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伏神·惡之花(第1卷)
- 十四郎
- 7193字
- 2020-09-14 10:40:18
那個少年,眼睛里有欲望……
清瓷定定地看著他,唇角微微勾起了一個詭異的笑。
那是一種單純的,絕對的欲望,出于對強悍力量的崇拜景仰……很可愛的念頭,不過,依然是欲望。或許可以稍微利用一下……
“清瓷……你……”絲竹有些驚恐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微笑著回頭看著她,方才的陰森神色突然就變成了溫和的笑容。
“我在看那個少年星宿,你不覺得他很清秀嗎?他是誰?”
清瓷淡淡地說著,自然的神態(tài)讓絲竹感覺自己剛才看到的是幻覺。她急急地瞥了一眼清瓷潔白光滑的額頭,上面什么瑕疵都沒有,剛才的那個漆黑繁瑣的花紋,難道真是自己看錯了?
絲竹暗咳了一聲,輕聲道:“那個人是兩百年前剛成為翼宿的鷹王翼,聽說他是以熒惑大人為目標而修煉,立志要做下一任的司火熒惑。上界的諸位大人對他都抱有很高的期望,特別是四方神獸的朱雀大人,幾乎將他當作了左右手。今天能看到他參加比武表演,我們也算有眼福呢。”
清瓷沒有說話,撐著腦袋靠在欄桿上,看上去懶洋洋的,一雙眼睛卻一直盯著鷹王翼,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太白……太白大人他沒有來……你想他會不會有什么事啊?難道他不打算參加這個盛典嗎?”絲竹難掩失望地低語著,細白的手指無意識地捉著垂在肩膀上的頭發(fā)盤弄。難得她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盤絲發(fā)髻,她足足盤了兩個多時辰呢……
清瓷剛要說話,卻聽身后一陣喧嘩,回頭望去,卻見一個身材玲瓏嬌媚的高挑女子走了過來,一頭漆黑的長發(fā)居然是微微卷曲著的,如同海上的波浪一般,糾纏起伏。
絲竹急忙捂著唇,訝然低呼:“天!是墨雪大人!她怎么會來后廳?難道馬上是她的舞蹈嗎?”
墨雪微微揚著秀長濃密的睫毛,睫毛下那雙眼居然是天空一般的碧藍!她比新雪還白膩的臉龐美艷得令人無法逼視,身上穿著玄色的黑紗長裙,裙擺修長迤儷,和水袖一起拖在地上蜿蜒。其華麗高貴自不用多說,只是那張絕色的臉,比冰雪還潔白,卻也比冰雪還冷漠。她淡淡掃了一眼周圍驚艷恭敬的樂官舞伶,半晌才開口輕道:“我需要兩個樂官為我奏樂,你們誰的琵琶彈得最好?站出來跟我走。”
琵琶?絲竹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玉石琵琶。說到琵琶,樂官里有誰能彈得比她還好呢?只是這個風頭,她出不起呀……眼看樂官們都躍躍欲試,卻沒人有勇氣站出去,還有幾個人拿眼睛偷偷瞥向她,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難怪她們緊張,墨雪大人是四方神獸里的暗玄武,地位與麝香山的五曜不相上下,要是在她的舞蹈上犯了什么錯誤,她們這些小小的樂官根本就是吃不了兜著走了!
墨雪等了一會,眼見沒人站出來,不由有些不耐。目光一掃,看到白玉欄桿邊倚著兩個一模一樣的少女,眉目如畫,清雅秀麗,其中一個手里拿著一把溫潤的玉石琵琶,耳邊還簪著一朵自己最喜歡的白色沙茶曼,頓時有了一絲好感。她向絲竹走了過去,柔聲道:“你會彈琵琶?愿意為我彈上一曲嗎?”
