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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雜談

鄧丁三

文化部文化市場發展中心藝術品評估委員會委員。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文化藝術職業培訓專家組成員。《收藏家》雜志執行主編。

收藏是一種行為文化,淵源甚至可以追溯到紀元前。

收藏者現在號稱六七千萬人,但是多數是搞大眾收藏、民間收藏,搞高端收藏的人很少,是金字塔尖。除了財力、眼力,還需要學識、修養和品位。

真要搞收藏,歷史一定要熟,中國各個朝代的基本特點要了然于胸。還要學藝術史,學一些古典文學,懂得一些哲學史,總之一定要看很多書,要接觸真真假假的很多東西。

收藏是一種行為文化,淵源甚至可以追溯到紀元前。

如今一說收藏,人們都覺得是一件非常高雅,也非常高深的事情。其實不盡然,因為,收藏的范圍之廣,幾乎遍及了所有的物品。大家可以隨便問,你只要能說出來的東西,大體就已經有人收藏過了。這不是奇談怪論、危言聳聽。譬如石頭,地質博物館收藏、陳列的主要就是石頭,各種各樣的石頭。那么土呢?農業科學研究院、農業博物館肯定有關于土壤學的標本收藏和陳列。當然還有更具人文色彩的,譬如中山公園社稷壇里眾所周知的“五色土”,那就是過去皇家收藏陳列的土。它有很多的寓意:黃土代表黃帝,居中;青象征東方太嗥,紅象征南方炎帝,白象征西方少昊,黑象征北方顓頊。即《毛詩·小雅·北山》中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所以,收藏是個很大的話題。

歷史上人們有目的、有系統的人文收藏在大多數情況下是源于典籍文獻。歐洲所有的經典博物館,其早期的收藏都是源自皇家圖書,然后逐漸擴展到精美的古典藝術品,并隨著殖民時代的到來,擴展到那些能表現出奇異斑斕的強烈異域文明色彩的物品。所以,收藏最初始的動因可以概括為:首先是出自對先民的崇拜、敬畏,以及對于祖先創造的文明的珍視;其次是好奇,即對于未知世界、有待探尋的自然造化、人文遺產以及異域文化強烈的好奇心。

藏書是人們最早從事有目的收藏的一種典型行為。《詩經》就是個例子,可以看做是從民間的吟詠傳唱,到有文字以后用文字符號記錄下來的文化珍藏,后來刊刻成石經,印成了各種版本的書。所以,在全世界傳統收藏中,很大的一類就是古籍善本,行里習慣叫版本收藏。它包括手稿、母本,以及各個時期印制最為精美的版本(圖1、2)。因為收藏有一個特點,就是稀有物品對大眾物品的排斥,就是通常意義上說的,越稀罕的東西價兒越高。基本是這么個概念,但不是說其他的東西就沒有收藏的意義,或者沒有收藏的價值了,而是由收藏本身的價值取向決定的。因此,收藏可以這樣定義:一件物品之所以具有了收藏的價值,不是其自身的特殊,就是同類物品在歷史上的迅速減少,乃至瀕臨消亡。

圖1(左)南宋兩浙轉運司刊本《華嚴經疏》

圖2(右)元大德十年紹興路儒學刊本《吳越春秋》

在我國,最早的皇家收藏通常與國祚有關,譬如傳說中的“禹鑄九鼎”,象征商周天子威儀尊崇的類似“九鼎”那樣的傳國重器、封禪與祭祀有關的禮器、巫術用具等。而有記載、有系統的專題收藏應源自漢代。漢武帝采納了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意見后,遣使闕里,祀以太牢,并收集了一些有紀念意義的物品陳設在夫子廟里。所以,這屬于政府行為,并且一直發揚光大到清代,許多出土的國之重器常被皇帝指定陳列在孔子廟里,例如刻有中國最古老的石刻文字的石鼓,“七七事變”前文物南遷時才從北京國學孔廟中移走。而曲阜孔廟、北京國學孔廟中至今還保留著歷代帝王封賞的一些三代彝器。

圖3晉陸機《平復帖》

漢代之后,藝術品的收藏逐漸占據統治地位,并最早與漢字藝術聯系在一起。現存最早的紙本法書就是那件著名的《平復帖》(圖3),作者是西晉的散文和書法大家陸機。這個被后世稱為晉初開山祖墨的本子連同后來“二王”的真跡,如果沒有歷代人們的珍藏,你不能想象它們會流傳到兩千年后的今天。

中國系統的民間收藏熱潮肇興于宋代,是“金石學”的衍生。

宋代的趙匡胤是發動兵變當的皇帝,所以,尚文抑武是國策,也造就了有宋一代昌盛的文風。金石學是從研究當時出土的三代青銅器上的銘文、先秦的石刻文字發端的,隨即便演變成收藏熱,并從最初單純的古文字考辨,迅速分支出器物、圖案、分類等專門的研究學科。至今專業收藏機構的分類體系,就大體是沿襲宋代以來的習慣,按照金、石、書、畫、瓷、玉、善本、文玩“八大類”排列。

