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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從現在開始,我要成為日本人

  • 殺鬼
  • 甘耀明
  • 12891字
  • 2020-09-18 16:41:12

在客語稱“年三十夜”的除夕夜,夜風越吹越冷,萬物睡息。只有遠處的大頭茶花盛開,獨自芬芳,墜花還經過樹叢幾番攔阻,才嘆罷落地。劉金福蹲在竹籬邊吃著干枸杞當零食,等著帕扛大木頭回來。他想著,這幾年的年關越來越難過,光是繡旗上的金虎也不耐風霜,用針線縫得重,金虎已經夠臃腫,旗子飛不起來。某次還被小囝仔笑,看呀!那是神豬。

大頭茶花又落了,夜中白花如霧。劉金福聽到落花窸窣,以為帕回來,便喊聲,你回來啦!大樹不應,大頭茶花繼續落。于是劉金福把落花聲錯聽成山鬼的呢喃,人老怕鬼,他生了皮寒,兩手把雞母皮揉下去。冷風又打劫,他抖得胃生寒氣,心驚起來了。誰知他看到門前自己的風水碑,傍晚時祭拜、用碗公盛著的長年菜在那兒,又看著碑上名字,斗大的劉金福之墓,心想他早已死透透,還驚鬼不成。劉金福笑起來,這方圓幾公里內,被人稱鬼的不就是自己。他補嘴饞地走出籬笆,拿了碗公,抓長年菜吃。長年菜是整株炆肥湯,照舊俗要整片吃,才有長年的意思。劉金福吃著菜,長葉哽在喉嚨,也哽在心里,胃中酸水直往外沖噴。菜園里的三只雞鴨被吵醒,先是憨面,再撲翅來,聚在墳邊竄,脖子快結成一團。劉金福吃罷,衣袖往嘴邊一抹,把碗公摔爛地,都給畜生去搶。

“歲歲平安,畜生也懂,我今天就把滿山分封給你們,哈哈。”劉金福雙手一拂,又當起土皇帝,說,“聽好來,臭屁蟲,左側河流給你;大蛇哥,還在搶食,做了大將軍,要有樣子……”

其實帕早就來到山屋邊,躲在遠處的樹干,手上拿根大木。他看到劉金福蹲在風水碑上哭,嘴上掛一條湯湯水水的菜葉,那像長舌頭,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悄悄地退到百公尺外,把手中的大木敲小徑旁的櫸樹,盡量發聲,好給劉金福聽到他回來而有時間擦干淚。殘葉敲落了,星星露出,每顆在黑夜中泡得又白又大。帕快到家時,大喊回來了,然后跪地把那棵從保安林偷砍來的大樹背上身,跪著前進。劉金福聞聲,早已備妥了黃藤,用它使勁地抽打從籬笆爬進來的人。黃藤長滿針,針長一寸,插入帕的肌肉,得用力抽才能拔出來。帕的皮膚又痛又燙,覺得祖父今年受了不少氣,靠抽打泄憤,每一鞭打歪自己脊椎似。好在他提早用破布子汁抹身,皮膚帶麻了,少受疼些。之后,帕背大木爬進屋,不懂事的雞鴨還撲上頭站,扇翅膀調笑。

這是新舊年的交替,劉金福照例給帕來個“逐出家門”的儀式。把家中大梁換了,換梁等于換了房,換房后還得移房才行。緣由是帕命太硬,換梁祈福,每年照做,不然霉運當頭。劉金福認為去年對帕手軟,今年才運不好,下手都是硬扎的功夫。儀式開始了。帕把房子中央的地板拆開,用那腰粗的新木抵地后,往上頂,便把舊木抽換了。換完木,帕抱柱,大喊:“不肖子孫劉興帕,永遠出家門。”

“不肖子孫劉金福,趜(趕)他出門了。”劉金福也大喊,把囤積一年的舊梁塵往他身上倒,又補一聲:“走。”轟隆一聲,屋梁震動,屋子要走路了。劉金福奔出門,拿火把,把雞鴨趕進屋,把風水碑拔走。忽然間,他想起什么,跑到屋前帕放讀書用品的日本小木屋,放火燒了。

