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號煙火的一抹紅,遠遠的照亮了半片汾水。
劉弘基遠遠的便看到了這夜色中的亮光,這光來的正是時候,他已然帶著兩萬大軍在浩州上埋伏了許久,前些日子被蕭紀安當頭棒喝的一擊,他說不上多少感激,但確確實實被激起了斗志。
他自詡征戰這么多年,年紀也比蕭紀安這小崽子大了一輪,稱兄道弟了一陣子,沒想到遇到關鍵的時候,還是被訓得和孫子一樣。
關鍵是他身后帶著的這兩萬兵還看在眼里,若是他和秦王一般大,弱冠出頭皮可能還厚一點,年紀越大就越不是個滋味。
浩州本是大唐的發掘地之一,這些都是昔日他同李淵一起打下的江山,要說晉地這一帶,沒人比他更熟悉這里的地勢了。浩州有八至:西南至上都一千九十里。東南至東都九百三十里。東北至太原府一百七十里。東南至沁州二百六十里。西北至石州一百六十里。東南至潞州四百四十里。西南至隰州二百七十里。
這里土壤算不上肥沃,甚至可以說是窮山峻嶺,若是想從并州一路吞并到晉地,送糧的道路,若是不算上結了冰的汾水,那唯有途徑浩州這一條。但因為浩州的險要是與生俱來的地勢,浩州實為盆地,而盆地的中部丘陵和緩起伏,周圍隆起的高高的山脈,旁來的敵軍不熟悉地形,時常駐扎在這一片盆地和山脈相連的地方,這就相當于將自己完完全全的暴露在了別人的眼前。
也這因如此,這塊地方,便成了易主最多的兵家必爭之地。
而要扼住這里,只能巧取。
劉弘基方才就已將隊伍分做兩股,其中一股沿著大道上路,一股沿著山間的小路,繞到了后方。他站在浩州的山脈上,再向北幾里路,便是浩州的城門了。
此時的浩州城門大開,他望見盆地的中央,緩緩行進的糧草隊伍,周圍黑壓壓的圍著劉武周麾下的士兵,但從山脈上居高臨下的望去之后,這些人小的像螞蟻一般,不堪一擊。
劉弘基一吹口哨,大道上的唐軍便沖向了這只隊伍,沒人會料到夜襲這一出,劉武周的糧草很快被沖散了開去,畢竟這些人只是護送糧草的,即使再多的精銳擺在這里,要兼顧后面的糧車,他們也分身乏術。
這一擊未免也太過容易了。
第一股唐軍在大道上整齊的列隊,已然將劉武周的護糧隊伍牢牢鎖進了包圍圈,而剩下的一股,則站在劉弘基的身旁,等待著下一步指令。
“開始吧!”
劉弘基一聲令下之后,周身的將士便將火把引燃,他們借著地勢在山脈上撬動著巨大的滾石,并在滾石上敷上了茅草,不一會,這些滾石便變成熊熊燃燒的火球,朝著盆地里的糧草隊伍飛奔而去。
一時間,慘叫聲此起彼伏,劃破了寧靜的夜色。
馬車被滾石砸中之后,發出“咔嚓”的響聲,護糧的人群慌亂的逃串著,他們朝南北方向的城門奔去,像被圍困在牢籠里的獵物一般,拼了命的尋求一線生機。
還在山脈上的劉弘基并沒有急著下去,他抬眼望了望北邊的城門,那是并州的方向,劉武周占領的地方,已然見到了一支舉著火把的敵軍氣勢洶洶的殺了過來。
劉弘基心底一沉,轉身又看了看南邊,頓時又松了一口氣,晉地沒有動靜,想來應該是被蕭紀安他們拖住了。
真他娘的狗,到頭來還是應了那家伙說的話!
