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燃薪集:深圳大學國學研究所30周年紀念文集
- 景海峰
- 5996字
- 2020-09-22 14:09:04
湯一介先生與深圳大學國學研究所(代序)
景海峰
今年是深圳大學國學研究所成立30周年,我們籌備了一些紀念活動,包括出版一本論文集,以示慶賀。正在這個時候,傳來了湯一介先生不幸去世的消息,國學研究所的同仁無不為之感到悲痛。想起湯先生為開創我國的國學事業篳路藍縷所費之心血和為深大國學所的創立與發展所做出的根本性貢獻,大家都有一種大樹傾倒、頓失牯依的感覺,撫今追昔,飲水思源,無不深切緬懷。
1984年9月,剛剛建校一年的深圳大學便成立了國學研究所,首任校長張維院士從北京大學請來了湯一介先生,聘他擔任所長并親自謀劃其事。在湯先生的帶領和規劃下,深大打起了改革開放之后國內的第一面“國學”大旗,來自北大、復旦、華東師大和中國社科院的一批青年學者,聚攏在湯先生的周圍,開始了以國學研究為旗號的建設性工作,同時也奠定了深圳大學人文學科發展的重要基礎。
當時,“國學”概念并不流行,不像現在這樣為大家所熟悉,實際上在1949年之后,學術界一般已不用國學這樣的說法,它已經是塵封的歷史。所以當時湯先生能夠舉起國學的大旗,在深圳大學創辦一個國學研究所,在今天看來,應該說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創舉,也是一個開風氣之先的舉措,這對后來中國學術的發展起到了某種引領和示范的效用。重啟“國學”,用國學的名義來辦一個研究機構,在那個年代的確是一種大膽的嘗試,它至少包含了以下幾個意義:
第一,遙想當年,在上個世紀的二三十年代,當時的北京大學,還有一些重要的高校里面,有一批對中國現代文化做出了重要貢獻的學者,他們很多人都是在國學研究的機構里工作的,以國學的名義來從事教學和研究活動,像清華國學院,北大國學門,燕大、齊魯、廈大等校的國學院所,這些學校都有著名的國學機構,而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非常有成就的一批學者,差不多都跟這些機構有著深厚的淵源關系。所以,在改革開放之后,在一所充滿了新時代希望的大學里,湯先生首先想到的是中國文化的再度興盛,想把中國現代學術的這一段輝煌歷史,在新時期再有一個復現、有一個接續、有一個進一步的發展。
第二,從當時國內的人文學術研究狀況來看,可以說百廢待興,總體還處在一個比較封閉、乃至僵化的環境當中,要尋找一些突破口,才能夠打破傳統的格局。在思想解放的大潮中,如何從學術自身的內在理路找到一些有活力的東西,就顯得非常重要。而國學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浮出水面的,它適應了改革開放和時代轉折的要求,對中國學術發展的新形態是一個機緣,也是一種嘗試。所以在90年代中期之后,國學全面回暖,由國學復蘇所象征的中國傳統文化研究的蓬勃開展,對當代中國文化建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而湯先生當時的這個想法和舉動,應該說是一個開風氣之先的重要工作。
第三,國學代表了我們本民族文化的一個歷史傳統,有非常豐厚的資源,有悠久的歷史和自身文脈。在改革開放之初,當時的中國在打破封閉之后,有所謂“走向世界”的問題,學術發展也一樣。考慮到深圳毗鄰香港的因素,處在中西文化交流的前沿地帶,怎樣發揮深圳的這一地理優勢,把中國文化、中國傳統中一些有價值的東西向海外介紹,用國學這個概念,應該說是非常恰切的,它符合了深圳的地緣優勢和特點。而深圳大學初創之時,其辦學目標也是外向型的,一開始就特別強調窗口大學的作用,和這樣的學校定位相匹配,用國學之名義發揮它的對外功能就再合適不過了。
