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大德國研究(第七卷)
- 黃燎宇
- 8101字
- 2020-09-25 10:58:07
本期題解
遷徙與文明沖突
——《北大德國研究(第七卷)》題解
韓水法
今天,或者在先前的任何一個時候,我們坐下來談論移民,那么我們不是在討論一個新問題,而是在以當下的視野重新提起一個古老的問題。移民無非是人類遷徙的一種形式,而遷徙屬于人類的基本生存方式。我們每個人之所以能夠坐在一起討論這個問題,亦是遷徙使然。
一、人類歷史就是一部遷徙史
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遷徙史,這一點對當代的知識分子來說應當是一個常識。在世界范圍內,現代所有稍大一點的民族—國家,無不是通過遷徙而最終形成的,甚至稍大一點的族類或族群大都也是通過遷徙而定居于現在所在的區域。遷徙的過程往往既是一個族群不斷分裂的過程,也是它融合其他族類而更新自身乃至轉變為一個新的族類的過程。通過長期的大規模的遷徙,世界上所有的族類,最終成為形形色色的文化民族。這些乃是世界歷史中的常規現象,然而,似乎是中國人最早認識到了其中的奧秘。
我們可以稍稍回顧一下蒙古帝國的歷史。蒙古人在13世紀迅速崛起,橫掃歐亞大陸,建立起大蒙古國,蒙古人也因此散布在廣闊的歐亞大陸。然而曾幾何時,大蒙古國分裂為許多汗國,而蒙古人在崛起過程中就同化了許多不同的族類,在不斷的征服和統治的過程中,卻又被不同的被征服民族同化為若干操不同語言、接受不同信仰的各異的族群。
再來概觀一下歐洲,現在的民族—國家的大體格局就是由古代日耳曼人諸部落在幾個世紀內持續的大規模的遷徙以及中間必然出現的分化、同化而奠定的。英國就是由相繼而來的遷徙群體建立起來的國家:從凱爾特人到日耳曼族類的盎格魯—薩克森人,從當時星羅棋布地分布在英倫三島大大小小的國家和許多到現在也無法弄清其名稱和位置的小部落到后來統一的大英帝國。而當英國在世界各地進行殖民的時候,其殖民地的人民也開始移居到這個帝國的本土之上。因此,從今天的觀點來看,英國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移民國家。
美國是一個移民國家,這是每一個人都知道的事實。但是,人們不太清楚的是,其實從大時段的視野來看,現在的德國也是一個由大規模遷徙而形成的國家。薩丕爾(Sapir)在他的《語言論》里通過詞源分析指出,甚至日爾曼人的遠古祖先所說的是一種與印歐語系不相干的語言。[1]他們后來如何采用了印歐語系的一種語言,乃是一個尚未解開的歷史之謎。我想,其中的主要原因應當包括遷徙。至于古代日耳曼部落的持續南下,民族大遷徙時期的部落遷移,在普魯士等地區與斯拉夫等族類的融合,一直到二戰之后大量原本祖居于其他國度的德裔人口遷居到當時保留下來的德國領土,[2]都是人所共知的事實。因此德國是否一個移民國家,實際上依賴于如何定義移民國家以及德國人的自我認定,誠然,多數德國人不認為自己的國家是一個移民國家。
歷史也表明,在古代,族類和人口的遷徙實際上沒有什么界限,能夠阻擋遷徙步伐的主要就是戰爭。今天歐洲的格局不僅是歐洲地區族群遷徙的結果,也是世界范圍族群大遷徙的結果。相應地,今天世界上每個國家內部族群和人口分布的格局也是遷徙造成的結果。
中國的歷史也是一部大規模的人口遷徙史。只要翻開任何一部中國移民史的著作,人們就可以發現,每一個朝代都在發生大規模的遷徙和移民。中國主體民族即華夏民族在遠古的傳說中,就是經過遷徙而來到中原。因為以農耕為生,他們才相對于其他族群比較早地成為定居的族類。也正是因為定居的性質,華夏族類才會與北方游牧族群之間發生歷經幾千年的沖突,而這種沖突也就成了華夏族類大規模遷徙的一個主要原因,當然同時也成為華夏族類及其國家不斷壯大的一個基本原因。
這種遷徙和移民造就歷史和城市的景象在中國現代史上展現得更加宏偉壯麗。上海就是中國最典型的現代化移民城市,或者換句話說,就是經由移民而現代化的大城市;天津的情況也是一樣。上海作為一個移民城市,它的方言上海話主要是從另一個城市移植過來的。天津也是如此,許多人認為,天津話是從其他地區遷移而來的,只是它不像上海話那樣有明確的來源地。