金,當時就是指三代的青銅彝器,現在的專業收藏則泛指一切金屬制品,除青銅禮器外還有兵器、工具、造像、鑄幣等;石,過去是指先秦石刻,后來發展到高古的石器、雕塑、畫像磚石以及魏晉以降興起的石造像。前面我們講到了,法書的收藏要更早,至少不晚于兩晉,唐代時已經非常盛行,并出現大量摹本。

圖3(局部)

這里應該指出,贗品的最早記錄出現在戰國,但只屬于個案。唐宋時期興起的摹仿作品主要是研習與炫耀技藝的產物,亦非商業牟利,傳播的途徑也大多是進呈、饋贈等方式。但在南宋以后,特別是明代伴隨著工商業的快速發展,伴隨著書畫等藝術活動進入市場流通領域,惡意造假等假冒偽贗才成為古玩藝術品市場的頑疾。米元章說;“書畫交易,各憑眼力。”可以認為是后來發展起來的眼學的點睛之筆,而常見的“小米”題“大米”(大米即米芾米元章,小米為其長子米友仁)中的辨識句,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當時的贗品已經很多了。

瓷器收藏是宋五大名窯興盛所帶來的必然結果,而把玩玉器、收藏玉器則至少不晚于和氏璧流傳的年代。其所謂“天下所共傳之寶”當為國寶級文物之濫觴。這與“禹鑄九鼎”、“問鼎”的情況不同,與傳國玉璽的情況不同,因為與國祚無關,只是珍玩而已。

典籍和善本如今逐漸讓位給圖書館檔案館去做了,博物館一般不再作為大的收藏項目了,但重要的版本、手稿什么的,博物館絕對不會交出去的,它仍然是專業收藏機構和收藏家一類重要的收藏。

文玩的收藏則涵蓋越來越廣,也與其他門類有重疊,例如硯石、章料等通常不歸入石器類,而是屬于文玩。因此,這個門類一直延伸到幾乎所有的小型工藝品。

當然,傳統意義上的“八大類”也一直在變化。除了前述提及的收藏范圍的拓寬,像書與畫后來就合并了,因為“書畫同源”,保管的基本要求也一樣。書法和繪畫包括寫經、碑帖這些東西,很多都是早年相當大的一類,現在通常都合在一起了,變成了一大類——書畫。而自從王世襄《明清家具研究》以后,家具迅即成了一種新的收藏門類了。我1979年到首都博物館工作的時候,古典家具這個詞還沒有人提,古舊家具也不在博物館藏品總賬中,各辦公室里用的大多是硬木家具,保管部一進門就是一對紫檀頂箱大柜(圖4)……為什么呢?這些東西當時都不算文物,只是作為古舊的日用品——兼具陳設作用的古代日用品而已。因此,王世襄先生最大的功績就是把古典家具的地位提升了,致使這些東西逐漸變成了高端收藏品。這無疑有利于它們的保護,以及工藝的傳承。

還有一個后來興起的收藏大類就是錢幣,在國家博物館、上海博物館等都是一項大宗收藏,僅國家博物館中等級藏品的總數就超過20萬件,數量非常大。

錢幣這東西很有意思,前幾天看電視劇《封神演義》,居然劇中表現商朝末年的時候就屢屢出現拿青銅鑄幣買東西的場景,這不見鬼了?奴隸時代不可能有市場,也就不會有青銅鑄幣的大量流通。中國出現具有流通意義的金屬鑄幣是春秋戰國時代。再早為什么不會發生呢?因為天子與各諸侯國之間主要是朝貢關系,不需要錢來結算。而奴隸不會有錢,奴隸主不需要用錢,自由民又極少,沒有這個需求。商周青銅器上的“貝”其實并非確定意義上的貨幣。所以,劇中姜子牙勸文王的“大農、大工、大商”就很滑稽了。因為那時還沒有商業這個詞。

大家知道,自從祿父反周失敗之后,商王朝的殷姓遺民就大都被遷移到成周附近以便監管,并被永久性剝奪政治權利,因此他們依仗財力開始從事手工業和貿易活動,逐漸占據社會生活中的主導地位,還造就了當時的一組貶義詞——商人、商旅、商貿和商業,而商業活動直接的產物就是貨幣。同時,貨幣一經產生,它對社會的影響力就迅速顯現,以致墨子不禁慨嘆,今仕之用命,不如商人之用一布(布,當時一種流通的金屬鑄幣)之慎也。但對于中國金屬鑄幣的系統研究和收藏是清代以后才發生的。近些年,一枚珍稀的古代金屬鑄幣拍賣到數十萬、上百萬元已經屢見不鮮了。

既然提到拍賣,這里我們也就有必要順便來探討一下拍賣與收藏的關系。

我從事藝術品的商業運作比較早,大概在1985年以后。上世紀末,我們在孔廟西配殿開了個畫廊,像靳尚誼先生、詹建俊先生等許多美院老師的作品都展出過,也賣掉了一些。賣得最高的一幅作品兩萬美元,當時約合20萬元人民幣,以致圈子里震動很大,誰也沒想到一張畫能賣這么多。可是社會上關心藝術品的人仍然寥寥無幾。1993年北京先后出現了兩家專業文物藝術品拍賣公司,從那時起,文物藝術品交易開始受到普遍的關注,究其原因,大抵跟成交記錄的不斷刷新關系至密。

