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版權法改革:理論與實踐
- 金福海
- 10363字
- 2020-09-22 14:05:15
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正案:背景、體例與重點
吳漢東[1]著
在知識產權法律體系中,著作權法可以說是法律關系最為復雜、法律內容最為豐富、法律變動最為頻繁的一部法律。因此,已經啟動的著作權法第三次修訂任務顯得既重要而又艱巨。受國家版權局的委托,中國社會科學院知識產權研究中心、中國人民大學知識產權研究中心、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知識產權研究中心分別起草并如期提交了專家建議稿,日前,國家版權局完成并公布了著作權法修改草案。與以往不同,此次修法引起社會廣泛關注和業界激烈爭議。在此,筆者擬就著作權修法有關問題發表看法,有些涉及官方文本評價,有些借用“中南稿”表達學者見解。
一、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改的背景
我國著作權法自1990年頒布以來,迄今為止修改了兩次。法律修改是國家有權機關依照規定程序對現行法律進行部分變更、刪除、補充的活動。作為立法活動的微調機制,法律修改旨在“不傷動法律體系整體結構、不根本改變法律基本框架和原則的前提下,賦予法律時代的精神和現實的活力”。[2]回顧我國著作權法的修改狀況,可以概括出以下兩個特點:
一是修法進程長期未動。我國著作權法自問世來,分別于2001年與2010年進行了修改,每次間隔達十年之久,與著作權法變動的國際潮流不盡一致。從上個世紀末到本世紀初,隨著現代傳播技術的發展與著作權保護國際公約、雙邊協定的形成,各國著作權修法活動日見頻繁。美國立法部門對著作權修法十分關注,《數字千禧年著作權法案》出臺之后、進入本世紀以來,幾乎每年都有新的修正案提交國會,其中重要的有《家庭娛樂與著作權法案》(2005年)、《著作權版稅分配改革法案》(2004年)、《殘疾人教育促進法案》(2004年)等;法國的“文學和藝術產權”是其1992年《知識產權法典》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隨后近20年間,依據歐盟關于數據庫(1996年)、追續權(2001年)、信息社會版權(2001年)、知識產權執法(2004年)等諸多指令以及世界貿易組織《知識產權協定》、世界知識產權組織《因特網公約》等適時進行修改,進入新世紀后就四次對著作權法進行修訂和補充,其中重要的有2009年的《關于在互聯網上傳播和保護創作》《文學和藝術產權刑事保護》兩個法律。[3]日本現行著作權法于1976年頒布至2009年止,為了回應科技、經濟、社會的發展變化,已經進行了大小26次修改;韓國著作權法制定于1957年,先后進行過18次修正,其中2006年、2009年完成了兩次重要的修正案。相對于發達國家的修法活動,中國著作權法變動顯得相對滯后。
二是修法動因相對被動。我國著作權立法經歷了從“被動性調整”到“主動性安排”的過程,1990年,中國制定了著作權法,但未參加國際著作權保護體系。隨著中國對外開放和對外貿易的發展,雙邊、多邊著作權沖突不時發生。基于1992年《中美知識產權諒解備忘錄》的形成,中國在不及修改著作權法的情況下,頒布了《實施國際著作權條約的規定》,以保護外國作品著作權人的合法權益。此后,兩次著作權法修改均與世界貿易組織有關:第一次修改(2001年)是為了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的直接需要,根據《知識產權協定》的要求全面修訂著作權法;第二次修改(2010年)是為了履行世界貿易組織關于中美知識產權爭端的裁定,針對有關“依法禁止出版、傳播的作品不受著作權法保護”的具體條款做出修改。在過去的20年間,中國著作權法的制定及修訂,其標準是《知識產權協定》和相關國際公約,其動因主要來自世界貿易組織的要求和國際社會的壓力。