中國改革開放更是促動了全方位的現代化移民,從農村到城市,從內地到沿海,從相對落后的地區到發達的地區,每年的春運就是這股移民運動以及其中所包含的制度缺陷所造成的最為劇烈的年度性悸動。深圳是改革開放和移民運動所造就的一個奇跡,從一個小漁村快速擴張為一個國際性的制造和創新的大都市,人口從20世紀80年代初的30余萬增長到現在的1000萬以上。除了移民,沒有任何其他的方式和力量可以讓深圳發生這般人口變遷的奇跡。移民的動力來自于改革開放和特區政策造就的移民差。
最后來看看北京。本人20世紀70年代末初來乍到之時,北京是一個寬敞而舒展的城市,商業服務相對落后,人口871萬。而今天,經過四十年的大規模的移民,北京已經擴展為一個超大都市,常住人口達2170萬以上。事實上,北京在歷史上就是一個通過移民不斷擴展的城市。
在中國歷史上,遷徙以許多種形式出現,如征服、移民、戍邊、難民、流亡、逃難和游牧等等。流亡與移民不一樣。流亡主要指暫時的、被迫的遷徙。在古代,流亡通常是指緊急、被迫的乃至非法狀態下的出走。唐代詩人韋應物在其蘇州刺史的任上寫過一句名聯“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這表明即便在盛唐,在江南富庶之地的核心,也時或會出現人民流亡的現象。[3]大規模的流亡通常就是由戰爭或災荒驅動的難民出逃。因此,流亡通常也就被稱為逃難。
再往更古的時代看,一部春秋歷史就充滿了這樣的流亡故事。在那個時代,人們給那些貴族和精英分子的流亡起了許多專門的名詞,如出、奔、亡、流、逐等等。在今天,流亡仿佛成了精英人士的專利,比如流亡詩人、流亡政治家,很少有人將流亡用于一個平民。平民的去國離鄉頂多就是移民,甚至有些人不得不偷渡。由此而見,自古以來,流亡一事的用詞也是大有講究的。西晉末年大亂,士族南逃,中原文明南遷,人們用衣冠南渡來指此事。事實上,中原人民亦相繼流亡江南,但他們似乎不在衣冠南渡的指稱之內。
這里我自然也就想到,中國的家譜就是一部遷徙與移民的譜系記錄。每一部家譜是一個家族獨立成派的歷史,而其中最主要的一個外在原因就是因遷徙而分譜。因此,一部家譜所記載的世系或可以追溯到一、兩千年之前的先祖,但是在宗祠所在地的定居時間最長的也只有幾百年。幾乎每個宗族的另立堂名或分譜都是遷徙的結果。
行文到此,我可以稍微總結一下有關遷徙的一些重要問題。(1)導致遷徙和移民的常見的原因和形式,包括游牧、殖民、戰爭、開疆拓土、逃難,以及現代化和城市化等。(2)遷徙與原住民會發生如下一些關系:取原住民而代之、同化原住民、與原住民融合或被原住民同化,最為消極的后果是外來的遷徙者與原住民一同滅亡。他們與遷徙途中遇到的原住民或其他族群也會發生相似的關系。(3)遷徙與文明之間復雜關系的特點就在于,就從智人出現以來的歷史而論,毫無疑問,只有遷徙才造就了文明。我們不必提到太古的事情,自有文字記載以來的歷史表明,遷徙既能催生新的文明,也能毀滅發達的文明而導致歷史的倒退;它也能夠以一種文明取代另一種文明,或者通過混合和融合而造成一種新的文明。至于其中的沖突,我將在第三部分予以稍微詳細的討論。
二、移民:現代遷徙的困境
現代世界的遷徙與古代的所有遷徙有許多不同的特點,比如,從直觀上來說,這場大規模的人口轉移是以人類遷徙史上最短的時間完成的。這是其一。其二,在現代社會中,人類群體性的遷徙基本上就是目標明確的移民,而古代的遷徙則包含多種因素,大規模的遷徙的目標通常是不明確的,而歷時又可長達幾百年。比如,突厥人的祖先從東亞北部經過幾百年間遷徙到現在的土耳其,就并非簡單的移民,而20世紀60年代土耳其勞動力大量進入德國也不能說是一種遷徙,而屬于移民。
粗略地說,現代社會的人口遷徙主要有兩種類型,第一是殖民,比如最早到達美國的歐洲人。但是,首先從歐洲然后從世界各地向美國的遷移,從早期的殖民到后期就演變為移民。第二是移民。為了簡明起見,這里我主要討論移民給現代社會帶來的問題。
現代移民有其固定的流向,即從農村向城市,從小城市向大城市,從貧窮地區向富裕地區,從封閉地區向開放地區,從亂序地區向良序地區,從不發達國家向發達國家。這些移民的某種類型,比如歐洲現代早期,從農村到城市的遷徙,還伴隨著人身的解放。人口向發達地區和大城市的流向屬于無可避免的現代化趨勢,即使像德國這樣以中小城市均衡發展為特點的國家,近年來柏林等大都市的人口也在加速增長。因此,今天人們所要考慮的是如何建設大城市,而不是如何阻止人們進入城市。