那個時候,深圳大學剛建不久,1984年9月才從城里的一個小院子(成人教育中心)搬到現址。校園里除了一些宿舍外,只有3棟建筑,一個教學樓,一個圖書館,還有辦公樓,除了這三大建筑之外,其余地方大都是荒地,雜草叢生,條件十分簡陋。當時的國學研究所和比較文學研究所,還有中文系,基本上是一個聯體的結構,就是所謂的“一系二所”。但學校還是非常看重國學所的獨立建設的,按照文件的規劃有近20個編制,跟中文系的人數差不多,光是圖書資料方面的編制就有4個,雖說后來這些并沒能實現,但學校確實有一個很宏大的發展計劃。另外就是在經費方面,國學所也有獨立的撥款,特別是圖書購置,在當時辦學條件并不寬裕的情況下,算是很大手筆了。
在湯先生的謀劃和帶領下,當時的國學研究所主要開展了以下工作:一是創辦了大型國際性學術集刊《中國文化與中國哲學》,先后出版4輯,發文百余篇,在國內外學術界產生過廣泛的影響。二是召開了第一次全國東西方文化比較研究協調會議,邀集北京、上海、武漢、廣州等中心城市的知名學者共商大計、制定規劃,對發動80年代后期國內的“文化大討論”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三是和國家教委高校古籍整理工作委員會聯合舉辦了兩屆國際“中國學”研討班,為全國幾十所高校培訓了一百多名從事比較文化和漢學研究的青年教師。四是與海外學術界建立起廣泛的聯系,特別是和香港的幾所大學之相關的機構在項目合作、資料互換等方面保持著實質性的交往。五是在古籍整理方面開展了一系列工作,參與了廣東高校“嶺南叢書”大型文獻編纂項目,并在古籍整理的電子化方面做了有益的嘗試。六是參與了中文系的初創和學科建設工作,為中文專業的學生開設了系列的國學方面的課程。七是搜求古舊書刊,購進包括《磧砂藏》等在內的一批珍本特藏,建起了一個小型的文史資料室。八是和北京大學合作,為深圳大學定向培養了數名中國哲學等專業的研究生。
這些工作在今天看來好像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在改革開放初期的80年代,就非同凡響了,有著不一般的意義。譬如《中國文化與中國哲學》的創辦,在當時的人文學界就是一件大事。這個集刊是1985年啟動的,1986年面世,后來連續出了4輯,一直到1989年。這個集刊的面世,在當時的國內學術界有一種橫空出世的感覺,因為那個時候還沒有這種學術集刊,不像現在已經是遍地開花了,很多學科都有這種集刊,但那時這樣的刊物和這樣的出版形式還是少有的,差不多是第一次。從出版機構來說,人民出版社又比較受人矚目,而那些論文,特別是作者的遴選,都是當時研究中國傳統文化水平最高的學者。包括那個時候還在世的一些大師,像梁漱溟、馮友蘭、顧頡剛等,這些先生,他們的文章都發表在這個集刊上。后來的季羨林等學者,包括港臺的牟宗三等,在今天都是如雷貫耳的大師,他們的文章,特別是港臺地區的學者,海外的稿子,甚至第一次為大陸學者所知,就是在這個刊物上露面的。所以這個集刊,一直到今天還有影響,很多人一提起說,你們深大曾經辦過一個刊物,由這個集刊,他們知道了深圳大學,還有這個國學研究所。
又譬如,1985年5月,由國學研究所主持召開的“東西方文化比較研究協調會”,也是一次在當代中國學術史上意義深遠的會議。這次會可以說是上世紀80年代中期“文化熱”里面的一個亮點,掀動了對中國傳統文化研究和傳播的熱潮。當時北京、上海、武漢、西安、廣州這些中心城市,差不多都有一批學者不約而同地在做著發動文化大討論的工作。于是湯先生就聯合了這批受人關注的機構和學者,在一起開了一個協調性的會,把各地一些好的思路和推動中國文化建設的經驗做了一次匯聚、進行交流,就有了這個會議的召開。盡管會的規模不大,大概只有二三十個人,人雖不多,但都是一時之選,是當時各地從事中國文化研究的一些領軍人物。像北京的湯一介、龐樸、樂黛云,上海的王元化、莊錫昌、朱維錚,武漢的蕭萐父、馮天瑜,廣州的張磊、袁偉時,杭州的沈善洪,西安的陳俊民等。除了國內學者外,還有兩位海外的漢學大師,一個是加州大學的歷史學家魏斐德,另一個就是現在還依然活躍在國際學術舞臺上的杜維明。他們倆當時是在北京講學,也趕來參加了會議。所以這個會,可以說是80年代文化大討論中,第一次領軍人物的集結,后來又在杭州和武漢開過類似的會,這在整個文化大討論的過程中,都是非常重要的事項。