絲竹受寵若驚,顧不得周圍嫉妒的竊竊私語,急忙點頭,拉著清瓷又說道:“這……是我妹妹,她的七弦……與我搭配得最好……”
墨雪隨意點了點頭,“那就一起來吧,你們會彈‘淑雅’嗎?我要音調(diào)加高一些,也加快一些。如果不熟悉,我這里有樂譜。”她從袖子里掏出一本黑色的樂譜,遞給了絲竹,又問道:“你們是隸屬誰的樂官?”
絲竹接了過來,一邊跟著墨雪緊張地往平臺上走,一邊小聲道:“是……太白大人的樂官……”
墨雪挑了挑秀麗的眉毛,“原來太白也有樂官,我記得他以前從來不要樂官舞伶的。看來他很中意你們倆,運氣不錯。”
絲竹又是興奮又是害羞,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跟在后面強笑著。回頭看看清瓷,她正面無表情地低頭看樂譜。她難道不高興嗎?太白大人以前從來沒有樂官舞伶!她們是第一批成為太白大人的樂官的女子啊!這分明意味著太白大人對她們有某種好感……她,可以期待嗎?
臺上鷹王翼的比武已經(jīng)結束,高高的樓臺之上,麝香王正說著褒獎的話語,一是為了贊揚熒惑降伏三千年狐妖的功勞,二是稱贊神界人才輩出,鷹王翼乃為其中的佼佼者。墨雪停住了腳步,垂頭恭敬地聽著麝香王的圣諭。無論是高臺之上的五曜和四方神獸,還是臺下的二十八星宿和人王城主,所有的人都恭敬沉默地聆聽著。
麝香王的聲音低沉而祥靜,如同天上偶爾滑過的幾絲云彩,安詳中帶著莊嚴,悠閑里透著圣潔。清瓷默默地抬頭望向那些高臺之上的神,還有那些匍匐在臺下的所謂的人王城主。她忽地想到了八百年前的那個漆黑的夜晚,火光沖天,落伽城陷入血腥濃重的紅里,慢慢被血吞噬包圍……她記得的,什么都記得,那個時候,她們的父親,落伽城的城主人王也這樣匍匐在那個黑色身影的腳邊,為神的強大力量而顫抖恐懼臣服。那個高高在上的黑色身影,那個自詡圣潔鄙夷凡人的神……
為什么?凡人要匍匐在低處對神仰望?為什么?要殺戮凡人的情欲?
她的眼睛瞇了起來,散發(fā)著奇異的光彩。神是那般的高高在上不可褻瀆,將她們凡人的愛恨情仇視如螻蟻……她只是不懂,情欲當真是不可饒恕的罪?
是的,神是天上的云,是霞光,是一切的潔凈高貴之物;凡人不過是泥土骯臟之物堆砌出的肉身……她不奢望成為云,她只想將那些云從天上拉下來,與她一樣沾染上骯臟的泥而已……如此而已。
麝香王的冗長話語終于結束,絲竹拉了拉清瓷的袖子,示意趕緊先上臺。迎面走來了鷹王翼,紅光滿面,顯然因為被贊揚而興奮激動,眼見到兩個女樂官走過來,他居然心情大好地拍了拍清瓷的肩膀,沉聲說了一句:“好好彈琴!”
清瓷陡然抬眼,漆黑的眼睛在他錯愕的臉上一瞥而過,忽地詭異一笑,張開唇,無聲地說道:好好保重。
盤腿坐在白玉的平臺上,周圍空曠而潔凈,對面高聳入云的華麗樓臺里,有無數(shù)的神,一雙雙眼都看著臺上那兩個纖細的身影。絲竹緊張得總是想摸摸自己的頭發(fā)衣服有沒有變形,被那么多地位高貴的神同時凝望,她的心都快跳出來了,額頭和背后一陣冷一陣熱,想來已經(jīng)冷汗?jié)M身了。她抖著手拿起琵琶,平時拿得極順手的琵琶今天好像突然變重了一樣,沉到她的胳膊也開始發(fā)顫。糟糕……她好像忘了曲子該怎么彈奏了!這樣想著又是一陣大緊張,腦袋突然一片空白。呀……她真的忘了!