我國著作權法的第三次修訂,既非基于加入國際公約的需要,也不是源于國際社會的訴求,而更多是立足本土國情做出的主動修法。據世界知識產權組織提供的數據:我國版權產業的貢獻率已經超過國民生產總值的7%。[4]可以說,版權產業正逐步成為國民經濟的重要領域,是我國經濟發展方式轉變的重要途徑。同時,由于全球化程度的深化與發達國家文化影響力的擴張,外來文化產品的輸入對我國文化市場帶來極大的沖擊。為了維護本國文化安全,增強文化軟實力,促進文化大繁榮大發展,必須為文化創新活動、文化產品貿易與文化產業成長提供有力而完善的法律機制。因此,本次著作權法的修訂必須立足中國國情、體現中國特色、解決中國問題,即著作權立法可以擺脫被動移植的局面,從“被動性調整”步入“主動性安排”。
二、著作權修正案的體例與結構安排
我國現行著作權法律規范,主要包括“一部法律”(即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的著作權法)、“六部法規”(即國務院制定的《著作權法實施條例》《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著作權集體管理條例》《計算機軟件保護條例》《實施國際著作權條約的規定》《廣播電臺電視臺錄音制品支付報酬暫行辦法》),這種體例設計是符合我國立法傳統的,即以著作權法為主干,以若干著作權法規為補充,同時輔之以其他司法解釋和行政規章,從而形成相對獨立且完整的著作權法律規范體系;同時,這一體例結構,也基本滿足我國著作權法律活動的需求。在著作權法長期未動的情況下,可通過條例的頒布或完善,以彌補著作權法之不足。此次修法,涉及著作權法和相關條例的體例安排問題。除《計算機軟件保護條例》與《實施國際著作權條約的規定》,或因與著作權法內容重合,或在著作權法中已有規定,可在適當時候宣布廢止外,其他四部條例在此次修法中如何處理,有以下三種選擇:一是“一去四”的方案,即是將與著作權法相關的幾個條例,完全納入著作權法中,以統一著作權法的淵源;二是“一加四”的方案,即是只修改著作權法的條文,但完全保留各相關條例的完整性,這個可以說是“保守性”的修法;三是“一拖四”的方案,即是將上述條例中具相對成熟性條款,且為一般性問題的規定,上升至著作權法中,待著作權法修正案通過后,再逐步修訂相關著作權條例。筆者主張采取這一方案,即第三次修法既包括著作權法本身內容的修訂,也吸收著作權條例中的某些條款,從而兼顧修法的“革命性”和“穩妥性”。
國家版權局2012年3月公布的《著作權法修改草案》,秉持的似為“一拖四”思路,將行政法規的一些內容上升到著作權法之中,這主要涉及“著作權產生時間”“技術保護措施和權利管理信息”“信息網絡傳播權”“實用藝術作品”“出租權”等。[5]上述規定在相關條例中是為具成熟性,且是一般性的條款,反映在修改草案中是可取的。社會反應較大、業界爭議較多的是有關著作權集體管理的條款增補,主要集中在著作權延伸性集體管理、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授權使用費標準等問題。筆者認為,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是衡量一個國家著作權保護水平的重要標志,也是解決廣大使用者合法使用作品的主要途徑,這一制度的進一步完善與有效運行,是立法者和管理者的法律目標。但是,我國雖建立了一些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但其相關作者的廣泛性和內部管理的科學性都有待提高。在一些重大問題尚未形成廣泛共識的情況下,可以不在著作權法中做增補規定,而留待相關條例進行調整。這一做法,可以根據各層次法的效力等級,將法律內容的變動交由“法”與“條例”分別完成。[6]
我國著作權法的結構,采取規范性文件內容的通行做法,即包括總則、分則和附則三個部分[7],共6章61條。分則各章涉及對著作權關系進行實質性調整,主要包括有關主體、客體、行為、事件、結果等具體規定。這次分則篇章的修改,事關各章的邏輯結構安排,也涉及相關章節名稱的科學表述。國家版權局“修改草案”將現行法第二章“著作權”之第四節“權利的限制”單列專章,并置于“著作權章”與“相關權章”之后,使權利的限制涵蓋著作權與相關權兩者,其結構安排是科學的;此外,將現行法第四章“出版、表演、錄音錄像、播放”,更名為“相關權”(亦有建議為“相鄰權”),符合國際公約的通常稱謂;將現行法第三章“著作權許可使用和轉讓合同”更名為“權利的行使”,使其包括但不限于許可使用和轉讓。上述修改,充分吸取了專家建議稿意見,是值得肯定的。
