書名: 宛然如真:中國樂器的生命性作者名: 林谷芳本章字數: 2113字更新時間: 2020-09-25 10:49:08
一、與琴頡頏的歷史樂器
談中國樂器,琴有其不可被取代之地位,它自琴器、琴曲到琴學,構成一個自形下以迄形上的美學自圓系統,深刻抒寫文人的生命情性,而文人在中國文化上既有其關鍵位置,談中國樂器以琴始,允為必然。
但雖說必然,并不意謂琴自來就獨占風騷,與琴在歷史上可一爭長短的,還有琵琶。君不見,論音樂文學,白居易的一首《琵琶行》就橫絕古今:
琵琶行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
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后六么。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
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漸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
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
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
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
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
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
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
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
我聞琵琶已嘆息,又聞此語重唧唧。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
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
住近湓城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
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
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
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
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猶有進者,在各種向度,琵琶與琴更都形成一種有趣的頡頏對比:
如果說琴是出世的,琵琶就是世間的;如果說琴屬文人,琵琶就在江湖;而琴既為高士,琵琶就是俠客。
以琵琶為俠客,乍聽之,許多人必不同意。因說琵琶,你就想起白居易那亙古的詩篇《琵琶行》,就想起那四大美人之一的王昭君,印象中,琵琶總與美女連在一起,從昭君和番、潯陽歌女,到尋夫的趙五娘,哪個不是“同是天涯淪落人”,可憐楚楚的女性形象!
這印象沒錯,因為較諸其他樂器,琵琶允文允武,表現幅度既廣,一向行走江湖,自然也與天涯淪落的生命相連接。
但寄跡天涯的何止女性,女性藝術也不必然可憐楚楚,就談《琵琶行》吧!大家注意到“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歌女是“弦弦掩抑聲聲思”,是“似訴平生不得志”,是“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所述的藝術形象,卻忽略了樂曲是在“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結束的,是因如此的激昂表現將情緒推至高潮,才使“滿座重聞皆掩泣”“江州司馬青衫濕”的。
而其實,在白居易《琵琶行》這幅度甚廣的對比描寫外,同名《琵琶行》,清季吳梅村所寫的長詩,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琵琶急響多秦聲,對山慷慨稱入神。
同時渼陂亦第一,兩人失志遭遷謫。
絕調王康并盛名,昆侖摩詰無顏色。
百余年來操南風,竹枝水調謳吳儂。
里人度曲魏良輔,高士填詞梁伯龍。
北調猶存止弦索,朔管胡琴相間作。
盡失傳頭誤后生,誰知卻唱江南樂。
今春偶步城南斜,王家池館彈琵琶。
悄聽失聲叫奇絕,主人招客同看花。
為問按歌人姓白,家住通州好尋覓。
袴褶新更回鶻裝,虬須錯認龜茲客。
偶因同坐話先皇,手把檀槽淚數行。
抱向人前訴遺事,其時月黑花茫茫。
初撥鹍弦秋雨滴,刀劍相摩轂相擊。
驚沙拂面鼓沉沉,砉然一聲飛霹靂。
南山石裂黃河傾,馬蹄迸散車徒行。
鐵鳳銅盤柱摧塌,四條弦上煙塵生。
忽焉摧藏若枯木,寂寞空城烏啄肉。
轆轤夜半轉吚啞,嗚咽無聲貴人哭。
碎佩叢鈴斷續風,冰泉凍壑瀉淙淙。
明珠瑟瑟拋殘盡,卻在輕攏慢捻中。
斜抹輕挑中一摘,漻栗颼飀潛肌骨。
銜枚鐵騎飲桑干,白草黃沙夜吹笛。
可憐風雪滿關山,烏鵲南飛行路難。
猿嘯鼯啼山鬼語,瞿塘千尺響鳴灘。
坐中有客淚如霰,先期舊值乾清殿。
穿宮近侍拜長秋,咬春燕九陪游燕。
先皇駕幸玉熙宮,鳳紙僉名喚樂工。
苑內水嬉金傀儡,殿頭過錦玉玲瓏。
一自中原盛豺虎,暖閣才人撤歌舞。
插柳停搊素手箏,燒燈罷擊花奴鼓。
我亦承明侍至尊,止聞鼓樂奏云門。
段師淪落延年死,不見君王賜予恩。
一人勞悴深宮里,賊騎西來趨易水。
萬歲山前鼙鼓鳴,九龍池畔悲笳起。
換羽移宮總斷腸,江村花落聽霓裳。
龜年哽咽歌長恨,力士凄涼說上皇。
前輩風流最堪羨,明時遷客猶嗟怨。
即今相對苦南冠,升平樂事難重見。
白生爾盡一杯酒,繇來此伎推能手。
岐王席散少陵窮,五陵召客君知否?
獨有風塵潦倒人,偶逢絲竹便沾巾。
江湖滿地南鄉子,鐵笛哀歌何處尋?
雖同寫亂離,吳梅村《琵琶行》的戰場景象,與白居易作品予人的印象真乃兩極,而橫諸中國乃至世界其他樂器,的確很難找到跨度如此大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