烽火連綿,這一夜若不守住城門,日后,他劉弘基怕是沒臉再回去見那狗東西。
劉弘基沉了沉聲,望住不遠處的城門,朗聲朝他身后的唐軍喊:“不許戀戰!一隊守住南邊的城門,其他的隨我去北邊,將劉武周的隊伍,打退到城門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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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已至,蕭紀安合目歇了片刻,再睜眼之后,已然換回了自己的身子,他看了看身側方才接著獨孤懷恩身子扛回來的邊為峰,請大夫換過藥之后,總算是恢復了些血色,少年占了半張床榻,蕭紀安起身后,方才正色看了看這少年,蒲州可聽晨鐘暮鼓,只是這鐘聲沉悶,卻依然喚不醒睡熟的人。
蕭紀安自覺沒有過錯,但他聽著這鐘聲,雙眸微抬,卻覺得多了些重量。
晨光透過窗沿照進了屋子,他左右也是睡不著,便自己沏了壺白茶,吃完一口之后,似有想到了些什么,放下了茶盞。
他以梅花易數掐算,斷了斷浩州的卜辭,徒然松了一口氣,斷卦:兌為澤(趁水和泥),中吉。
浩州這一戰,總算是結了。
他起身出門,穿上裘衣,想去汾水探一探,若是沒有算錯的話,他的那只鷹應當已經到了柏壁了。
只是,沒走幾步,蕭紀安又被一把折扇攔了下來,他走的匆忙,這才發現李建成不知在門前侯了多久。
攔住蕭紀安的折扇倒是極為素雅,倒不像是皇家的作派。
李建成看了看他,淡淡的道;“你醒了,這一宿可是好眠?叔父說你需一天的時間,你倒果真是一天的時間,多一刻不多。我這一局棋,可是等了你一月有余。”
蕭紀安聞言,頓了頓:“承蒙太子殿下惦念,從關中到此處,若只是為了一局棋,未免太看的起在下。”
“有欲之人唯滯于有,無欲之人又滯于無。”李建成笑了笑,默許了他的說法:“今日也不是下棋的好日子,你酒剛醒,就算我這一局勝了,也算勝之不武。我來問先生,這一番道性與法身,可真的有以心為輪回,生死及得道這一說?”
蕭紀安只覺得他話中有話,便接了過去:“眾生神本澄清清凈,法身不過是真道累凈之后的妙心,道家重“玄”,識體是常是清凈,識用是變是眾生。”
李建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復又說道:“先生可知道,有什么法子才能變成這眾生的?”
蕭紀安退了一步,頓了頓,但還是沉了沉聲道:“在下不知。”
李建成在他身側踱了幾步,又拋出了一題:“昔日父皇受傅奕諫言,曾欲滅教法。曾言,佛教其竊人主之權,擅造化之功。依你之見,這佛教是滅了好,還是不滅好?”
蕭紀安望住當朝太子,他心中有一瞬猶豫,卻還是說出了口:“若真的滅了佛宗,日后萬教之祖,便唯有道家一家,道家重“玄”,不主廣納善惡,殿下覺得是喜,還是憂?”
爾后,李建成笑了。
這一笑,倒真是天子一笑,他的笑似一把不見血的彎刀,貼著人臉滑過,卻又刻意的不傷分毫。李建成并未讓出去路,他只兀自的站在蕭紀安的面前。
卻又久久不語。
再次開口,李建成卻說起了舊事:“當年父皇打下并州,許二弟秦王之位,他那年只有十九,卻執意要去攻下隴西,父皇派了五萬精兵給他,他在營中時染瘧疾,我和三姐都笑話他,若是這一戰輸了之后,就滾回來做他的尚書。”
“......”
“你倒他怎么回的我......”蕭紀安默不作聲,李建成也不是要從他口中聽出什么,只兀自的繼續說著:“他的兵連淺水源都沒邁出去,卻對我說:‘哥,日后你輔父皇,有東宮替你安邦,幕府替你定國,我替你平天下,’”
“......”
“這么久,他應當是不記得了……”李建成收回了折扇,嘆了口氣,輕輕的扶了扶額:“你去吧,若你只愿為秦王的利刃,那便護他,行天下之道,平天下之難。”
稱孤道寡,皆為帝王世家。
蕭紀安朝他深深的一鞠躬,便不再回頭,踏上前往柏壁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