現代性的移民是全球性的,只要有移民差,移民就是無可避免和阻止的,但在不同的國家或面臨不同的困難。比如,在中國,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如何使國內移民長治久安地定居下來,而不是產生一代又一代的暫住民;而德國所面臨的重大問題乃是是否、如何接受國際移民。因此,由于社會、政治和經濟的發展不同,不同國家或地區的移民活動各有其不同的特征和狀態。
在這里,我把導致人們集體地遷移的動力原因稱為移民差。它指農村與城市、貧窮地區與富裕地區、封閉地區與開放地區、不發達國家與發達國家、亂序地區與良序地區之間存在的綜合性的社會水平差。在可以預見的未來,移民差的這些類型不會有太大的改變,但是移民的具體目的地即流向則會發生變化。這就是說,一些地區的移民差會降低,而另一些地區的移民差會升高。
與古代的遷徙不同,自20世紀以來的現代移民越來越受到民族—國家或類似共同體的政策、制度和法律的控制,這也是遷徙收縮為單純移民的一個重要原因。至少從現在看來,在現代社會不可能發生一個族群整體大規模地遷徙到另一個地區,取代或征服那里的原住民,新建一個大的族類聚居區或一個國家的現象,也不會出現一個族類整體地遷徙到一個原始的或無人地區重建一個社會的現象。嚴格的邊境管制原本就是現代民族—國家帶來的制度。厄梅爾在《歐洲歷史上的人口遷移》中引用了茨威格的一段話說:“1914年以前地球屬于全體人類。每個人,只憑他心意,能夠去任何一個地方并且在任何一處停留,無需任何批準或許可。我在1914年之前到印度和美國旅行時,甚至從未見過一本護照,每當我向年輕人講述這些情況時,他們表露出的驚訝神情都令我感到好笑。”[4]這就是說,即便在歐洲,護照也從20世紀初才開始流行。盡管實際上在20世紀之前,人們的跨國旅行和移民沒有像所說的這樣方便和隨意,但嚴格的邊界制度確實是20世紀的產物。這當然也就使得古代那樣的遷徙不再可能,而移民也要經過重重手續和批準。
不過,人們應當深刻地理解和認識如下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現象。一方面,現代民族—國家的主體民族,大多數是由遷徙或移民而來,或者經歷過大規模的遷徙,因此,在這個意義上,大多數現代民族—國家乃是移民國家。正是因為遷徙和移民,才出現了猶太人問題。另一方面,只是在現代民族—國家體系建立起來之后,各種不同族類即民族、族群和部落等的居住地才固定下來。因此,移民才成為一種社會制度,一個法律問題。在這之前,移民當然是一個問題,比如社會、宗教和經濟的問題,但大體上不是嚴重的政治和法律問題。
盡管人類迄今為止的歷史就是遷徙史,人類社會卻尚未找到有效應付和處理大規模遷徙的辦法。即便像美國這樣被稱為移民國家的自由民主大國,它的現任總統特朗普的上臺多半還是因為他提出了一套符合許多人想法的移民政策,因此那些對移民持消極態度的人把票投給了他。于是,長度或許僅次于中國長城的一道阻止外國人的長墻就將出現在美國和墨西哥邊界,而這里原本是美洲原住民自由往來的地區。
在這些事件中,人們可以看到移民現象中的一個復雜關系:遷徙者與定居者之間的角色和身份轉換,即遷徙者不會永遠是遷徙者,定居者卻常常把自己視為永久的定居者。當然也有個別的例外,比如到現在為止還有相當一部分的吉普賽人依然屬于遷居不定的流浪族群。
20世紀初期,美國社會學家 W.L.托馬斯和波蘭社會學家F.茲納涅茨基兩人合寫的《身處歐美的波蘭農民》,專門研究波蘭移民移居歐美的現象,后來成為社會學的經典著作。在這本著作中,這兩位社會學家描述和分析了如下事實:這些波蘭農民移民到美國,成為美國現代工人階級的有機組成部分,他們與來自德國、塞爾維亞的移民一起構成了現代美國產業工人群體,并且從他們之中“誕生了一個篤信‘美國價值觀’的中產階級”[5]。我現在想說的是:這些移民的后代現在成了美國社會的主體,他們之中的一些可能以城市人自居,以美國人自居,反對新移民。新移民反對老移民,這就是一種現世的變換,也是在許多地區和國家都發生的事情。