圖4清紫檀云龍紋小四件柜

現在,大家跟那個時候人們的觀點肯定大不一樣了。我搞畫廊的那個時候,我們是拿著中國畫到日本去賣,因為日本人有錢,拿到日本能賣個好價錢。當時《北京晚報》的記者寫了一整版文章罵我們搞炒作。因為,同時在東京的吳作人作品展覽門可羅雀,而我們采取商業運作,開幕式舉辦了個三百多人參加的大酒會,加山又造先生致開幕詞,平山郁夫先生給剪彩,展賣的不過是咱美院黃均副教授和歷博陳大章先生的作品。賣得價錢很高,賣得也很好,影響自然就很大。同樣的,在現代社會,藝術品如果不與經濟價值掛鉤就很難使老百姓瞪大眼睛去關注。例如,過去國家文物局搞了個七人書畫鑒定組,把省市博物館的藏品基本過了一遍,但很多意見無法達成一致。上海博物館館藏有一件宋徽宗《柳鴉蘆雁圖》,七個頂級專家有的說真,有的說徽宗“天下一人”的押真,有的說柳鴉真,蘆雁是宮廷畫家代筆。如此重要的作品,如此大的不同意見,如此記錄在案就算完了,卻沒有哪一家媒體炒作過。為什么呢?至少跟這幅畫是博物館的舊藏,不會拿出來賣,真偽問題也就討論討論算了有關系。譬如還是宋徽宗的作品《寫生珍禽圖》,嘉德上拍,一錘子下去2530萬——個十百千萬的,都八位數了,你得數一會兒,所以鬧得老百姓全知道了。很多人給國家文物局寫信,說,中國人現在有實力呀,2530萬讓外國人買走了,你們都干嘛吃的。急眼了,為什么?還是那2530萬鬧的。最后專家說了,這東西最多是明初人仿的!一下子,都不說話了。鬧半天外國人(比利時尤倫斯夫婦)買一個假的,那還說什么呀?

其實,搞藝術的不能這樣看問題。起碼它是有一個圖式的作用,即使定論是明初的,但仿的人還是照著當時他還能見到的風貌,或者就是照著《寫生珍禽圖》臨摹的。咱們現在見不到原作了,那個東西也就非常的重要對不對?所以,2009年保利春拍時,這件作品又以5510萬落槌,再創記錄。就像《蘭亭序》似的,傳世的哪個是真的?它那個范本作用是很重要的就是了。所以,收藏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經濟價值直接拉動了社會的關注度。這非常重要,比你印無數宣傳冊子去宣傳保護文物不差。過去把文物當“四舊”,老百姓怎么能重視?北京史思明墓的遭遇就是一例。當時在“文革”期間,出土的玉冊被扔得到處都是,最后只收集到零星的十幾片。如果不是在殘存的玉冊上面發現了史思明之子史朝義的哀悼字樣,這個墓葬就會淪為無主墓,出土文物的價值也就有限了。現在不會了,出土個陶罐子老百姓都首先會想到它可能很值錢。所以,不是每個人都自覺自愿地非常看中我們先民的這些遺存的時候,經濟杠桿就尤為重要——先不要損壞,因為它很可能非常值錢。所以,文物藝術品拍賣對于傳播藝術,傳播文化,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圖5清代青花玉壺春瓶

圖6北宋鈞窯膽式瓶

當然,拍賣也使得藝術品投資甚至投機活動興起,使得高端文物藝術品的收藏真正成為有錢和有閑階層的專利區間。但是,收藏家不是想當就能當的,因為還得有學問,要不然你凈買假,尤其是頂級古代文物藝術品。

應當提及的是,早年還沒有“文物收藏”這個詞義。

文物最早出現在文獻里不是現在我們理解的文明遺物的含義,而是禮樂典章制度的總和。所謂:“夫德,簡而有度,登降有數,文物以紀之,聲明以發之,以臨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懼而不敢易紀律。”《后漢書·南匈奴傳》里也有類似一句話,是說,匈奴受漢文化影響,開始“置衣衫,備文物”。這里的文物一詞都是指的典章制度,而不是指我們現在所說的文明歷史的遺留物。這個詞義的變化不晚于唐。杜牧有句詩:“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云閑今古同。”其中文物一詞確定的是指六朝的文明遺物。此外,早期的藝術品同時也是生活用品,或者兵器等等。而中國人習慣于厚葬制,尤其是先人使用和珍愛的這些東西,一般都是隨葬入土的,還沒有收藏先人遺物的習慣。

