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低沉的令，又來了。

青煙心里只有這念頭。

“云瑤待你如何好，讓你至今都不肯安分留在書院跟我書生？”言子墨冷聲質問她，語氣不狠，聽著倒是有幾分不甘。

“云娘待我自然是好。”青煙仰頭肯定地答，語氣里就好似所有能想起的滿是美好回憶。

云娘行令帶回市集里好吃的給她嘗，糯糯軟軟的，她不喜甜，獨喜歡咸口的小酥餅。云瑤后來知了，便每每特意繞路去頂有名的那家點心鋪子，一口下去酥脆可口，咸香滿溢。

云娘輕搖扇，溫柔地教導她詩詞歌賦同善誘之道，告訴她女子啊，一顰一笑都是招式，最是溫柔刀，刀刀入人心；陪她練習殺人招數時，也從不苛責目不能視辨音偏差擊錯方向的她，耐心地為她在腦中描繪世間美景，萬物良善。

說到底，云娘待她好不好各人自有不同評斷，但那時的書生待她，實在稱不上個“好”字。

他在香鋪后倉設局逼她護子茗出手殺人，帶她入地宮以云瑤作脅騙她入院，后又藉由她生病將送她入相府，還曾出言將她如物品般贈予左硯。

后來又令她親自殺了云娘的心愛之人——沈檀。

再之后將她丟至在將府余月，不聞不問，盡覽朝堂往來丑惡，默默忍下了多少明里暗里的滋擾。說起來，現在這不時折磨著她的千年寒毒不治之癥，也是因入了他書生的夢才染上的。

幾次命危，如今只得吊著半條命。

生門宴，他將她生生推出來當活靶遭妒，高臺之上借她作戲入宮，害她被充營作妓，還在夢中風涼話連篇不肯相救，累她在帳中險些失了清白。

往日種種，只是略地憶起，都教青煙歷歷在目，擰了眉。

他對她實在稱不上句“好”。

眼下還直言要拿她作引來解丹華之毒。

青煙遲遲未再開口，想起這些面色實在不太好看，刻意低了低頭，柳眉顰蹙，有晶瑩流光在眼里打轉，一汪春水盈著。

好不好，又有什么呢？

在青煙心里，若是言子墨肯就此放過她，容她去照顧云娘伴其身側，便可算作好了。

言子墨見了，心底不知從哪生出絲絲憐意，這種異樣的情緒引得他一陣煩躁，別扭得很，不自知間竟還遞了懷中那云繡絹絲與她。

紅眼細淚如珠，青煙一手承著那絹子，猶豫再三也未接過來。這黑心書生這時候假意什么，還裝模作樣的遞來張帕子。

“拭下，可別落我這氈毯了。”言子墨又將那物遞前了一些。

此話一出，青煙垂眸斂神接過，險些自淚中發笑，這帕子...又有什么古怪?

她突地想起云娘說，女人啊，那眼淚值重金，在合適的時機緩緩地流，便沒什么討不來的，比那架在脖子上的刀劍還管用。他這是生了憐意，見我落淚心疼了，對吧。

就是此時。

青煙一面拿起絹作拭淚狀，一面緩慢啟唇，哭得梨花帶雨，音也軟糯了幾分，混著鼻音，“只是...”一副欲說還休的小模樣。

“此行徒兒生死未卜，可不可以...”她哽住，淚又凝，作勢再伸了玉手去拭。

“可以什么？”言子墨不容她做戲做全套，勾勾盯著那帕子上的針腳，嘆這繡工當真是好，目睹此物，又想到了一樁舊事。

此物是蜀地那號稱第一繡娘的女子求令時一同贈予的，這絲繡精、細、雅、潔，雙面即異形又異色，且一點都瞧不見針跡。

當時，他見那帕子鮮見地好看，才展了求書令細讀。

才知這繡娘貌美手巧，靠著這靈巧手藝日夜不休地繡，磨了一手老繭。旁人都笑她這般操勞愚蠢，還不如索性算了另尋嫁個好人家。其實這一切，都只是為了那進京趕考的情郎，替他湊齊整了路費。繡娘歡歡喜喜送他去，可等啊等，一年、兩年，都等不到許諾歸來風光娶她的情郎，才知他中進士后，一早入贅了富貴人家，孩子都滿地跑了。

她在負心書生家院門前慟哭日夜，那人卻怯懦地躲在府中，連一面都不敢見她。

愛至深而生恨，她用畢生技藝繡了那張帕后便哭瞎了眼，只托人將此帕一同傳了求書令來。

言子墨那時還嘆其書令所陳著實可憐。

癡女最道是可憐又可悲...活在自己敘述的故事里，久久出不來。

反復執著于一事，不肯放，直至心死，才肯認。

言子墨抬眼嘆了一聲，眼前人，想來也是如此。

“可否...容我同你去寒冰谷前，再入宮見云娘一面。”青煙起身，說著就要行跪禮作求。

言子墨也不知怎么的，看不得這，覺之礙眼，一時間大力扶住了她，未允她行此大禮。

青煙堅持要跪，言子墨執意不允她跪，二人僵著。

直到言子墨面色發寒，說了聲“去吧。”

青煙膝下一僵，怔在原地。云娘教得這一哭二拭淚三跪求還沒完呢，這便就...答應了?

喜極間，她將手上那帕子匆忙塞回書生手里，拔腿就溜。

言子墨目光追著那蹦蹦跳跳離開的小人，待人遠了，才收回視線。他展開手中那絹子，一點濕意都無。再低頭垂目觀地上，見有圈圈點點較地板還深些，反著光，方才她在的地方實有幾滴淚落。

還防著他呢。

呵，嘴角一絲笑意，狡猾，還真是...云瑤的好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