小木屋的橘子霉了,掛繩上仍插松針、舊白紙扎,在夜風中翻弄,是日本人過年的樣式。日本過陽歷年,要臺灣人摒棄舊歷新年,改吃屠蘇酒、黑豆、醬油煮昆布、醋腌炸魚。帕過新歷年時,從鬼中佐家拿了日本味的菜尾,磨碎后用魚腥草蓋味,端給劉金福吃。誰知劉金福瞧見了,發現平日吃菜是這樣來的,腦門充血,趁腳就是踹下去。難怪劉金福整年來胃脹亂放屁,要服用山下藥商那兒買來的恩主公的“眼屎”——商人用姑婆芋包征露丸才騙過山上的老古板,還揩油賣貴——如今劉金福余怒未消,放火燒這日本小屋,臭罵幾回,然后轉身勾腳爬上浮起來的竹篙屋。

在房屋中央,帕全身鼓起來,大吼一聲,用新木把屋子撐起來,代價是每根骨頭彎成發青的弓。劉金福也沒閑,往帕一邊潑木灰一邊用狠毒的話罵,用藤條打。屋子重心不穩,要倒了,雖然帕把最重的廚房那方給提起來,屋子仍往山下溜。他一個剎腳,眼角回勾,倏忽來個蟒腰扭,抱柱子轉起了房子。房子起先是淺淺地繞動,最后嗡嗡快轉。帕抓到平衡前行,還說課本上說得對,地球是一顆轉不停的陀螺,停下就死掉了。劉金福氣炸了,大過年談日本課本這鬼書。房子越轉越快,劉金福的頭發邋遢得散開,眼里冒出了金星,把胃中的長年菜整片吐出。但是,帕沒法從繞動的窗口看到山徑,他迷路了。劉金福提起了精神跑,原地跑步,窗戶也在繞圈子,他看窗外報路。房子往前要繞過一些大樹,不然會撞個粉碎。

劉金福越跑越快,房子也越轉越快。家具飛來飛去,桌子的年輪糊了,所有的影子和主人分離且暈得卷邊。那雞鴨也都在地上滾。帕則滿身是血,膝關節響個不停。最后,這“逐出家門”把房子扛離原地一百公尺就行了,更接近濕苔和森林。直到劉金福喊停,儀式才完成。

儀式過后,帕疼得難眠,睡不著,他只好跍在灶房看書,手捧書,用門牙咬火炭,借少得可憐的火光慢慢看。那是手抄書,是帕回頭從劉金福放火燒的小屋救回的,有幾處燒得臭爉。書更早是掉出美惠子的皮箱時偷撿來的,那是火車來的第一天。書名《銀河鐵道之夜》,作者叫宮澤賢治。書中描述一個孩子坐上銀河列車,遨游星河間。以帕的日文能力是讀不懂,但想象力是與生俱來的,憑認得的少數字匯拼出比原故事更棒的世界。他每讀幾行,會仰看窗外的夜空,想象有一輛列車奔馳在銀河上,石頭碾成流星,煙囪噴出星云,那種宇宙要用夢境丈量才有邊際。帕有時看得忘神,把嘴上叼的火炭誤為是從窗口掉入的流星,用舌頭舔,又痛又不敢叫。