當收藏日益成為時尚的時候,我們似乎更有必要先來審視一下我們的祖先到底有哪些東西更值得收藏。

華夏民族的發明真的很多很多,所謂“四大發明”其實是西方人站在資產革命的特定立場上歸納出來的。這里僅舉兩個遠比“四大發明”重要得多的偉大發明:一個是絲織品,一個是瓷器。這兩件東西對于人類文明的影響,說到多大都可以,因為,它們的發明改變了人們的生活品質,或者說改變了人們的生活。中國人突發奇想地把蟲子的繭做成衣服穿自己身上了,還華美無比。當年,羅馬帝國的騎士們第一次從中亞帶回這些絲織品時,愷撒都看傻了。所以,我曾跟同學們開玩笑說,為什么奧林匹克是裸體者的運動?因為,那個時候的希臘人只有粗紡的羊毛、亞麻,那種衣褲穿在身上不用跑馬拉松,跑3000米試試,腿都會磨爛了。所以,中國的仙女穿著華麗的絲綢,怎么穿著怎么漂亮,希臘的美女只好不穿。可見絲綢對人們生活品質的改變實在太大了,以致出現了兩條商路專做絲綢貿易。所以,主動發掘帝陵的提案一律被否決了,就是因為定陵發掘時,整匹的絲綢剛出土時鮮亮極了,幾乎瞪眼看著就黑了、粉化了。因為,許多有機物在相對穩定的情況下,歷經幾百年上千年一點都不變,只要重新回到了空氣中,它會突然把幾百年幾千年的壽命濃縮在幾分鐘之內就結束了,所有的纖維都迅速粉化。所以,再不要嘗試了,除非有了完善的保護措施。

還有一個是瓷器,收藏界習慣叫陶瓷,但陶和瓷本質上不同。陶在任何古老的民族都有,現在流行西來說。應該這么看,古埃及最早出現陶器,但是傳統的說法是有道理的,就是所有民族的文明進程中,都會在一個特定階段通過實踐或者偶然的發現把陶器發明出來。中國最早見到的陶器是一萬年多一點,埃及和整個東歐地區要早大概幾千年。中國的陶器即使在鼎盛時期,也達不到古埃及和古希臘等文明古國同期陶器的工藝水平,我們千萬不要民族至上。同時,中國彩陶文化的著名發現地幾乎是疊壓在古絲綢之路上的,越往西的越精彩——馬家窯的最棒,再往東幾乎就不行了。而馬家窯彩陶中大量幾何紋飾構圖的器物,與更早的中亞彩陶又太像了。但是中國突破性的是制瓷。制瓷在中國發生得很早,已發現在商周時期就有帶釉的高溫瓷器了,宋代達到青瓷的鼎盛時期。宋以后彩瓷開始占統治地位。大家是搞藝術的,應該注意到,所有的藝術品瓷里單色釉最難燒。與聲樂中的清唱一樣,無伴奏,有一點瑕疵都聽得清清楚楚。彩瓷就像交響樂伴奏的大合唱,能遮丑。圖案、畫工、色彩還原好,對器型就不那么苛求了。

宋代青瓷的造型藝術直接來源于夏商周的青銅彝器,是秉承了中華民族數千年實用造型藝術精華的再創造。譬如首博藏品中有一個鈞窯的膽式瓶,線條太美了!后來的元青花玉壺春瓶,明洪武到永宣的青花玉壺春瓶,跟宋代這個瓶子的造型根本沒法比,至少在造型藝術方面差太多了(圖5、6)。

瓷器燒成后,其特有的穩定性和硬度等特性,已經隨著近代工業的突飛猛進被開發、應用到更多的領域中去了,例如,航天器的隔熱瓦,坦克上的防護裝甲,甚至防彈服等。所以說,中國人的這項發明真的不遜于“四大發明”中的任何一項。它對于人類生活影響的深度和廣度都非同尋常。因此,作為發祥地,中國古代瓷器在世界的影響力也特別大——中世紀的歐洲有國君用自己的一隊近衛騎士換取一對瓷瓶的記錄,而現在國際市場上價格最高的單件中國古代藝術品拍賣成交記錄也是瓷器——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圖大罐,成交價2.4億。我相信,隨著中國經濟實力和國際影響力的提高,中國文物藝術品的價格還會提高。

當然,市場表現力是一個問題,學術是另一個問題,比如“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圖大罐”。這個東西說是元青花瓷,我看值得商榷。實物我沒見過,但道理應該能講清楚。因為元朝的統治是很嚴酷的,人分四等——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南人,所以,不會把漢民族的傳統故事弄到像樣的瓷器上面去。他要畫何妨畫個成吉思汗統一大漠,畫些個鐵木真的故事,這樣不是更順理成章嘛!這個題材與什么時候的更合拍呢?肯定是明初洪武至永樂——那個大力褒獎軍功貴族的年代。類似的南京博物院有一件藏品是“青花蕭何月下追韓信梅瓶”,明明是永樂墓出土的,也說是元青花。還有類似的幾件景德鎮產“元青花”人物大型器,我認為定為上限在洪武晚期,下限到永樂比較合理。梅瓶古時叫經瓶(圖7),可以理解為裝酒的制式容器,元大都出土過完整的內府梅瓶,就是白瓷的,這與蒙古民族尚白是一致的。根據歷史記載,當年景德鎮的督窯官是色目人;根據現存比較確鑿的元青花器的構圖,我們也可以看出明顯的中亞風格。因此,元朝的青花瓷器主要應該是出口瓷,所以,在伊斯坦布爾可以見到更多的元青花是有道理的。