“噌噌”兩聲,是七弦的聲音,凄冷慘厲,驚得她趕忙回過神來。清瓷!她居然將琵琶的彈奏部分拿去用七弦來彈!太胡鬧了!她捏著琵琶,頭也不敢抬,只屏著呼吸等著她彈完琵琶的那部分。
可是……那是什么曲子?淑雅有這么凄厲的調(diào)子嗎?只聽七弦在她手里如同子夜狼嚎一般慘越凄冷,那五個白膩的手指流水一般歡快地撥動著琴弦,一時間珠玉四濺,擲地有聲,仿佛平地里忽然迸發(fā)出瀑布,鏗鏘有力。在低處盤旋不多時,陡然拔地而起,一次比一次高,激烈到極點之時,仿佛眼前開滿了無數(shù)血色的鮮花,一顆心更是蹦到了喉嚨口,滿眼的淚。絲竹拼命地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可是那七弦的調(diào)子太慘厲,簡直不允許她喘息一般,輾轉(zhuǎn)反側(cè),千回百轉(zhuǎn),隱約竟有殺戮之聲,寒光乍現(xiàn)。絲竹臉色慘白,簡直不敢去看高臺上的神。清瓷!你的膽子未免太大了!當眾彈撥這種凄厲的調(diào)子,難道不知道今天是慶典嗎?
七弦在低處忽地打了個顫音,“噌”的一聲猛然升高,竟如同裂帛一般震撼天地,裊裊不絕,仿佛洶涌的海潮在躥到最高點時,終于落了下來,蕩漾起一片劇烈的漣漪。音調(diào)漸漸柔媚起來,絲竹松了一口氣,拿著琵琶合了上去,肅殺之音頓減,隨著她丁冬的琵琶聲,墨雪一身玄色的華美衣裳如同黑蝴蝶一般飛到了臺上,水袖飄逸,裙擺妖嬈,整個人隨著柔美清雅的曲子舞成了一朵漆黑的花。
高臺之上,一個一身白狐裘的清俊男子淡淡將手里的白玉茶杯放在了案上,微微皺著眉頭看向清瓷。他身邊的一個身穿朱紅盔甲的頗有武官之相的男子回頭看了他一眼,笑道:“對這個樂官感興趣了?她的七弦簡直絕了!可憐的墨雪,她今天肯放下面子上臺跳舞,還不是為了你?你怎么從來也不正眼看她一下?”
穿著白狐裘的男子沒有說話,一雙幽深狹長的鳳眼緊緊地盯著臺上的清瓷,看了許久,才開了口,聲音居然悅耳低柔,好聽之極。
“朱雀,這里是麝香山,不要胡言亂語。有什么話,回印星城再胡說也不遲。”
穿著朱紅盔甲的朱雀哼了一聲,英武的臉上頗有些不屑的神情。
“那些老是喜歡裝正經(jīng)的五曜,我看著就討厭!分明心里一堆惡劣的想法,外面卻還要裝成光鮮亮麗的圣潔模樣,無聊死了!特別是那個叫司月的女人,我的天,如果她做我老婆,估計我連三天都活不了!”
他縮著肩膀夸張地低語著,卻惹得旁邊俊美的青龍一陣悶笑,差點把茶杯弄翻。
白狐裘的男子淡然瞥了一眼朱雀,似乎有些無奈。他伸出修長的手指,點了點紅色的小案,沉聲道:“那個女子……她的曲子里有殺氣……”他忽然頓住不說了,那雙誘惑之極的鳳眼瞇了起來定定地看著清瓷,似乎想在她身上找到什么東西一樣。
殺氣……或許比殺氣還濃烈的氣息。這個女子是誰?五曜怎么會讓這種詭異的女子做樂官的?她分明……包藏了禍心啊……難道沒人看出來嗎?
