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邪風過，蘇見卿抬起頭，聳了聳肩，抖掉鎧甲上的塵土，趁著寒冬之朝還未隱去的月華，右肩上的狼頭露出了凝人心魄的寒光；手中還握著大劍，那是當朝皇帝的饋贈，又名百勝劍，劍上的紋路凝著血，延伸至大劍的盡頭。蘇見卿抓了抓頭發，使它們盡量保持整齊，盡量保持干燥，他知道，哪怕是自己的汗液都可能會加劇傷口的感染。

這是與金兵的第二次交手，官兵傷亡慘重，蘇見卿的部隊還剩下不到四千人，而面對生在蠻荒之地的金兵，官兵略顯無力。從“丘壑”中逃回來后，蘇見卿便走上城樓，繪制了一幅真正的邊塞地圖，然后命令子云把朝廷賜來的地圖丟入了火坑中。

子云是蘇見卿最看好的下士，在隊伍中擔任沖鋒的騎兵。

“這次的失利絕大部分可以歸功于朝廷的地圖——他少畫了‘丘壑’，導致了我們被敵埋伏，但是，我們自身實力也是失敗的關鍵，無論如何......”蘇見卿看向鼓手和旗手。“一旦戰鼓的節奏亂了，旗手的旗向地面倒坍了，戰局也就被提前烙上了失敗的印記，軍師。”

“言之有理，”軍師摘下頭盔放在一邊。“傳旗手與鼓手，你應該知道傳什么吧。”

軍師捋捋白須，瞪了子云一眼。

此官議，下等兵士不可旁聽亦或參與，違者斬首——《蘇某人兵書.官儀》

但軍師知道，這個小孩是蘇將軍的心頭肉，便放他一馬。

“且慢，子云，傳我命令，今夜子正，全體士兵在操場演武，之后......”

“是！”

子正時，四千人如期站在操場上。

“諸位，金兵將至，我們將會迎來第三次交手，且問......”

“必將殺敵以報國，驅敵于千里之外！”四千人一起喊到。

“很好！”蘇見卿瞪大了眼睛，他渴望捕捉到每一個人的面目表情，有憎恨，有無奈，有憤怒，有失落，但無疑的是，殺敵，為兄弟報仇，為國家赴命，是他們心中不變的理念。

“準備好了嗎？”他在城門樓上踱步，一位將軍審視著每一位士兵，他沉氣，怒嘯。

“是！”四千人齊聲道》

“子時已到，抗敵演武，開始！”鼓手敲響戰鼓，演武一觸即發。

也不知道是何時停止，所有人都在操場上度過了一整夜，而蘇見卿在城門上獨酌幾盞，不一會，也被困意擊倒，靠著石壁進入了夢鄉。

“見卿。”

“誰！”男人提起了劍，四處張望。

“月下人不愁詩酒。”

“遠行者...不少離歌。”男人遲疑道，緩緩收刀入鞘。

“入壇釀醉夜，出門賞芳霞！”

“今舊業，還重整……”

“共賞世間芳華！”男人歇斯底里的喊，卻好似只能給女聲做陪襯。

他癱在一旁，無力的叫著，喊著“清琴，清琴......”

可聲音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大地開始淪陷，天空開始崩塌，四象皆歸虛無，在一遍又一遍的痛苦呻吟中…

夢，結束了。

醒來之時，已是卯時一刻。

“信子怎么樣？”

“金兵表面不做動靜，內部正加快進程不分日夜的制造火藥。”

“他們想一舉攻下北城。”男人思考。

這恐怕是最后一戰了。

他想起了昨天夜里的夢，自嘲的笑了笑。

她是在跟我告別嗎？放心，你最愛的夫君不會戰死在沙場。

旋即又嚴肅起來，軍營中緊張氣氛在瞬間傳開了。

蘇見卿起身，面向早已整齊劃一站在這座孤城樓門下的四千士兵。

“昨日有消息來，這大漠中敵人深悉的‘丘壑’不止一個，于是我派人追到了一些蛛絲馬跡。”