圖7明永樂青花梅瓶

梅瓶、玉壺春瓶進入高端收藏是清代發生的。當初杭州南宋宮殿遺址附近出土過很多梅瓶,全是碎的。有人還問,這么好的梅瓶怎么都砸了?陳設器當然不會都砸了,但這東西就是個酒瓶子,皇上不會犯買櫝還珠的錯誤,酒喝完了,自然就從后院墻飛出去了,碎了。就跟時下黃永玉先生設計的酒鬼酒瓶子是一樣的,就跟皮爾卡丹設計的奎森迪奧的香水瓶子是一樣的——名人設計的容器,很好看,很別致,但功能無非是個容器,從來就不是作為藝術陳設品的,只不過是為皇家特制的,格外講究而已。滿族人進了北京城后,看到像模像樣的人家都在家里顯眼位置供這么幾個瓶子,也就效法著成了陳設品(圖8)。其實人家是為了供瓶子嗎?是供著皇上賞的酒。不過,時過境遷,如今這樣的明代官窯空酒瓶子拍賣的通常開價都在七位數以上。所以,收藏本身無所謂高低雅俗,擺一個永樂青花梅瓶與擺一個路易十三空酒瓶子沒有本質區別,你懂得其中之美,你有目的去闡發內里的文化內涵就算是做到位了。我有個朋友收藏茶壺,家里邊林林總總,擺放著好幾百個歷代茶壺,一兩面墻都是,從明清喝酒用的執壺,到民國間流行的軟系提梁壺;從做工古樸的,到女孩子用的進補藥壺。個個兒叉腰戳指般,很有些味道,也很有意思。

這幾年收藏這個詞出現的頻率非常高,同時,國寶這個詞也被媒體用得很濫,仿佛是個古董就是國寶。其實在文物行里國寶的界定非常嚴格。一件文物夠不夠國寶,通常除了顯著的歷史、藝術價值之外,多為孤品,或者典型到超乎尋常了,博物館習慣上就定為一級甲。首都博物館陳列著一個北京琉璃河西周遺址出土的“伯矩鬲”(圖9),就屬于這種國寶級文物。因為,從河南到遼寧一線出土過有伯矩款的各種青銅器大概不下40件,其中鬲不止一件,但唯有這一件進入了國寶行列。這是由于它做得太精美了,不僅器身是高浮雕的,而且三面的牛角都是高出戟,工藝的難度可想而知。按理說西周時期的工藝達不到這種水平,可這件器物竟然做到了,還是墓葬里伴隨出土的,所以具有很高考古學意義,具有很高的器物學、器型學的意義,當然是國寶。同時,中國文物狹義的國寶中,很大比例來自青銅器。

圖8清雍正珊瑚釉琺瑯彩瓶

圖9西周青銅伯矩鬲

前面我們談文物的分類時說過,金石并稱,金居首位,過去特指三代的青銅器,也是傳統收藏中最重的。

青銅器除了造型厚重、工藝精湛、圖案凝練并具有圖騰式的美感之外,還是人類發展史上的一個重要標志。在人類歷史上,古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最早出現青銅,比中國早得多。但在全世界除了中國以外所能見到的青銅器大都是工具和兵器,唯獨中國人把青銅器做得這么美,做成了無比恢弘的藝術品群。所以,當全世界的收藏家、收藏機構若想盡可能完整地講述人類發展的這一段進程時,無論如何也躲不過青銅時代,而整個青銅時代能讓人看得目瞪口呆的東西,也只有中國的青銅禮器。所以,站在國際古代藝術品的大舞臺上,中國的青銅禮器永遠是濃墨重彩的一筆,比較像樣的大件青銅禮器在拍賣會上就沒下過百萬美元。因為中國現行法律法規還不讓拍賣,所以很多人看不出它的真實價格。

馬克思主義的人類發展史認為,石器時代與氏族公社等長,青銅時代與奴隸社會等長,鐵器時代與封建社會等長,所以,整個奴隸社會時期也可以叫做青銅時代。可中國的青銅和鐵器幾乎并行發展了一千年,鐵器始終都沒能徹底打倒青銅器。為什么呀?中國早期社會發育太快了,太奢靡了,而青銅器特有的那種華貴是鐵器沒法比的。這其中有個特殊的原因:歐洲中世紀之前的金屬制品都是鑄造的,鑄銅工具和兵器、鑄鐵工具和兵器都很脆,騎士們打仗夾一個鑄造的大矛騎在馬上沖過去一撞,要不把你撞下去,要不把我這矛給撞碎了。可中國很早就有一些軍工名家,無論是采用不同金屬配比鑄的銅劍還是鍛造的鐵都有極好的彈性,其硬度和韌性也大致相當于現在的低碳鋼。所以,春秋戰國就有了大量的鐵器,可直到漢唐之際青銅都沒有退出歷史舞臺。尤其是帝王的禁軍,貴族的衛隊,大多延用青銅兵器(圖10)。既然性能與鐵器相差無幾,還顯得華貴、好看,為什么要淘汰呢!因此,秦俑坑出土的兵器中青銅的還是占主流。

青銅時代還有一個特點,即兵器和工具的出土量相對禮器來講不成比例。道理在于,那是奴隸時代,發個鋤頭就種地,發個武器就打仗,而所有的工具和兵器的所有權并不屬于使用者,壞了回收重新翻新,因此,普通墓葬中一件青銅兵器和工具也沒發現過。但貴族們祭祖的、祭神的、宴樂的禮器、樂器卻會大量隨葬。河南三門峽發掘的虢仲墓、虢季墓,每個墓中出土青銅器三四千件。雖然出土量很大,可畢竟屬于貴金屬,平民手里就連青銅鑄幣也少得可憐。《史記》里有一段就說,劉邦要去服徭役了,大家相送,每人湊三錢,蕭何比較闊綽,給了五個錢。就多給了兩個大銅錢,都值得太史公給記上,可見直到秦末這一情況都沒改變。