他往五曜那里望了去,卻見人人正襟危坐,連袖子也不動彈一分,眼睛都看著臺下,卻似乎各自有著不同的心思,并沒有專注于臺上墨雪嫵媚的表演。他的眼眸微動,閃過一絲不知名的光芒。沒有說話,他回身拿起了茶杯,卻聽身邊朱雀沉聲道:“玄武,你覺得那個女樂官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嗎?如果有什么古怪,我會悄悄除了她的!”
穿著白狐裘的玄武微微一笑,輕聲道:“不……別動她……我想一定會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發(fā)生。”他等著看好戲……
“清瓷!和我過來!”
一下臺,臉色慘白的絲竹就拉著清瓷跑到偏僻的回廊上,確定周圍沒人,她才恨道:“你到底想做什么?難得墨雪大人看上我們?yōu)樗龔椬啵銖椀哪鞘鞘裁垂殴智樱磕恪恪斦嫦胗|惱了諸位大人來懲罰你嗎?太不懂事了!”
清瓷慢悠悠地看著她惱火的模樣,忽地一笑,柔聲道:“你這么生氣,恐怕不光因為我彈的曲子不好吧?是因為太白他沒來,辜負了你兩個時辰盤的發(fā)髻?”
絲竹給她說中心事,一陣窘迫,紅著臉跺腳恨道:“你就會說些有的沒的!不要給我岔開話題!我問你,為什么搶我的琵琶彈奏部分?為什么開頭彈那么古怪的曲子?你到底在想什么?我真是越來越搞不懂你了!清瓷,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清瓷聳了聳肩膀,一副無辜的模樣,瞪著眼睛笑道:“那還不是因為看到你緊張得手在發(fā)抖,怕你出錯才幫你的!我前面彈的就是墨雪給我的樂譜上面的曲子啊!上面還特地標明了要營造激烈如海潮的意境,我還怕不夠激烈呢!”
絲竹看了她半天,神色漸漸嚴肅起來。她皺著眉,低聲道:“清瓷,我知道你在記恨他們攻陷落伽城的事情。可是你忘了嗎?父親曾怎么叮囑我們的?他要我們努力修煉,不要給落伽城丟臉!我們是落伽城的女兒!不能給那些神看低了呀!你心里總是想著恨,怎么能夠拋棄情欲成為圣潔的神呢?今天還好大人們都不怎么計較,你不想想萬一他們發(fā)難,你我還有出頭之日嗎?你太天真了!”
清瓷輕輕抬手捂住了絲竹的嘴,她湊近她的耳朵,輕聲道:“絲竹……什么都不記得的人是你……你說要我們拋棄情欲,情欲到底是什么東西?你喜歡太白,你想成為神,這些還不叫情欲嗎?莫非向著神的就是正確的,凡是與他們背道而馳的就是罪惡的?”
絲竹倒抽了一口氣,無言地看著清瓷幽深的眼,那里面邪氣乍現(xiàn),驚心動魄。卻聽她聲音低柔婉轉(zhuǎn),如同耳語一般在她耳邊繚繞盤旋。
“我從來也不想成為神,因為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欲望是錯誤罪惡的,我也不覺得神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他們害了我,將我踏在腳底鄙夷,我便一定會報復回來。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們知道什么叫無路可退……”
她放開捂著絲竹嘴巴的手,對她淺淺微笑,一雙漆黑的眼睛亮得古怪。絲竹急急地拉著她的袖子,想說什么,卻什么都說不出來,好半天,才顫聲道:“清瓷……與神作對是會魂飛魄散的!當神……有什么不好?落伽城的悲劇,也是父親仰慕暗星黑暗的力量造成的啊!我們……我們被送進了麝香山……是來償還罪惡的!也是神給我們的憐憫和希望!你……怎可心懷叵測試圖報復?”
