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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獨秀作為《新青年》的創辦者,他的文學批評具有突出的思想啟蒙和社會批判特征,他清楚意識到新文學必須以新文化創造為前導,他的文學批評在思想內涵上劃開了新、舊文學的不同,但他卻無力推動具有現代審美意義的新文學的出現,也無力承擔中國現代文學批評獨立形態的建設;他“五四”后離開了社會文化領域,選擇了馬克思主義,轉向現代革命文化的開創,此后的歷史表明他開創的現代革命文化仍然影響著新文學的發展,在這一發展路徑上,可以看到五四文學革命倡導與1930年代左翼文學的聯系。但是,中國現代文學批評的獨立形態卻不是在這一革命文化發展路徑中形成的,而是在社會文化領域中逐步建立起來的。這就是說,在社會文化領域中,中國現代文學批評需要立足于“五四”在“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中得到發展,需要實現獨立的現代審美形態的建設,社會批判性和文學審美性的加強,對于中國現代文學批評獨立形態的確立是缺一不可,而這在“五四”后卻是一個難以實現的問題。所以如此,顯然與胡適及其開創的學院文化有更直接的關系,分析其原因,我們還需要回到“五四”。

應該看到,五四文學革命是在袁世凱專制統治崩潰后出現的,是在政治權威空缺和價值權威真空的背景下,在民族危機和社會危機相對緩解的狀況中發生的,是在《新青年》與北京大學相結合后的一個相對寬松的環境中,在高等學府的一批教授和學者中間提出的,這種狀況有助于新文化倡導者的中西文化暨中西文學整體比較觀的形成,由此形成的“立人”主張和對“人性建構合理性”的思考,更帶有學院文化特征,這在胡適、周作人的文學革命觀中有更為明顯的體現。如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談新詩》、《論短篇小說》,周作人的《人的文學》、《平民文學》、《兒童的文學》,等等,既具有激烈的社會批判性,又帶有學者立論的特點,有明顯的學理性,他們要求的“人性的解放”更是一個理想主義要求,他們在當時也更是理想主義者,這在魯迅發表的《我之節烈觀》、《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等文章中也有所體現。實際上,以《新青年》與北京大學為中心形成的新文化倡導群體中,絕大多數人“五四”后立腳于學府,從事著教學和學術文化工作。魯迅在北京期間也始終未間斷中國古籍的整理和研究,“五四”前后寫出《中國小說史略》、《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等學術著作,后來還有未完成的《漢文學史綱要》,這些工作與胡適、周作人相一致,參與的是現代學院文化的建設。但魯迅更是作為一個社會知識分子進入到帶有學院文化特征的新文化倡導中的,在他身上明顯體現了現代社會文化與現代學院文化(包括現代革命文化)相統一的發展要求,或者說,他是立足于中國現代文化的整體發展從事現代學院文化建設的,在他身上反映出的新文化倡導的整體特征,更具有合理性。

魯迅與胡適是有明顯差異的,魯迅的“立人”主張逐漸增強的主觀意志論、生命哲學和精神分析學,對胡適就難以產生更大影響。較之魯迅,胡適“五四”的“立人”主張明顯匱乏的就是對社會領域“改造國民性”之艱難的感受和認識,所以,他1919年后坦然宣布文學革命成功,提出國家主義性質的“為學術而學術”,信心百倍地轉向“整理國故”,這顯然在體現他自身特點的學院文化中具有合理性,而當他把這些學術化舉措推向整個社會,為社會青年開列必讀書目,實際上是要求整個社會文化能夠按照他開創的學院文化那樣一種方式發展,這不僅有悖于社會文化發展的自身原則,有悖于新文學發展的審美特征,而且導致學院文化與社會文化相對立的傾向,這自然要受到魯迅的有力抵制。