三、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改的重點
對著作權法的修改,在法律修改技術層面,主要涉及變更、刪除和補充。[8]所謂法律變更,是指以合理性、科學性為目的,對法律規范的內容、結構、文字等進行變動或變更的法律修改。例如,對“自然人”主體的表述,對“著作權限制”章節的調整、對“相關權”名稱的概括等法律修改,都是修改技術意義上的變更。所謂法律刪除,是指以適宜性、妥當性為目的,對法律規范中不合時宜的、不必要的內容及有關形式加以刪除的法律修改。例如,鑒于立法任務的完成,刪去“計算機軟件、信息網絡傳播權的保護辦法由國務院另行規定”的附則條款。所謂法律的補充,是指以完整性、適用性為目的,對現行法律規范的缺項進行增補和完善的法律修改。這是法律修改普遍采用的技術,也是本次著作權法修改的主要手段。前述著作權產生時間、技術保護措施和權利管理信息、出租權、著作權和相關權登記等,無不屬于此類。
關于此次修法的重點,社會各界提出的建議涉及200余條。現就各家關注且有一定共識的問題,擇其要而提出筆者的個人看法。
1.關于著作權客體
作品是著作權法保護的客體,是作者享有權利的基礎。對作品的概念進行明確規定,有利于清晰界定著作權法保護的對象。隨著新型傳播技術的廣泛應用,新的作品類型不斷涌現,僅僅依靠列舉式的立法模式,已不足以應對技術發展帶來的挑戰。同時,并不是所有的作品都應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的“作品”很多,但只有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才能受到保護。現行著作權法中關于作品的規定存在涵蓋不能、范疇不清、類型不明的問題。
綜觀國際條約及各國立法例,對于著作權保護客體的規定,主要有兩種方法,一是單純的列舉式規定,常見于國際公約,如《保護文學藝術作品伯爾尼公約》第2條、《世界版權公約》第1條、《知識產權協定》第9條等;二是概括式加列舉式的規定,即先規定“作品”的定義,再列舉作品類型,常見于各國的著作權法之中,如美國、德國、法國、日本等國。[9]在著作權法中明確規定作品定義,可以有效解決作品類型列舉不全的弊端,使其可以涵蓋因科技發展而產生的各種新作品類型。
為此,筆者建議在修正案中明確增加作品定義,即是將著作權法實施條例中關于作品定義的規定上升為法律條文,同時對現行的作品類型進行修正:將“電影作品和以類似攝制電影的方法創作的作品”修改為“視聽作品”,同時在第三章“相關權”中刪除“錄像制品”的規定;增加關于實用藝術作品的規定;將“計算機軟件”修改為“計算機程序”。上述條款與有關“作品定義”的修改相結合,從抽象和具體兩方面入手,更為準確地界定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
2.關于著作權內容
首先,對著作權內容采用公開立法模式。在著作權項下,人身權利和財產權利是兩類不同性質的權利。著作人身權強調對作者精神利益的保護,一般情況下具有無期限性(發表權除外)、不可分離性、不可剝奪性;著作財產權則重視作者的經濟價值,可以轉讓和繼承等,從而導致二者在保護期限、利用方式等方面都具有很大的差異性,因此分開規定較為適宜。在英、美、法、德、意、俄等國的著作權法中,著作人身權是與財產權同一層次的權利,包含在“著作權”這一概念之下[10];而在日本著作權法中,著作人身權是與著作權相并列的概念,并主張作者人格權與一般人格權一樣受法律保護。[11]上述大陸法系國家都采用了比較鮮明的兩分法模式,對我國著作權法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從立法技術上看,我國現行著作權法中,將兩類權利混雜一起予以規范,不利于法律對不同屬性的權利進行不同的規制。筆者認為,可以將現行著作權法第10條予以修改共分3款,分別為總括條款、人身權利條款和財產權利條款。