清瓷沉聲道:“我何嘗需要什么憐憫?我做了什么錯事嗎?絲竹,太好笑了,進麝香山八百年,你什么都忘了!那場屠殺,那場征服……可是我沒忘!你信仰的神給了你希望,可他們給我的卻是家破人亡和絕望!你不用再說什么了,既然你將以前的事情全忘了,那就把我今天說的也都忘了吧!如果你想安心修煉你所謂的神,那就忘了我說的一切!我從來也沒指望你會懂什么。”
絲竹渾身都在顫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曾經(jīng)聰明慧黠的妹妹會變得如此決絕。她捉著她的袖子,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一堆話語擠在她的喉嚨里,她卻什么都說不出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如她這般大逆不道,要是給人發(fā)覺了,根本就是沒有任何商量余地地鏟除啊!她該怎么辦?她要做什么才能止住清瓷玉石俱焚的強烈沖動?
清瓷嘆了一聲,幽幽撫上絲竹的臉,輕笑道:“你怕什么?你過好自己的日子就可以了,不用理會我的。看看你,盤絲的發(fā)髻又亂了。”
她替絲竹將頭發(fā)理了理,然后笑道:“這樣才好,我們回去吧,后面還有要演奏的曲目呢!”說著她拉著絲竹就要走,卻覺一股頑固卻微弱的力道扯著自己的袖子,怎么也不放手。她長嘆一聲,正要回頭勸解,卻又聽絲竹低聲道:“你若頑固不化一定要墮落,我……我便告訴太白大人!將你關入墜天獄!落伽城沒有你這種大逆不道的女兒!”
清瓷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卻聽身后一陣沉穩(wěn)的腳步聲傳來,然后一個她夢里都忘不了的清朗聲音在身后不到五尺的地方響了起來。
“什么關入墜天獄?你們倆不去后廳準備上臺奏樂,卻在這里說什么呢?”
絲竹驚得僵住了身體,臉色忽紅忽白。
清瓷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過身來,直接對上了一雙漆黑莊嚴的眼,她恭敬地彎腰行禮,然后沉聲道:“見過太白大人。”
絲竹急忙回過神來,猛地轉(zhuǎn)身行禮,回身之時,立即發(fā)覺她日思夜想的那個黑色身影,身上還穿著染滿塵埃和鮮血的盔甲,可是那雙寶相莊嚴,瑩光灼灼的眼睛依然銳利而且明亮得如同天上的星子。她心底本能地一顫,說不出是喜悅還是緊張,艷麗的紅暈頓時慢慢染上了她的臉頰,方才和清瓷發(fā)生的一切都拋到了九天之外。
“見……見過太白……”她結巴的問候還沒有說完,便被太白揮手打斷。
“好了,不用多禮。”他漆黑的眼睛似乎帶著某種疲憊卻滿足的神情,淡然說道:“你們不是樂官嗎?怎么不在后廳準備上臺奏樂卻在這里胡亂說話?墜天獄豈是可以拿來當作笑談之處?既然進了神界,以后言行須得謹慎才是。”
說完抬腿便走,高大的身影平靜地越過絲竹和清瓷,散落一身的塵土血腥氣味。清瓷身體忽地一顫,咬牙垂頭站立在一邊。她記得的,這種可怕的氣味……當時太白只身一人屠殺半個落伽城,闖入城主的行宮時,身上就帶著這種氣味。他剛剛又去征服屠殺了什么城嗎?這種糅合了血腥與燒灼的氣味,仿佛來自地獄的修羅,是她八百年來的夢魘,一直提醒她他是她的仇人!總有一天,她……
“對了,你叫什么名字?”太白忽然停住了腳步,回頭輕聲問著。
絲竹驚喜異常,急忙紅著臉柔聲道:“回太白大人……我叫……”
“不是問你。”太白又沉聲打斷了她的話語,頓時令她臉色一陣蒼白,“剛才的七弦是你彈的吧?很動人的曲子,即使在洗玉臺外都清晰可聞。你叫什么名字?來神界多久了?”