圖10戰國越王勾踐劍

在座的大家都是搞藝術的,都應當能感受到上古青銅器的那種美感是后世做不到的。當然,青銅禮器的形成經歷了很漫長的一個時期,比如說爵(圖11),在夏代中晚期還是挺丑陋的,一直到了周初的時候才發展成我們現在認可的那種標志性的器型——流變得短而圓潤,尾適中了,腹變圓了,變得很美,成了上古酒杯的典型器。后來這個器物還抽象出一組表明社會等級地位的專有名詞——爵士、爵位……

說白了,爵就是貴族專用的酒杯,爵士就是可以使用這種酒杯的人的泛稱;爵位的直譯就是與天子一起喝酒時你的爵杯所能擺放的位置。距離天子越近的地位自然越高,于是公、侯、伯、子、男的身份也就分出來了,固定下來了。這就是青銅文化帶著后人抹不去的烙印之一,使人回溯起來趣味無窮。

圖11夏、商、周三代青銅爵

正是緣于這些,收藏成為了文化行為。收藏者現在號稱六七千萬人,但是多數是搞大眾收藏、民間收藏,搞高端收藏的人很少,是金字塔尖。除了財力、眼力,還需要學識、修養和品位。大家也許聽說過張伯駒先生,他最早的收藏是從琉璃廠買了幅康熙題的一個匾額“叢碧山房”,后來取別號叢碧。我前幾年陪他女兒傳彩阿姨去上海衛視做節目就帶的那幅字——康熙早期的,不怎么樣,但那是張叢碧先生最早的收藏。他不是上來就買《上陽臺帖》、《平復帖》,起步很低。我過去開玩笑時說,張伯駒是大收藏家,別人比不了,他爸爸開銀行,舅舅是民國大總統袁世凱,除非他不玩兒收藏,一旦喜歡上誰攔得住?但他學問真的好,不僅琴棋書畫無所不精,解放后曾任北京古琴研究會理事、北京棋藝研究社理事、北京書法研究會副主席、北京中國畫研究會理事,刊有叢碧、春游等詩詞集六卷,還妙解京昆:著有《京劇音韻》,并能唱余派傳統全本戲40余出。早年更曾主唱《失空斬》,自扮諸葛孔明,余派須生創始人余叔巖飾王平,楊派武生創始人楊小樓飾馬謖,王鳳卿演趙云,程繼先為馬岱,轟動一時。民國初與溥紅豆(溥侗,清宗室,曾襲鎮國將軍爵)、袁寒云(袁克文,袁世凱次子)、張漢卿(學良)并稱“四大公子”。然紅豆館主專攻戲劇,于旁的學問不甚了了,享譽者“李龜年”爾;袁寒云才華過人,精通版本之學,但英年早逝,留給后人的東西便有限了。張學良自其父慘死于日本侵略軍的陰謀后,憤而從戎,為中華民族做出過極大貢獻。再就是張叢碧,終于成為一代學人,一位愛國的大收藏家。他的著名收藏有西晉陸機《平復帖》、隋展子虔《游春圖》、唐李白《上陽臺帖》、唐杜牧《贈張好好詩》、宋范仲淹《道服贊》、宋蔡襄《自書詩冊》、宋黃庭堅《諸上座帖》、元趙子昂章草《千字文》等,都先后無償捐獻給了故宮博物院。這就是所謂的大學問、大品位造就的大玩兒家。

有的人動輒號稱幾十萬件收藏,但假的一地,真的罕見,這怎么能叫收藏家呢?有個人打幾次電話叫我到他那兒看東西,說他藏有一千多件官窯瓷器,元青花以降不斷代。大家信不信我不知道,明成化斗彩都十幾件,我敢去嗎!成化斗彩不出當朝就很罕見了,文獻記載嘉靖御案一對成窯斗彩雞缸杯,時值十萬金。十萬金是什么概念,當時斗米不過幾文錢,一千錢合一兩銀子,你算這賬,它該值多少錢?有清一代皇家幾乎搜盡天下珍玩,故宮有一只半,首博有一對黑舍里氏墓出土的成窯斗彩葡萄杯(圖12),天津藝博、上海、沈陽故宮也有幾件成窯,剩下全國幾十個博物館百幾十年都沒收到,您三年二年弄來十多件,除非成化以后的皇陵被盜。

理論精研需要很多苦功夫,但有些事情要仔細想想是否合情理。前兩年有一個華裔商人非常喜歡瓷器,在菲律賓海邊地攤上買了幾個明代中國沉船的外銷瓷盤,上面滿是海石花,洗掉后品相很好。后來他聽人說這路外銷瓷器價值不很高,屬于大陸貨,于是到處搜尋高值品,終于花30多萬買了個小杯子,上面也都是海石花。我說假了,他不信,找故宮葉佩蘭老師,也說假了。問我為什么?我說,這是永樂壓手杯,御用的東西,除了皇上別人沒有對吧?可誰聽說永樂皇上出過海?他問,那這上面的海石花不會假吧?我說,知道扇貝怎么養的嗎?拿個網兜兒拴浮漂上沉海里并不難吧!