還有一件大事,就是國學研究所跟國家教委的高校古籍整理工作委員會合作,辦了兩屆“中國學”研討班,這在當時的國內學術界,也是一個開先河的舉動。因為中國學研究,在今天已經是如火如荼,有很多知名學者在這個領域都做出了重要的貢獻,但在80年代改革開放之初,這項研究在國內還是一個比較陌生的課題。所以國學所當時就借著地緣上的便利,和香港的一些學術機構,包括港大、中大等合作,在國家教委“古委會”的領導和支持下,辦了這個研討班。請來了饒宗頤、劉述先、趙令揚、霍韜晦等海外學者授課,那時全國很多部屬重點大學都派了人來,大多是青年骨干教師,就是三四十歲的中青代,現在都已經是各校文科的領頭人物了。兩批下來,共有100多人參加,這些人對深圳大學的了解,就是通過這個班。
所以當時國學研究所的建立和開展的工作,可以說是一個很好的時代機緣,借著深圳大學新建,各路人馬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這里,另外深大作為一個新型的大學,在當時中國改革開放的大潮中,扮演著探索的角色,有很多嘗試性的工作可以去做,再就是地緣上的特殊性,使這里可以便利地對外聯系,與港臺地區有個互動。正是在這個機緣背景下,國學研究所80年代做了很多開創性的工作,為當時中國學術的發展做出了貢獻。湯先生有一個強烈的愿望,就是要通過這塊陣地,把國內學術界的成果介紹到外面去,同時把海外的研究成果移植到國內來,起到一個學術交流橋頭堡的作用,他當時的預期是樂觀的,計劃也非常宏大。但隨后的形勢發展,并不像剛開始時想象的那么美好,特別是1989年之后,深大的格局有了一個徹底的改變,初建時的預想已經很難實現了,湯先生也就離開了他一手創辦的國學研究所。
作為一個經濟特區,深圳在90年代的發展,基本上轉向了市場經濟的軌道,早期在其他領域的先鋒功能逐漸喪失,深大的成長在這種環境下也受到了重大影響,不可能繼續保持中國高等教育探索者的角色,對外開放的色彩也暗淡下來。在這種狀況下,國學研究所也難有作為,暫時地沉寂下來,人員星散,輝煌不再。因為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段里,人們比較多關注的是經濟方面的問題,而對傳統文化的興趣有限。尤其是跟文化積淀比較深厚的城市相比,跟那些高校眾多、基礎學科好的地區相比,深大繼續發展國學研究的條件就受到了限制。但從時代變遷的背景來說,也就是說在80年代的中期,當時的國學等于是和所謂中國傳統文化的研究結合在一起的,只是到了90年代的中期之后,才慢慢地采用了國學這樣一個說法。所以當時國學研究所開展的很多工作,實際上就是中國傳統的這些學術,包括中國古典文學、中國歷史、中國哲學,還有其他的一些跟中國傳統學術有關的內容,而這些內容又是伴隨著深圳大學的成長而幾經起伏的。后來國學研究所實際上是和中文系在一起,所以中文學科的很多建設工作,尤其是和中國傳統文化有關的一些課程、一些教學活動,都是屬于國學這個大的范疇。而這部分工作的持續進行,也為國學在深圳大學的扎根以及后續的發展打下了一定的基礎。
湯先生后來雖然離開了深圳大學,離開了國學研究所,但這里所發生的一切,他都記掛在心,時時惦念著。這期間,他曾數次專門到深大來參加學術活動,也借在香港做訪問研究之便,來深圳指導工作。湯先生與深大國學所的聯系從沒有中斷過,就拿最近這10年的情況來說,我們所開展的每一項工作,差不多都得到了他老人家的關心和幫助,如果沒有湯先生的持續支持,也就沒有后來國學所的進一步發展。