其次,對著作權的人身權利進行修訂,即修改署名權的定義,將“決定是否表明作者身份”的權利歸入其中。但筆者不贊成刪除修改權,而將其內容并入保護作品完整權。這是因為,修改權與保護作品完整權是兩種不同的權利,而不是一個權利的兩個方面。前者是修改或授權他人修改作品的權利,屬于積極主動行使權利,包括自己修改作品的權利、授權他人修改作品的權利、禁止他人修改作品的權利、承認他人對作品已作之修改的權利;后者是消極被動的保護作品的權利。
最后,修訂著作權的各項財產權利類型。著作財產權是著作權制度中最為核心的部分,權利內容是整個著作權制度中變化最為顯著的一個領域。傳播技術和法律觀念的發展,都會帶來著作權內容的變革,尤其體現在權利種類以及權利內涵方面。可以考慮,這一部分修訂內容包括:擴大復制權范圍,將數字化等任何方式納入著作權法的“復制”范圍[12];擴大出租權客體范圍,新增“包含作品的錄音制品”出租權[13];增加有線播放的內容,將廣播權修改為播放權;將信息網絡傳播權由交互式擴張為直播、轉播等方式。
我國現行著作權法關于著作權人所享有的權利內容,符合《伯爾尼公約》《知識產權協定》的最低要求,并顧及到信息網絡環境下權利保護的需要,基本符合我國國情。但是,隨著我國經濟和技術的不斷發展,尤其是在我國加入《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版權公約》和《世界知識產權組織表演及錄音錄像品公約》之后,完善著作權權利類型,既是履行國際條約的要求,也是保護作者利益,促進我國文化產業健康發展的重要舉措。上述修訂無疑是一種進步,尤其是合理地回應了網絡技術帶來的挑戰。但筆者并不贊成官方修改稿新增追續權的規定。追續權屬于較高水平的著作權保護,目前只有法國、德國、意大利三國規定[14],而美國、日本等多數國家并未規定。《伯爾尼公約》對此采取選擇性規定的立場,即作者是否享有這種權利,由各締約方根據本國國內法規定確定。[15]我國著作權法目前不宜做出這一規定。
3.關于著作權限制
合理借鑒各國不同的修法經驗,及時應對新技術帶來的新問題,在保護作者權利的同時,促進作品傳播和產業發展,是正確界定我國著作權限制制度的必要前提。基于上述目標,對著作權限制制度可做出如下修訂:
首先,將“三步檢驗法”[16]加入合理使用條款之中作為判定要件,并對計算機程序的合理使用做出規定。自1841年 Joseph Story法官提出著名的合理使用三要素以來,經過一個多世紀司法實踐的深化和總結,已為許多國家的立法所接受。[17]英美法系與大陸法系著作權法的合理使用雖然立法模式不盡相同,但都經過了從判例法到成文法的漫長過程,其基本判定標準在長期錘煉后,能夠在實踐中保證社會對合理使用進行“合理性”界定。[18]相比之下,我國著作權法缺乏本土法律文化的支撐,在舶來過程中也并未重視對相關判定標準的消化吸收,這導致我國的合理使用制度缺乏傳統與判例的支撐,既無法實現以羅列的方式避免實踐中的分歧,也無法有效解決新技術帶來的新問題。因此,我國著作權法應在列舉式立法的基礎上,加入抽象性的判定要件,使司法上對著作權法所列舉的行為能有一個統一的標準。在本次修法中,可加入源自《伯爾尼公約》的“三步檢測法”作為考量合理使用的判斷標準,有必要將傳統著作財產權與信息網絡傳播權的限制制度加以調整與合并,使合理使用條款得以適用于所有的著作財產權,一方面減少因重復規定所增加的立法成本,另一方面也有利于合理使用司法裁判標準的建立和統一。
其次,將著作權法定許可制度系統化。我國現行著作權法共規定了五種法定許可,即“報刊轉載”“錄音制品制作”“播放作品”“播放錄音制品”“教科書編寫”。此外,《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中規定了“制作課件”的法定許可。對于法定許可制度,作者權利保障的關鍵在于付酬機制與救濟機制。因此,有必要增加關于法定許可必須事先備案、及時通過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付酬和指明來源等義務的規定,如使用者不及時履行上述義務,著作權行政管理機關可以根據具體情況課以行政處罰。這樣的調整既滿足了使用者使用作品的客觀需要,也保證了權利人的基本權利。[19]關于著作權法定許可制度,官方修改草案的第46條和48條引起了音樂界的廣泛質疑。[20]其實制作錄音制品的法定許可乃是國際公約和各國著作權法所通行的規定,如果正常運作,從某種程度上既可以保證權利人的收益,也可以擴大作品的傳播范圍。音樂著作權人之所以對草案中的法定許可存在較多批評意見,主要還是由于與法定許可相配套的使用付酬機制與版稅分配機制的缺位,導致音樂著作權人無法依據法定許可獲得收益。