明清官窯瓷器,大都是清朝滅亡前后從宮里流出來的,別人家里沒有,也不能用,這叫御制的碗,你官再大,家里弄一官窯碗,這就該殺頭了,這叫逾制了。現在拿官窯不當什么,過去出了宮就是天大的事兒,也就是民國前后溥儀偷出來一些,太監們偷出一些小件兒。再遠是八國聯軍搶走的,更早是英法聯軍劫掠完還把圓明園燒了滅跡。

圖12明成化斗彩葡萄杯

類似這種事情在收藏愛好者中發生的太多了。南京有個藏家說買了個乾隆的印,我一看,“皇帝之寶”。故事說,誰誰他爺爺原來是孫殿英手下的連長,把乾隆墓崩了以后,蔣介石要殺孫殿英,于是他把部下遣散了,沒人證了,他們家也就分得了這個玉印。我說,“皇帝之寶”為什么不刻上皇帝的名號?他是打算一代一代往下傳,希望江山永祚,怎么會隨葬埋地下呢!清代朝廷的印璽現在還在交泰殿箱子里擱著呢,擺放的地方都沒變,哪里會又冒出來一個。我給央視二套做藝術品投資節目時說過,《鐵齒銅牙紀曉嵐》一上來就拿一翡翠扳指說事兒。戲中六王爺指認說,這翠扳指是康熙爺傳給雍正,雍正又傳給乾隆的,看見這扳指就是表明皇上在這兒呢。可能嗎?扳指是射獵時拉弓用的,不打獵的時候他一個皇上帶著那玩意兒干什么呀!清朝末年才出現有一些沒落貴族帶著個大扳指滿街逛蕩,是為了炫耀他能跟皇上一塊兒去春狩秋圍,并不是顯擺他的扳指值錢。跟現在車后座子上有事沒事擺套高爾夫桿子同理,真的是大款他會所有,用顯擺嗎?皇上不用花錢買東西,他不管這些個物件兒值錢不值錢,真要是康熙爺喜歡的玩意兒,二話別說一準兒隨葬。尤其扳指這東西,您老子跟您倆手指頭不一般粗您能帶嘛?誤導人。出土個皇上的閑文章,就算“乾隆五璽”都靠譜兒,就是不會出土傳國的大印(圖13)。

圖13清雙龍鈕“天子之寶”金印

許多人常憤憤不平地說,你們專家經常東西還沒看清就說假,一點兒都不負責任。其實這還算好的,很多時候專家不用看也知道真假。有一位,祖上三代貧農,說他家打土豪時分了個畫案,紫檀滿工,查了,跟故宮出版的那個雕龍畫案一模一樣。這東西還用看嗎?過去沒有家具廠,家具是隨房子的大小、功用和木料配套做的,細木工一個師傅一件活。畫案這東西不是大路活,極少同時做幾個,因此傳世的明清大案(圖14)只能是大體仿佛,不可能跟哪件一模一樣,這就是道理。道理都不通,細看也看不出真來。那年有個拍賣公司拍了個幾百萬的黃花梨大柜,據說山西一位煤老板買了。當時朱家溍先生也看了,說這東西做得真好!我問,對嗎?朱先生說不對。我問為什么?他說,宮里的也沒有這么細。柜門打開一看,活做得真是細,連銅合葉都剔槽鑲進去再覆小板兒粘好。這就叫蛇足。因為宮里的柜子也不做這么細,背板也不會用黃花梨。道理很簡單,皇上是不會開柜子拿東西的。

關于贗品的問題社會上非常關注,我認為要具體分析和對待。一般來說,粗仿的東西不好,形制、紋飾哪都不對還有什么意義?高仿到亂真了的,啟功先生叫“下真跡一等”的也很有價值,至少可以陳設,這與明星們有時上臺戴一身假寶石飾物一個道理。尤其書畫,一般室內光線不直射的情況下紫外線照度也超過400微瓦/流明,長時間掛著的字畫會變黃、變脆,因此,古代真跡、名人墨寶不宜長年懸掛;瓷器不怕光照,但易碎,價值高的也不宜陳設。我見到很多大家的室內陳設也常擺一些高仿品就是這個道理。當然,過去高手造假也是技藝的體現,要不當年張大千怎么混呢?他就是做假出身,仿石濤、石溪,如今比真石濤、真石溪一點兒不便宜。您說得按贗品對待,畫個大紅叉子,那不把幾百萬真金白銀都畫沒了!早年人美出過一本張大千畫集,有人想買其中流散到民間的幾張,就拿著畫集請何海霞先生看。何先生在世的時候,我常到他雙榆樹附近的家去,何先生一看這畫冊樂了,說,這上邊沒有大風堂,都是我們畫的。