從2004年開始,湯先生主持的《儒藏》工程上馬,他一開始就邀請了深圳大學作為合作單位參加,我們國學研究所的七八位同事承擔了子部性理之屬清代部分典籍的校點。在2007年11月,國學所還與北京大學《儒藏》編纂中心共同主辦了“《儒藏》主編會議暨儒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湯先生全程主持了討論,另外還請了日、韓、越等部類的外籍主編,這可以說是《儒藏》編纂史上一次非常重要的會議。在這期間,《儒藏》總編纂之一的龐樸先生也受湯先生的委托,親臨深大指導工作,與參加校點的老師們進行座談。
2004年,適逢國學研究所成立20周年,我們編輯出版了《傳薪集》,湯先生特意寄來論文并撰寫了書序,以表示支持。同年底,在他的指導下,國學研究所主辦了“西方學術背景與當代的中國哲學研究”學術討論會,這成為深大國學所由沉寂走向復蘇的一個標志。2006年12月,我們又在湯先生的指導下,與澳洲國立大學亞洲研究院聯合舉辦了“‘中國哲學’建構的當代反思與未來前瞻”國際學術研討會。2007年4月,湯先生應邀來深參加國學所主持的“深圳國學月”活動,并與樂黛云先生聯袂出場,在“市民文化大講堂”發表了演講,轟動一時。2008年夏,適逢深大建校25周年慶祝活動,湯先生致信祝賀,并對國學所的發展寄予了厚望。2012年,文學院在已有國學研究的基礎上,籌劃組織“國學精英班”教改實驗,也得到了湯先生的大力支持與細心指點。2013年元月,國學研究所在湯先生創辦的北大儒學研究院的協助下,主持召開了大型的“儒家思想與當代中國文化建設”國際學術研討會,他因身體的原因臨時來不了,特意委派了常務副院長李中華先生出席指導。同年11月,國學研究所主持召開的另一次國際儒學大會——第十屆當代新儒學國際學術會議:“儒學的當代發展與未來前瞻”,也同樣得到了湯先生的關懷與幫助。
2014年夏,國學研究所開始籌備第三次國際儒學大會,準備以經典詮釋學作為會議的主題,這和湯先生多年來倡導的創建中國詮釋學的構想有著極大的關系,也可以說是一個直接的呼應。為了開好這次會,也為《燃薪集》的編輯征稿之事,盡管知道湯先生的身體不大好,實在不忍打攪,但猶豫再三,還是給他發了一份電子郵件:
湯老師您好!今年是深大國學所建所30周年,我們正在編一本論文集,作為紀念,將由北大出版社在年底出版。現需要您提供一篇論文,字數不限、發表與否不限,最好是近期的、有現成的電子版即可。您挑選之后直接發給我,或者是告訴楊浩一聲,我來找他要。
另外,今年底在深圳開的儒學大會,主題為經典詮釋學方面的,我們準備把近年來做解釋學和經學的學者都請來,包括港臺的、做西學的,再推動一下中國詮釋學的研究。我已經和王博、干春松打過招呼,也和黃俊杰說好了,由北大儒學院和臺大高研院來協辦。您有什么想法,也可告訴我。
這封信是8月22日發出的,24日就收到了湯先生的回信:
海峰,信收到,很為國學所的發展高興。我的文章可用“儒學和建構性的后現代主義”。我的博士后楊浩已正式留北大哲學系,他可代表我參加此次會議,屆時請給他發一份邀請。
就在這次通信之后,僅僅過了半個月,湯先生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上面所說的這篇文章成了他最后囑托發表的作品,這個回信也許是在他入院前最后處理的事情之一。嗚呼痛哉!
為了深切緬懷湯一介先生,我們完成了這本論文集的編輯,同時在各界友人的大力支持下,創設了以湯一介的名字來命名的獎學金和講座。我們決定把這本收錄了湯先生最后一篇論文的深圳大學國學研究所建所30周年的紀念文集敬獻給他,化作心香一瓣,奉于靈前,寄托無限哀思。也寄望通過“湯一介人文獎學金”和“湯一介儒學講座”的設立,使年輕的學子們能夠更好地繼承老一輩學者的精神傳統,以他們的人格風范來做人和為學,把湯先生開創的國學事業發揚光大下去。
湯先生過世“七七”日寫于深圳灣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