4.關于相關權制度
根據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的解釋,表演者權、錄音錄像制作者權和廣播組織權,合稱為“相關權”或“鄰接權”與著作權平行,大陸法系國家多采此立法例。英美法系國家沒有這一區分,而將其規定在著作權范疇之類。我國現行著作權法專章規定“出版、表演、錄音錄像、播放”等作品傳播者的權利,從名稱到結構都有修改的必要。
首先,將著作權法第四章標題直接命名為“相關權”,將《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26條規定提升為著作權法的內容,從而與第二章“著作權”相呼應,又可將第四章所列各節的內容統一起來,使著作權法制度更具有內在邏輯性和易識別性。
其次,完善相關權的權利類型。一是增加表演者二次表演權。許多國家著作權法規定,廣播電臺、電視臺在播放錄有表演者表演的錄制品應給予表演者報酬。我國著作權法中僅規定著作權人享有廣播權和機械表演權,表演者沒有前述權利,在權利保護上有失平衡。二是完善廣播組織權。主要修改內容包括,明確廣播組織權的客體為“節目信號”,增加已錄制廣播電視節目的公開傳播權,增加營利性場所公開傳播權等。
5.關于著作權集體管理
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設立目的,在于通過權利集中管理的方式提高作品利用的效率。但集體管理組織功能的發揮,需要其實現市場化的運作。從集體管理組織與權利人的關系來看,集體管理組織進行集中許可的合法性源自權利人的授權;從集體管理組織與使用者的關系看,集體管理組織不得借助其市場優勢地位而濫用權利。國外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在產生之初一般由權利人自發創立,從簡單代替權利人進行維權到全面代理權利人的作品許可,都是權利人為實現自身利益最大化而對著作權市場做出的回應,比較有代表性的有美國作曲家、作家與出版商協會、德國音樂作品表演權與復制權集體管理協會、英國唱片表演權管理有限公司等。
官方修改草案在第五章第二節以5條的篇幅對著作權集體管理制度做了規定。內容涉及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定義、授權使用收費標準、爭議解決機制等問題,與現行著作權法僅有一個條文的原則性規定相比,在保護著作權人難以行使的權利、提供授權渠道、促進作品傳播方面,具有一定的進步性。然而該條款被業界人士廣泛指責為“被代表”、被“另行規定”。[21]筆者認為,這些的質疑具有一定的合理性。該草案秉持“著作權集體管理條例”的精神,在堅持集體管理組織官方性和唯一性的前提下,試圖通過“延伸性集體管理”來行使非會員的權利。延伸性集體管理的出發點在于幫助非會員實現其作品收益,但是,官方性意味著集體管理組織的創立與運作并非真正由權利人控制,因此集體管理組織有可能無法及時反映權利人的利益與需求。可以認為,這在一定程度上剝奪了權利人的許可權與定價權,強化了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的壟斷。所以,我國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要想發揮上述制度優勢,必須首先去行政化和壟斷化。[22]
6.關于著作權保護
司法統計表明,著作權侵權案件占法院審理的知識產權侵權糾紛總量的60%。由于傳播技術日新月異,傳播成本日漸降低,傳播控制日益困難,加之法律對侵權行為的打擊力度不夠,著作權侵權問題的大量發生,既不利于我國發展文化產業和文化事業,也有損于我國保護知識產權的國際形象。針對司法實踐中著作權侵權的多發性特征,修正案有必要通過明確侵權損害賠償的考慮因素、調整賠償額計算方式,以加大打擊侵權的力度。