角色的這種變換主要源于利益的轉換,后者也同時導致觀念和態度的轉換。美國現在居民的絕大多數是移民的后代或本身就是移民,比如特朗普是移民第三代,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對新移民持消極的態度。
再進一步說,人類永遠無法找到或制定出一套一勞永逸地解決遷徙和移民問題的制度或法律,因為只要人類存在,遷徙就總會發生。所以,一切移民政策、制度或法律都只能在一段時間內有效。誠然,現代民族—國家既是遷徙和移民的產物,卻也為人類遷徙和移民制定了最多的規矩,而規矩就意謂限制。人類的有序流動是現代人的理想,但是,即便實現,它也只能發揮短期的效果。從今天的形勢來看,落后地區與發達地區的差異、貧富差別、戰爭、宗教迫害、民族迫害、政治迫害乃至社會制度的不同,作為主要的移民差的類型,在可見的將來會一直存在。因此,人類社會,尤其是處于移民差高位的地區和國家,就需要做好長期應對遷徙和移民的心理準備。
康德,這位歷史上最不愿意挪動自身的大哲學家,卻對遷徙和移民提出了最為一般的主張:“本來就沒有任何人比別人有更多的權利可以在地球上的一塊地方生存。”[6]康德基于世界公民的理想做出這樣的斷言,而事實上這與人類自智人以來的遷徙史正相吻合。因此,他面向未來做出斷言,卻指出了過去人類定居與遷徙之間的一個基本事實,而未來人類的遷徙也必定要立足于如此這般的公平權利的主張。
三、移民與文明斷層線的變遷
如前所述,人類遷徙在今天被各種制度和法律約束成單純的移民,古代那類出于戰爭、爭奪生存地和征服等原因的整個族群的大規模的遷徙,除了個別的例外,再難以發生了。移民雖然包含族類的特征,但是以孤立的家庭或個人,而不會以整個部落、地區或整個聚居區(如村莊)的形式遷徙。但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個人類社會性的規則在移民到達目的地之后就會頑強地發揮作用。在現代的移民群體里面,宗教和種族成為族類或族群自主劃分的最主要根據,亦即認同根據,并且自然而然地成為源于移民的文明沖突的最主要根源。因此現代移民與古代遷徙同樣,必然帶來文化和文明的沖突,盡管沖突的形式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在這里,我把不同的生活習慣和日常禮儀之間的沖突歸為文化沖突,而把不同的宗教、語言、法律和權利觀念之間的沖突歸為文明沖突。
從表面上來看,現代的文明沖突與古代的在形式上似乎沒有多大的變化。大規模而激烈的文明沖突通過征服、戰爭、遷徙和殖民等實現出來。在今天,這樣的文明沖突雖然仍有發生,但遷徙或移民不是它們的主要原因。然而,這種沖突倒成了移民的重要原因。現在由遷徙和移民造成的文明沖突的場所乃在于日常生活,在有不同族類雜居或混居的地方,個人之間不同的宗教信仰、語言和服飾、生活習慣和社會微結構等乃是形成沖突的主要因素,而宗教信仰則是文明沖突的最重要的因素。除文明沖突之外,移民也導致種族沖突,而它與文明沖突一樣會持續相當長的時期。
在談到沖突時,我要提及另一個現象:不同族類和群體的大融合造就新的族類,比如人們提過的美國民族就是通過所謂的民族大熔爐形成的。不同族類的融合通常要通過漫長的時間才能實現。與古代不同,在現代西方民主國家,這種融合需采取符合人權原則的方式。但是,這個原則既為現代族類融合提供了根本的前提和條件,同時卻也留下了巨大的張力和騰挪的空間。
談到融合,就自然聯想起人類社會的另一個基本事實,即現代的族類或民族都不是所謂的純粹族類或單一民族,所有的族類和民族都是在長期的遷徙過程通過融合和同化而形成的。與古代相比,現代移民加速了這種融合,并且受到普遍性條件的支持和約束。但是,這種普遍性的條件包含了內在的缺陷,可為一些極端的派別或群體所利用,成為侵蝕和毀壞自身的工具。比如以對基本權利原則的無內在約束的解釋向違反基本權利的所謂宗教規范讓步,以寬容的理由助長不寬容的行為、團體和個人。另外,事實上,移民群體本身也千差萬別,不同類型的移民差并非兼容和協調一致。追求富裕的移民,可能同時帶來封閉的觀念和社會關系,或者未經啟蒙的宗教信仰;追求城市生活的移民群體,也可能帶來鄉村傳統人際關系的潛規則。
