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叆叇，行露未晞。

檀木榻上，帳內人仍是昏睡，面上蒼白，布著細密的汗珠，柳眉深顰，在一片混沌中，纖弱的身體微微震顫著，眼波亦是不安。

她聽見那熟悉而嬌媚的聲音對她說。

“小阿目，我們倆換換眼睛吧，云娘特別喜歡你的眼睛?！?

那聲音愈發地近，氣息盡數吞吐在她面上，一只嬌嫩的手扶上她面頰。

青煙掙扎著偏過頭，想躲過那只帶著涼意叫人膽怯的手。嗓子艱難地用力，嘶啞著發不出聲。不知這般竭力拉扯了多久，才自喉中喊出一聲響徹內外屋內的“不要！”

可無人應，呼呼由窗穿堂過的風晃了幾下窗框，死氣沉沉。

她閉氣仔細去聽，院外有極微的腳步聲，不是進房的，而是離開了院子。

青煙自夢中醒來，口干舌燥暫且不說，眼眶生疼，下意識便伸手去碰，只觸到軟緞嚴密的包扎。只輕觸壓了一下那濕漉漉的軟緞，“嘶...”她死死咬牙，覆在其間的藥汁溢出，又滴入傷處，這般挖進眼窩的疼喚得了她記憶里的昨日諸事。

她記得被刳出第一只眼珠時，血同淚噴濺的聲，粘噠噠的血肉聲。

內里已是空無一物。

她的目珠此時安然放置在另一人眼內。

云瑤要丫鬟助她將那雙明目硬生生塞入眼眶，不經事的小丫鬟哪里見得這般血腥瘋魔。只是不經意掃過一眼那滿是鮮血的眼珠，便嚇得直顫，跑出門去在院中一角躬身嘔出了膽汁。

阿靈覺得那眼睛在直勾勾地看著自己。

云瑤嫌棄阿靈無用，無奈只得自己上手，又換了個膽子大些的侍衛幫她看著在一旁引導。

左左右右地喬準了角度，一炷香時間，終于是將一雙安置妥當，擦凈了血污，讓人自正面一眼看不出其異狀。

不知情者，若是乍一眼看，怕是要嘆一句，美目盼兮，明若寶珠。

而后云瑤喚阿靈快去請今上來，只模模糊糊說有要事相告。

那邊閻儕方才同言子墨商定完宣告身份一事，就見一侍女在殿外同衛公公交耳說著什么。他略認得，那侍女是他從女醫館學徒里欽點出來去云瑤宮里伺候的。

他在遠處看著，等那侍女走后便招手喚衛公公來問所為何事。

衛公公機敏，知道主子向來對云美人上心，忙拱手遞話，“說是云美人請您去宮里，奴已經備好轎了?！?

閻儕聞言，二話不說抬腳就往那備好的轎邊走。

云瑤自受傷逃出又再次被他接入后宮里，同她說話她不應，他日日來探她，聞他來她不迎上反而避開，全然“視”他如無物。

若說她認不得他的聲音，那是決計不可能的，只是她不想應，他便一直等著。

可誰知，今日，云瑤唯一一次主動相邀，卻是打定主意同他話別的。

如今她這般狼狽，于他而言，早已無用，并不能像當年那樣暗中護他性命，佑他平安。當年，在他遭書院索命生死之際，云瑤不聲不響地銷聲匿跡，其實是轉身將自己賣了入書院，保了他一命。

閻儕匆忙遣了下人，只身入了云瑤屋內，

云瑤斜倚榻上，面朝著門的方向，閑適地晃著手中團扇，做出仿佛在端詳來人的模樣。

她知他來了，可她卻看不見他。也看不穿時至今日，他心中，是愛，還是恨了。

可能是恨吧，恨自己不告而別，一走就是十余年。

昔日女首殺，如今這般廢人一個，若不是被收在這宮中，江湖恩仇，早就被一波帶走了...書生也不知以什么身份安然入了宮，還識得了她云美人身份。

云瑤知道如果嚴格履行當年之約，如今她出了書院，書生若追究起來，去翻翻舊的書冊名錄，得知其中緣由，以他的性子，勢必要先取了閻儕性命作償的。

就算她肯茍且，窩藏在這后宮之中。

從前要她打打殺殺容易，往后日子在這深宮，要她勾心斗角再與后宮之人算計往來，爭寵陷害，她自是沒有那般耐心的。是有些狠戾狡猾的手段，但她不再年輕了，也不想再費力爭那原本獨許過她的恩寵。

倒不如留下個最后一個體面的好模樣，讓他放了她，好找個地方躲起來，自生自滅。

腳步聲漸近，他想再靠近些。

“今上，于理不合，請止步?！痹片幬曊埱?。

閻儕卻好似未聽見，步子仍是未停，多年后終失而復得心上舊人，他怎肯罷休。

“你便站在那里吧?！彼暎蝗菥芙^。

云瑤再度要他止步，他便聽從不再上前了。

“瑤瑤，你的眼睛？”閻儕模糊看著，她雙目微有些紅腫，但下一瞬她睜眼對視，已確是目中有光。

他將她接回時，她便執拗地守著那蒙在眼上的白布，從未取下過，今日終是肯卸下了。

“已無礙了。”云瑤平靜地答，作勢又閉了眼，偏過頭。

此時仿佛當年那個一臉依依不舍的閻儕就在她眼中，可旁的還有一落寞的影子，似像非像的。

云瑤認出那影的主人，苦笑了一下，她究竟當沈檀是何人呢？是與心中當年的閻儕神似之人，還是...她心儀之人呢？

沈郎已去，莫要再連累了他吧，她念與自己聽。

云瑤唇間開闔，“閻郎，我想走了，不如...你...放我走吧?！?

像從前二人允諾過的那句：若死，幸無相忘，若生，亦不可復見。

此番再會已是了了過往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