周作人則與胡適有所不同,他不具有胡適那樣更為純粹的學院文化特征,他作為學院知識分子所從事的文學活動,與魯迅作為社會知識分子所從事的學術活動相一致,體現了學院文化與社會文化相統一的發展要求。如他“五四”后與魯迅聯手的外國文學譯介,他在《晨報副鐫》開辟“自己的園地”展開的文學批評,他自己主持的《語絲》上發表的小品散文,雖程度不同帶有學院文化特征,卻是社會文化的表現,對新文學產生深刻影響。與此同時,他在北京大學撰寫的《日本近三十年小說之發達》、《圣書與中國文學》、《歐洲文學史》、《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一類著作,雖然是作為學院文化出現的,卻帶有他突出的社會文化感受和認識,對學院文化和社會文化均有直接影響。

但是,同樣體現文學家身份的周作人與魯迅仍有差異。周作人“五四”后寫的《個性的文學》、《美文》、《自己的園地》、《文藝的統一》、《文藝上的寬容》等文章,為同在北大從事學院文化建設的胡適所難以做到,這有助于社會文化領域中新文學向文學審美形態的轉化與發展,核心點與他“五四”時期提出的“人的文學”[1]主張相一致,要求“人性建構的合理性”;但也明顯可見,這些文章中又有著他對自己的“五四”言論的自覺反省[2],與他明顯感受和認識到中國社會和中國文化改造之艱難相關,既是他對社會文化變革悲觀絕望的表現,同時也是從他所置身的學院文化出發,不無回避社會文化改造傾向,也存在著對社會文化發展的某種趨向的拒絕[3],可以視為一種“知其不可為而不為”。而在魯迅的“立人”主張中,離開直面社會人生現實的“人性解放”要求,是逃避社會壓迫的一種表現[4],他雖與周作人一樣對社會文化變革悲觀絕望,但他的選擇卻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即“絕望的抗戰”[5],他后來進一步提出從“人性的解放”到“階級意識覺醒”是“前進的作家”的必然要求[6],提出左翼文學的生成是“五四”后新文學發展的必然,而遭到更帶有學院文化特征的胡適、周作人及其影響的知識分子的拒絕或反對。可見,正是1930年代左翼文學的形成,真正反映了“五四”后分流的社會文化與學院文化之間的分道揚鑣。

我們從魯迅與胡適、周作人的差異和不同走向中可以看到,中國社會和中國文化變革的特殊艱難性更是在“五四”后呈現出來的,更是在“五四”后社會文化領域里的“國民性改造”過程中呈現出來了。更早意識到中國社會是一個“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鐵屋子”的魯迅,對此也有一個體驗和認識逐步深化的過程,我想,這應該是他意識到通過小說方式進行思想啟蒙和社會改造“不勝遼遠”,自覺放棄的原因之一,是他選擇以雜文創作為主的主要原因之一,如他所說:

中國現今文壇(?)的狀況,實在不佳,但究竟做詩及小說者尚有人。最缺少的是“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我之以“莽原”起哄,大半也就為了想由此引起新的這一種批評者來,雖在割去敝舌之后,也還有人說話,繼續撕去舊社會的假面。可惜所收的至今為止的稿子,也還是小說多。[7]

魯迅這時候更多創作的是雜文,同時更注重文學批評,他主要是通過雜文形式展開文學批評,這是結合“社會批評”和“文明批評”確立的一種文學批評,他當時的文學批評的核心主張,就是他在《論睜了眼看》中所說,文學敢于直面社會人生的黑暗,作家要走出“瞞和騙的大澤”, “取下假面,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并且寫出他的血和肉來”[8]

如前所述,魯迅通過雜文形式展開的文學批評,其審美意識和審美形態是通過“社會批評”和“文明批評”表現出來的,社會批判性和文學審美性在他的雜文創作中融為一體,這同時是他的文學批評觀的體現。但是,“五四”后文學研究會和創造社的文學批評,在整體上則不是這樣的,這兩個社團的文學批評是通過各自所側重的社會性與審美性表現出來的,或者說,它們的文學批評表現出的社會性與審美性是斷裂的。顯然,這種狀況極不利于中國現代文學批評獨立形態整體上的形成和發展。