清瓷垂著頭,沉聲道:“我叫清瓷,來神界已有八百年。”
太白忽然微微一笑,柔聲道:“清瓷……八百年了,你的修為也不錯,好好努力,日后終有正果等著你。快回后廳吧,馬上還要上臺呢。”
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身后還跟著幾個衣著古怪卻鮮麗的人,其中還有一個穿著粉色衣裳的秀美女子,神情雖然平靜卻掩不住悲傷,經(jīng)過她們二人時,偷偷瞥了她們一眼,目光柔和又帶著適度的好奇。
清瓷兀自垂頭站在原地,指甲幾乎要陷進掌心的肉里去,刺得她一陣巨痛。
他不記得了!他什么都不記得了!那些屠殺,那些沖天的火光,那些奔騰飛揚的殷紅鮮血……他做過那么多罪惡的事情,他居然忘了!當時他曾多么傲然地將她們姐妹領入神界嚴厲地教誨,那些尖利的話語令她記到今天,恨入了靈魂。她隱忍著,恨了八百年,他卻什么都忘了!對她做了那么殘忍的事情,他卻如同踩死一只螞蟻一般輕描淡寫,根本沒有往心里去……
“清瓷,太白大人似乎很看重你……我……我先恭喜你。”絲竹的聲音聽起來有掩飾不住的難堪與哀傷,可她卻依然溫柔地繼續(xù)說道:“你看,太白大人他這般看你,說明你很快就可修成正果成為神,你……還是放棄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吧!那樣的想法……只會讓你更痛苦而陷入不復之地而已……父親如果知道,也不會高興的。”
清瓷沒有說話,她緩緩松開自己的手掌,指尖一片濕漉漉的,原來掌心早已給她刺破,血流了出來。她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手掌,然后抽出手絹將手上的血狠狠擦了去。她的恨,誰也不了解的……她轉(zhuǎn)身往后廳走去,隨手將染了鮮血的手絹丟在欄桿外面的花海中,頭也不回。
絲竹急忙追了上去,拉著她的袖子唧唧呱呱地說著剛才那個跟在太白身后的粉色衣裳女子很美,是不是新征服的神界領地供奉上的新樂官,是不是麝香王又要獎賞給太白什么樂官女伶之類的無聊話語。
人聲漸歇,回廊上安靜下來。許久,茂密的花海忽然動了一下,一個穿著白狐裘的清俊男子鬼魅一般忽然出現(xiàn)在那里。透明純澈的陽光淡淡映在他身上,他濃密漆黑的頭發(fā)只在身后編成了一條粗大的辮子,系著玄色的珠玉。珠玉雖小,上面的雕刻卻栩栩如生。那是一只漆黑的玄武獸,毛發(fā)飛揚,似乎還會自己擺動,身上盤旋纏繞著血紅的蛇,連吞吐的蛇信都清晰無比。
他的眼波如同幽深的潭水,波瀾不起地看著落在地上的染血手絹,靜靜地看著上面血紅的色澤漸漸變淡,血液竟然極緩慢地沁入了泥土之中,不一會就露出一根血紅的小苗,如同一根細細的紅線,詭異莫名。
他的眼睛瞇了一下,彎腰想去揀起那塊手絹。指尖剛觸到絲綢邊沿,忽地如同被火灼一般飛快縮手。他有些駭然地看著那根血紅的小苗,似乎心有余悸,眼睛里又是驚訝又是恐懼,卻隱隱還有一絲興奮。他站直了身體,思量了一會,唇角漸漸勾起一個細微的笑,秀長濃密的睫毛微揚,那張臉在陽光之下竟然俊美秀雅之極,當真恍如天人。
陽光漸亮,散發(fā)出午后特有的熱烈和明澈,他白色修長的身影忽然如同輕煙一般,慢慢散了開來,半點痕跡都沒有留下。地上只有一塊潔白的手絹,旁邊長著一棵細小柔弱的血色花苗。微風拂過,花海幽香喜人,將異動的一切都掩了去,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