“在‘丘壑’旁邊還有一個暗溝，沿著暗溝走可以直達金兵本營，那是他們自己挖出來的，但是沒有善后。”

“所以我希望，”他停頓一下。“一部分人去搗毀大本營，一部分跟我在戰場殺敵。”

有些官兵臉上浮出笑容，躍躍欲試。

“但是，誰知道這不是敵人的陷阱呢？我希望最勇猛的士兵可以去做這項任務。”他又重新審視這群兵，殘疾和病重的除外只剩下三千人左右，與金兵又前往支援的一萬大軍根本無法對抗。“子云，你們軍里都是在少林里練過的人是嗎？”

“是！”

“還有多少人？”

“一百三十五！”

蘇見卿沉默一會......

“全體將士，隨我命令！現在出發！”他開始咆哮。“現在出發！！”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朝廷派來支援，并且是叁萬大軍的支援，而是重整士氣，告訴這群兵，什么，叫破釜沉舟，實質上，當大軍來臨之時，此城已破。

朝廷人趕來的時候，蘇見卿正在軍帳里喝茶。

“李將軍，請。”

李將軍不知所措，便席地而坐。

“武夷山的大紅袍，配上這清泉水，非常順口。”

李將軍喝了口茶，向兩邊看看，士兵井井有條，根本不像剛上過戰場的人。

“蘇將軍，我此來與你商討抵抗金兵之事，此刻金兵如何？”

“李將軍，”蘇見卿站起身，做一個“請”的姿勢“我想請你看一件東西。”

李將軍提起心膽，跟隨蘇見卿除了營門，走上城門，看士兵嚴陣以待。

“這次戰役，我們損失了七千名弟兄，換來了，足足兩萬金兵大軍的殲滅。”蘇見卿面不改色的說，側面看，看不出他的面部表情。“我最心愛的一個兵，他叫子云，他和他的編隊突入到金兵營地，刺殺了金兵首腦和軍師，使敵軍軍心不穩，但是他們也被斬首，掛在了敵軍營旗上，”

“可是群龍無首，自始至終也只是一攤爛泥，四千人輕易地將那一萬人殲滅。”蘇見卿低頭。“可是死的人卻無法回來。”

“......”李將軍沉默許久，然后雙手抱拳“在下李行，字亦秋，此行為平金兵之亂，然蘇將軍以四千兵力破敵一萬大軍，此壯舉，必將留名史冊！”

蘇見卿笑笑，他不在乎是否留名青史，他只想立刻致仕，去見他的清琴。

“蘇將軍，你確定嗎？”

“臣不敢有戲言！”

“那好，寡人賜你黃金萬兩，布絹百段，行車歸鄉！”

“謝陛下。”

離家不遠的松月綺夢林還是跟當年一樣。

“我在這里就行了，你們回去吧”“蘇大人......”

“不必多禮，現在的蘇見卿也只是一個庶人罷了，回去吧。”

“是。”

聽馬蹄聲漸漸遠去，蘇見卿繼續向前走。林中的鳥叫聲甚是清脆好聽，綠陰斑斑點點印在蘇見卿的身體上，依稀可見幾縷陽光透過樹葉照在草地上。

“清琴......”他低聲呢喃。

其實還有幾公里的路，但他不希望官兵看到他軟弱的一面。

還有高山，當地人稱“山勢八重”，這座山時而平緩時而陡峭，有時能聽到泉水的激蕩之音，有時能聽到少女抽泣之聲，當然，誰也不知道，二十年前約定好的，蘇見卿與清琴要在這“山勢八重”上度過余生。

一級臺階。

臺階？

他抬頭，天空落下雨點，打在他已經被汗浸透的官袍，天空漸漸露在蘇見卿眼前。

大雨不斷的沖刷這世界，沖刷這在這大道上的男人，疾風讓本就猛烈的大雨更加的狂暴。

“呵，還是不由自主的走到了這官道上面啊......”男人自嘲的笑笑。“清琴，果然我......”