首先,新增網絡服務提供者的侵權責任。近年來,一方面網絡著作權的侵權現象愈演愈烈,但另一方面,互聯網新興產業的發展也如火如荼,如何在著作權所有者與傳播者之間尋求利益平衡是完善著作權保護制度的關鍵。官方修改草案在侵權責任法和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的基礎之上,對網絡服務者、網絡用戶的侵權責任做出規定,同時排除提供純技術服務的網絡服務商的審查義務,這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上述利益的平衡。筆者注意到,這一規定在社會中也引起廣泛質疑,認為在很大程度上偏袒了互聯網企業。可以認為,在網絡著作權侵權嚴重的情況下,社會公眾的擔心是有道理的,因此需要對“單純網絡技術服務”等進行嚴格限定。
其次,調整損害賠償額度。修改草案將侵犯著作權行為的法定賠償最高額提高為100萬元。從理論上說,我國2008年修改《專利法》,上調專利侵權的法定賠償最高額至人民幣100萬元,這一立法動向為調整侵犯著作權的法定賠償最高額提供了現實參照;從行政執法實踐分析,現階段侵犯著作權的現象仍然非常突出,必須采取從嚴的法律責任機制,遏制侵權行為的高發態勢。數據表明,2000年至2009年,執法部門共查處案件8.3萬起,收繳各類盜版制品7.1億多件;2005年以來,共查辦網絡侵權盜版案件2621件,依法關閉1198個侵權盜版網站,移送司法機關案件91起;2009年全國法院系統共審理版權民事案件15000多件、刑事案件86件。[23]因此,必須采取從嚴的法律責任機制,遏制侵權行為的高發態勢。
此外,修改草案采用了“中南稿”的建議,引入著作權侵權懲罰性賠償制度。對于兩次以上故意侵權的,規定一至三倍的賠償數額。從國外立法例來看,南非、巴西、俄羅斯、美國等國的著作權法在侵權民事賠償額的確定問題上都采取了在損失之外的額外損害賠償。例如,南非著作權法規定了合適的額外損害賠償,即法院在綜合考察侵權人對版權的知悉程度、注意義務,以及客觀行為的惡劣程度與獲利情況等因素之后,確信權利人不能得到有效救濟,才能夠基于對侵權損害的評估判決額外損害賠償[24];《巴西著作權法》規定,“侵權版本的復制品數量不能確定的,侵權人應當按照已被扣押的復制品數量加上3000件所得的總數的價值賠償損失”,從而確立了著作權侵權懲罰性賠償的條件與懲罰性賠償尺度范圍。[25]《俄羅斯聯邦民法典(著作權部分)》,規定了侵犯鄰接權的民事責任的計算方式與限額,權利人享有選擇權,尤其是所有唱片復制件價格的兩倍具有鮮明的懲罰性色彩,達到了通過賠償費代替損失賠償的效果。[26]在“金磚國家”中,南非、巴西、俄羅斯等國的著作權法都有此類規定,這對我國著作權法修改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在我國,知識產權侵權法律責任的加重,可以與“建設創新型國家,提高侵權成本,加大打擊侵權行為力度”的司法政策保持一致,與促進文化繁榮發展、提升版權產業對經濟發展貢獻率的產業政策保持一致。
[1] 法學博士,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知識產權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
[2] 李林:《立法理論與制度》,中國法制出版社2005年版,第218頁。
[3] 黃暉、朱志明:《關于〈法國知識產權法典〉譯者的話》,載《十二國著作權法》翻譯組譯:《十二國著作權法》,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
[4] 《我國版權相關產業對國民經濟的貢獻已占國內生產總值的近7%》,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104/20/c_121327882.htm,2012年5月4日訪問。
[5] 參見國家版權局: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修改草案)的簡要說明,http://www.ncac.gov.cn/cms/html/309/3502/201203/740608.html,2012年5月4日訪問。