[1] “我只承認大的方面有人類,小的方面有我,是真實的”;“淺一點說,我是人類之一;我要幸福,須得先使人類幸福了,才有我的分;若更進一層,那就是說我即是人類”——“所以這個人與人類的兩重的特色,不特不相沖突,而且反是相成的。”(周作人:《新文學的要求》,《藝術與生活》第20—21頁)

[2] 周作人1921年1月寫出《個性的文學》,四個月后又發表《美文》,1922年1月在《晨報副鐫》上開辟專欄《自己的園地》,直接針砭自己在《人的文學》、《日本的新村》等文章中含有的“夢想家與傳道者的氣味”,他說:“一個人在某一時期大抵要成為理想派,對于文藝與人生抱著一種什么主義。我以前是夢想過烏托邦的,對于新村有極大的憧憬,在文學上也就有些相當的主張。我至今還是尊敬日本新村的朋友,但覺得這種生活在滿足自己的趣味之外恐怕沒有多大的覺世的效力,人道主義的文學也正是如此”,“對于藝術與生活之某種相”,“以前我似乎多喜歡那邊所隱現的主義,現在所愛的乃是在那藝術與生活自身罷了”。(周作人:《藝術與生活·自序》,《藝術與生活》,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頁)

[3] 如周作人在《貴族的與平民的》(載1922年2月19日《晨報副鐫·自己的園地》)中修正自己三年前“平民文學”主張,說:“倘若把社會上一時的階級爭斗硬移到藝術上來,要實行勞農專政,他的結果一定與經濟政治上的相反,是一種退化的現象”。(周作人:《自己的園地》,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6頁)

[4] “我們常將眼光收得極近,只在自身,或者放得極遠,到北極,或到天外,而這兩者之間的一圈可是絕不注意的,……在中國做人,真非這樣不成,不然就活不下去。例如倘使你講個人主義,或者遠而至于宇宙哲學,靈魂滅否,那是不要緊的。但一講社會問題,可就要出毛病了。北平或者還好,如在上海則一講社會問題,那就非出毛病不可,這是有驗的靈藥,常常有無數青年被捉去而無下落了。在文學上也是如此。倘寫所謂身邊小說,說苦痛呵,窮呵,我愛女人而女人不愛我呵,那是很妥當的,不會出什么亂子。如要一談及中國社會,談及壓迫與被壓迫,那就不成。不過你如果再遠一點,說什么巴黎倫敦,再遠些,月界,天邊,可又沒有危險了。”見《集外集拾遺·今春的兩種感想》,《魯迅全集》第7卷第386—387頁。

[5] “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所以很多著偏激的聲音。其實這或者是年齡和經歷的關系,也許未必一定的確的,因為我終于不能證實: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兩地書·四·致許廣平》,《魯迅全集》第11卷第20—21頁)

[6] “最初,文學革命者的要求是人性的解放,他們以為只要掃蕩了舊的成法,剩下來的便是原來的人,好的社會了,于是就遇到保守家們的迫壓和陷害。大約十年之后,階級意識覺醒了起來,前進的作家,就都成了革命文學者,而迫害也更加厲害,禁止出版,燒掉書籍,殺戮作家,有許多青年,竟至于在黑暗中,將生命殉了他的工作了。”(《且介亭雜文·〈草鞋腳〉(英譯中國短篇小說集)小引》,《魯迅全集》第6卷第20頁)

[7] 《兩地書·十七》,《魯迅全集》第11卷第63頁。

[8] 《墳·論睜了眼看》,《魯迅全集》第1卷第141頁。應注意,魯迅要求作家“看取人生”寫出自己的“血和肉”來,與他1927年提出的“寫我們自己的社會,連我們自己也寫進去”,“連自己也燒在這里面”的一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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