此時，疾風稍稍和緩，然后慢慢變得輕柔起來，大雨似乎不在那么猛烈，打在男人身上的雨滴似乎也不再冰冷。

“是你嗎？”男人抬頭，眼神中充滿希冀。

疾風沒有回答，大雨沒有停下。

男人停下腳步，放下行李，脫下官袍；換上布衣，戴上斗笠，系上麻繩。

“清琴，我還是我。”

隨即，默默走出了官道，回到山林中去，而冷雨打在他身上的，一點一點的......

在變少。

此時深夜，秋雨也停下來，伴隨著陣陣涼風，蘇見卿蜷縮在“山勢八重”的一個洞穴中，把篝火升起來，就著山間的明月，將從縣城帶來的光餅狼吞虎咽的吞下。

離家不遠了，只剩下一個山頭。

蘇見卿的家，臨溪而立，遠望去不見二戶，有好山好水好食好酒，家旁邊有一塊地，地的旁邊是他們養的幾只山羊，一只叫福祿，一只叫槐壽，一只叫......可二十年過去曾是小羊羔的他們至今又如何？

就這么想著，蘇見卿進入了夢鄉，夢很甜，沒有嫠婦，沒有弒殺，沒有鎧甲，沒有刀劍......

第二天一早，蘇見卿便走出山洞，繼續向前走。

剛剛潤過雨的山谷有很好聞的氣味，又路過一片薰衣草甸，又經過一塊嶙峋怪石，山中食物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山谷之外有人在吹簫，空谷絕響，空靈的蕭聲讓本就興奮的他腳步更加輕快。

馬上就是平板坡了，那個令人熟悉的名字伴隨著熟悉的場景不知道伴隨著蘇見卿這十年度過了多少日日夜夜，可真正到達平板坡時，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

房子還是那座房子，山泉和麥田還是曾經一樣，只不過少了一位少女和一群羊群。

蘇見卿沒有在乎這些，他直直的跑向房子——那座由朽木搭建的破屋。

房間里沒有人，沒有那個笑起來如同春光的女孩，沒有當年典雅的茶具，沒有當年輕輕打在山羊上的皮鞭。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往房子的后山跑去。

他不愿相信，他認為她還活著，只是忘了，或者被父母逼迫再次出嫁。

他繼續奔跑，不停地加速，加速。

她還好，她好著呢，她或許在某個我看不到的的地方繼續放著她可愛的羊群，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沏著濃郁的茶，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畫著淡淡的的妝，手指上還留下一抹胭脂的紅；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陽光的歡笑，像一朵向陽花，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想著想著，他停了下來。

山頂到了。

一塊塊墓碑豎在山頭上，墓碑旁長滿了雜草，好久沒有人來打理過了。

“啊......”他倒吸一口涼氣。

李家長子之碑，李文，字長樂。

孫家次子之碑，孫平，字文武。

蕭家長女之碑，蕭氏，有名清琴。

“清......琴......”他瞪大了眼睛，他的眼睛如狂風一般，掠襲著整塊墓碑，然后在墓碑后面找到了一張已經泛黃的牛皮紙。

“出十三年，井水有變，疾襲，平板坡之眾多死于疾，為除病因，妾游歷尋醫，卻不知以染頑疾，于出十四年返回平板坡，終。”

“獻夫君，三言兩語不敵妾身之意，未能與君白頭偕老實屬愧疚，從此別過也好，妾身已等太久，時間如白駒過隙，悲慟若清風化雨，未見其緣，不求其緣，這不歸人便歸還與你罷，七七之時，愿我們對酒當歌，訴談人生苦樂。

清琴”

二十年前，清琴做家中，日復一日的盼望著他回來，可誰知，書信卻全被官府人員攔下。

二十年的等候，從不舍到期待，從期待到擔憂，從擔憂到麻木，從麻木到怨恨，一步一步，相思之情全部化成泡影，只留下怨恨的外殼。

不歸人啊不歸人，何時能還？

蘇見卿，這一次，換我做不歸人。

此時萬里無云，烈陽高照，之間槐樹之下，一個農民在抱碑哭泣。

一年，兩年，三年；十年，二十年，一百年。

終于，她成了蘇見卿的不歸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