[6] 參見周旺生:《立法學》,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340頁。
[7] 朱力宇、張曙光主編:《立法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62頁。
[8] 李林:《立法理論與制度》,中國法制出版社2005年版,第227頁。
[9] 例如《美國版權法》第102條關于“版權客體”的一般規定,《日本著作權法》第2條第1款關于“作品”的定義等。
[10] 例如,《德國著作權法》用兩個小節的篇幅分別規定著作人身權與著作財產權;《法國知識產權法典》“第一章精神權利”“第二章財產權利”明確分開規定兩種權利。
[11] 《日本著作權法》在體例上,采用“總則——著作人身權——著作財產權”的三分立法模式。
[12] 從立法例來看,國際社會對復制的范圍都做出擴大規定。例如,《伯爾尼公約》第9條規定,“受本公約保護的文學藝術作品的作者,享有批準以任何方式和采取任何形式復制這些作品的權利”。《德國著作權法》第16條規定,“復制權是指無論以臨時的或者永久的任何方式和任何數量的制作作品復制件的權利”。
[13] 《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版權條約》第7條第1款已規定出租權可以適用于計算機程序、電影作品和以錄音制品體現的作品。同時,日本、韓國、英國、印度、德國等國家均將出租權適用于錄音制品體現的作品。例如,《韓國著作權法》第21條規定:“作者享有以營利為目的,商業性出租錄音制品或計算機程序的權利,并不受第20條的限制。”
[14] 參見法國《知識產權法典》第L.122—8條、德國《著作權法》第26條的規定。
[15] 參見《伯爾尼公約》第14條之3規定。
[16] 《伯爾尼公約》中對著作權限制制度的規定,乃是基于復制行為所提出的“三步檢測法”,即對作品的利用(1)不得妨礙著作權人對其作品之正常使用;(2)不能對著作權人的合法利益造成不合理的損害;(3)不得超過使用目的的必要范圍。
[17] 參見吳漢東:《著作權合理使用制度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95頁。
[18] 美國《版權法》第107條:任何特定案件中判斷對作品的使用是否屬于合理使用時,應考慮的因素包括:(1)該使用的目的與特性,包括該使用是否具有商業性質,或是為了非營利的教學目的;(2)該版權作品的性質;(3)所使用的部分的質與量與版權作品作為一個整體的關系;(4)該使用對版權作品之潛在市場或價值所產生的影響。
[19] 參見國家版權局:《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修改草案)的簡要說明》,http://www.ncac.gov.cn/cms/html/309/3502/201203/740608.html,2012年4月12日訪問。
[20] 人民網:《著作權法修改草案遭音樂人質疑,被指變相鼓勵盜版》,http://media.people.com.cn/GB/40757/17573260.html,2012年4月6日訪問。
[21] 南方周末:《著作權法修改草案陷入爭議漩渦》,http://tech.sina.com.cn/i/20120420/15286992204_2.shtml,2012年4月20日訪問。
[22] 參見2007年修訂的《德國集體管理組織法》,該法共28條,分別規定了集體管理組織進行業務的許可、權利和義務、監管等問題。
[23] 參見閻曉宏:《中國版權制度的實施與展望》,http://www.sipo.gov.cn/yl/2010/201010/t20101029_542754.html,2012年3月12日訪問。
[24] 參見南非《著作權法》第24條。
[25] 參見巴西《著作權法》第103條、107條。
[26] 參見俄羅斯《聯邦民法典》(著作權部分)第1311條關于“ 侵犯鄰接權客體專有權的責任”的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