圖14清代紅木滿雕條案

所謂真偽問題,經常是新聞界、老百姓特較真兒的一個問題,收藏圈子里則不能一概而論,要一事一議,酌情對待。我在岳陽看過一對兒從臺灣“回流”的乾隆款大葫蘆瓶,從箱子往出一抱我就說放回去吧,底上還有一個窟窿對不對?他說是。我說那是臺燈座,那個孔是穿電線用的。大伙兒別笑,這是真事兒。早年工美出口換外匯的許多工藝品這幾年都當古玩回流了,包括故宮早年監制的永樂壓手杯,北京文物局復制工廠做的青銅器……所謂“一眼假”的大體就是這樣的東西。諸如滿繪的彩陶罐子,是造假的人不明白高古的時候沒有高家具,人們席地生活,看不見的地方不會費勁地去畫。商代青銅斟酒器多為高圈足,上面還會有個并不一定對稱的十字孔,是在炭火上溫酒透氣用的,否則就把火憋滅了,人會煤氣中毒。粗仿的青銅器大多是膠調廣告色畫上去的銹色,開水一沖就成綠湯子了,氧化銅比青銅都穩定,自然不會被開水沖化;而樹脂等高分子材料的仿制品導熱性能差,一上手就能感覺出來。粗仿的古代字畫通常是雙鉤填墨,太陽光下一照是可以看出來;做舊通常只是顏色染黃了,但紙張纖維的絨毛還在,彈性也很好,仔細看是可以看出來的;另外大多是用墨汁,會出現輕重不同的跑墨,濕手蹭甚至手指會黑,而真的古畫過水都不跑墨,因為那時沒有墨汁……類似這樣的辨偽常識很多,社會上的收藏愛好者卻仍然常犯這樣的錯誤,很多情況是僥幸心理、撿漏心理在作怪。真要搞收藏,歷史一定要熟,中國各個朝代的基本特點要了然于胸。還要學藝術史,學一些古典文學,懂得一些哲學史,總之一定要看很多書,要接觸真真假假的很多東西。

以宣德爐為例,首博陳列的那件東西我認為就是真的宣德官造。簡單說,從造型藝術上看,其素面朝天,但古樸大氣,極具張力,且做工精妙絕倫。盈尺大小的器物,拍出照片卻像個大鼎。款書“大明宣德年制”(圖15)六字排列在半寸見方的空間,但厚重異常,放大看像大楷,再放到一米以上就跟題匾一般,這就叫明風燦然,是后世所沒有的。近年蘇州、揚州仿,過去民國仿、清仿,就是明代后來的官造也無法比。提出這個觀點,談出這些看法需要美學史的支持、書法史的知識以及大量的積累。

有同學提問,問我走過眼沒有。我先給說一前提:凡是說沒走過眼的人,不是欺世盜名,就是現在還糊涂呢。所有的專家,頂天的大專家都走過眼,這是事實,不過實在沒有必要論戰就是了。

走眼會經常發生。當時蒙住了,一看這東西確實好,后來能悟出來就算好樣兒的了。開始時必須得經高人點撥才知道這東西不對,為什么不對,也有可能你憑一己之力永遠也鬧不明白。我舉一個例子:首都博物館有一件吳昌碩五尺整紙的藤花,畫得很精,一柱香的長題。當年是原文物局老專家李孟東先生定級的時候說假,最后定成參考品。首都博物館1983年開館的時候,拿出來掛在接待室里了。后來謝稚柳先生來看到,急了,拍桌子了,說你們就這樣對待吳昌碩?這么好的作品就這樣亂掛!謝老,中國書畫鑒定界三座大山之一,誰搬得過呀。得,東西當面撤下來先收起來。過幾天又請李先生,李孟東說,這還有什么看的,但凡有這方章的全是假的,這章是我刻的,我還不知道誰畫的。

圖15“大明宣德年制”銅爐

圖16明永樂青花束蓮紋大盤

專家是泛稱,是相對的專,真走眼是因為剛好遇上短板,或者沒跟上造假的新形勢。還有特殊的情況——倆專家因為不合故意抬杠,你說真,他就說假,倆頂級大專家,都頭頭是道,您說該聽誰的?文博界慣例,記錄在案,存疑。

我看走眼的時候很多,可以說經常看走眼。之后慢慢琢磨,試著逆向思維,不看它像不像,而是仔細看它哪兒有問題。作假的基本原則就是仿真,并且盡可能跟真的絲毫不差,一些器物運用科學手段可以做出亂真的,但通常是做舊容易出破綻。

我見過一個永樂的青花大盤子(圖16),一束蓮的圖案,當時開價是30萬。我說貴了,認為十六七萬還可以接受。他考慮一段時間同意了,我就又去了一趟。真要掏錢,自然倍加仔細。永樂時期青花用的蘇青,停筆、轉折、頓筆的地方,會有一個自然的縮釉現象,這是蘇料絕對會有的特征。所以,要在陽光下仔細看。拿放大鏡細看的結果,小坑兒確實有,但是用竹刀剔刻的。仿制者在胎子上先刻一小坑兒,涂上青料后不仔細看很難發現。整個盤子上百個縮釉的小坑兒,只有倆地方出刀鋒了。即使有一個地方出刀鋒了,也不敢買不是!所以,有時候得反復看。我家現在還掛著一大假活,一張大風堂的荷花。拿回來就知道錯了,假了,掛著留個紀念和警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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