近幾年在歐洲和美國由移民等引起的重大社會分歧、分裂和沖突現象表明,現代的自由民主制度并不能有效地應付和處理由移民帶來的文明沖突,或者說,它還沒有成熟到足以以其自身立身的原則來有效地處理由不同族類的移民或種族引起的形形色色的文明沖突這個程度。
僅就歐洲而論,在那里由移民所造成的文明沖突如果按現在的趨勢發展下去,必定會改變幾大文明的地理分布。不過,由于隨心所欲的政治正確的限制,以及眼光的狹隘,這樣一個趨勢現在很少有人提及,在專門討論移民及文明沖突的《北大德國研究(第七卷)》中,人們也沒有涉及這個問題。事實上,在北大德國研究中心日常舉行的沙龍、工作坊和其他學術交流中,以及在我所參加過的其他會議中,這個現象及其所牽涉的問題則經常為人提及。當然,關于這個現象的討論,尤其是公開的、在事實材料充分的基礎上的討論和研究乃是十分必要的。比如,我們看到,黑格(Heger)通過論述和分析與移民相關的可能的犯罪行為,得出結論說,在德國,移民的犯罪率并不高。他的結論與人們通過媒體所得到的消息,以及在日常生活的感受,雖然有相當大的差異,實證的研究卻有其獨特的說服力。
我們今天關注、研究這個題目,在一定的意義上也就是從由過去移民所導致的文明沖突之中預見未來文明沖突的走向和格局。亨廷頓在《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構》中有關文明斷層線的判斷在今天看來存在重大的缺陷。[7]從21世紀以來的世界局勢來看,文明斷層線并不僅僅停留于國境線之間或地區之間,它已經推進到歐洲大城市的城區之間。這也就是說,文明斷層線已經在歐洲文明核心地帶的中心逐漸展現,而不再只是在歐洲文明的手邊腳下徘徊。雖然亨廷頓也提到,在若干國家內部因為存在不同的宗教和文化集團從而也存在文明斷層線。但是,在他看來,這樣的國家不包括歐洲國家,尤其不包括西歐和北美的國家。[8]現實是相當冷峻的,然而,就如我們所見到、聽到——甚至私下所經歷到——的那樣,這些問題之中的部分在德國以及在歐洲的一些國家甚至依然還是一個禁忌。
確實,無論在社會的內部還是外部,中國都無法置身于文明沖突的局外,而其面臨的沖突或許更加尖銳和劇烈,也更加多樣。倘若我們不能認真、全面、客觀地分析、研究和理解這個現實,深入思考和提出應對的辦法,那么文明的沖突也會在中國的大都市里面出現。亨廷頓在這一點上大概是對的,哪里有斷層線,那里就有文明的沖突。
2018年3月4日改定于北京褐石園聽風閣
[1] 〔美〕薩丕爾:《語言論》,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190頁。
[2] “到了1946年10月底,共有大約1000萬名德裔難民和被驅逐者”進入被肢解后保留的德國領土內。參見本書第87頁等處。
[3] 韋應物《寄李儋元錫》:“去年花里逢君別,今日花開又一年。世事茫茫難自料,春愁黯黯獨成眠。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聞道欲來相問訊,西樓望月幾回圓。”
[4] 見本書第80頁。
[5] 〔美〕W.L.托馬斯、〔波蘭〕F.茲納涅茨基:《身處歐美的波蘭農民》,張友云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137頁。
[6] 語出康德《永久和平論》,見〔德〕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譯,商務印書館,1990年,第115頁。
[7] “文化相似的民族和國家走到一起,文化不同的民族和國家則分道揚鑣。以意識形態和超級大國關系確定的結盟讓位于以文化和文明確定的結盟,重新劃分的政治界線越來越與種族、宗教、文明等文化的界線趨于一致,文化共同體正在取代冷戰陣營,文明間的斷層線正在成為全球政治沖突的中心界線。”引自〔美〕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譯,新華出版社,1998年,第129頁。
[8] 參見上書,第1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