長年菜太咸,唐山夢太淡,劉金福起床,走到灶房尋水喝,瞄到帕把日本書拿入屋內看,打破了小國的禁忌,大大怒喊:“畜生子,這鬼書也敢看。你阿公還沒過身,不要給我作亂。”帕驚得把炭吞入嘴,這一慌,搞不清楚要收書,還是收拾火炭。他的鼻孔開始冒煙,嘴吐蒸汽,舌頭痛得把火炭踹出,連忙用書本夾藏。不料,濃煙又從書縫泌出,燒透好幾頁,在里頭泛濫成火了。帕只好躲出去,跑出籬笆,不忘慢下來回頭關心。一定要這樣,只要惹得劉金福生氣,帕先逃開,讓追來的劉金福借由小跑消怒氣。但是,這次劉金福怒火兇燒,腦門綁滿青筋,拿擔竿扁擔追打,再下去要喘死了。帕不得不跪地,給追來的劉金福打。帕也趁機抓起路口邊、留給今年沒上山的孩子的糕餅,吃得滿嘴泥沙,說:“你不要氣了,你封我大將軍,我受封了。”劉金福把擔竿打斷,還踹上一腳,指著帕的眉心:“這野靈鬼轉世的狗屎將軍,把鬼書拿出來。”帕蹦了幾圈,偎在一株小樹邊,聽到劉金福的繳書命令,心想,不就一本故事書,難道也要玉皇大帝同意才行看?他不懂,不懂這老貨仔為何活在自己的棺材里。帕也惱怒,用超過第十句的方式吼回去:“聽你濫糝講。我行出竹籬,莫管我的書了。你轉去,轉去你譏衰人的小國。”他跑開,邊氣邊擰干書里面的火,使勁過頭,竟絞落一些余燼。劉金福氣得只看成那是幾個日本字與漢字抱著發抖,全部踩死給倉頡分類。劉金福想,落單的漢字會被日文帶壞,早死早回唐山超生。他又緊追帕。這時候下起雨,越下越緊湊,雨把森林洗得透白,劉金福迷路,骨子涼透,不知不覺來到山下的關牛窩。雨中的百來間土厝好安靜,鬼壓床似。劉金福順著泛濫成河的馬路走,足陷泥濘,道路被雨點得歡沸了。一輛摩托車擦身而過,上頭的日本兵罵他快點滾,不然會送死。劉金福聽不懂,隨后聽到,更看懂了。一聲尖銳的笛響,追之來的是撥開了雨叢的大車燈,刮薄了他的目珠。然后,沖來的火車像巨大的龍船,車廂纏滿了雨霧與光芒,比想象中的還要恐怖。如此的快速與壯觀,一恍神就錯失了,只能看到它的屁股紅燈,這足足讓劉金福激動地喊:“妖精,那一定是妖精。”

這大雨下得像連珠炮,炸得山林震動,各樣的昆蟲和鬼魂爬出積水的土穴。帕沒跑下山,故意跑進那條小徑盡頭的冢埔堆,睹到一塊大石碑。他滿肚怪怨,見了這座怪墳,更是氣沖沖。帕拔了三根一丈高的綠竹,連根帶土地拋出來,猛往大石碑打。墳泥飛濺,四周的鬼都不敢接近。對帕而言,墳里埋的是劉金福開口提、閉口講的阿興叔公。曾有無數次,帕跟蹤劉金福來到這兒,看他跪拜行禮,祭品用最好的米酒、雞髀、豬膽肝和鴨蛋,燒的金紙是拜天公用的大白壽金,當圣人在拜。這一次,帕把這幾年欠劉金福的憤怒,本金帶利地還給阿興叔公。用竹子鞭完,帕又再祭上鐵拳頭,擂起墳,土墩一寸寸癟陷了。憤怒打不光,只會源源不絕。墳底很快露出了三支銹爛的火繩銃及毛瑟銃,帕又乘興打爛。一聲硬響,他打到了棺材,撥開看,是一尊俗稱“大銃”的百余斤銅鐵大炮。炮身糊了綠銹與爛泥,還烙了一行微凸的英文。帕哪懂這是德制“克魯伯過山炮”意思,直覺是地府陰文。他喉膛暴喝,肌肉吹滿了力,雙手插入土中便撥出了大銃,往旁邊的大樹揮去。樹葉擰出萬響的雨豆,直勾勾落,滿地響。睡在大銃里的鬼王便滾出來,一串撲跌,便拔起了身,怒目圓睜,對人不客套,也毫不客氣起來。

爬起來的鬼王,很快被大雨壓倒地上。他在土里睡了快五十年,今日才被帕吵起來了。他有骨質疏松癥之類的病,筋骨也沒扣緊,不太會站了。待鬼王站了起來,帕用下堂腿劈倒,不斷重復。鬼王硬頸,每次跌倒,都繃骨站起來,老以為是一陣風扳倒,還從土里摸出一把毛瑟銃拄起身子。直到他發現是有人故意惡搞他,從身上抽出一根發簪,刺穿手掌,把自己釘上樹干。他堅持不倒落。鬼王穿著襤褸的短衫夏襟,腳蹬草鞋,披著一瀑長發,骯臟極了,就像圖畫中描寫的清國奴一樣。帕看過的、殺過的鬼可多了,那些咒罵他、欺負他的人死后,變成的鬼魂全被他虐殺,提早去見閻王爺。鬼王可怕之處是一雙瞎眼,眼窟黑幽,只要他專心看人,眼窟會有鏡子效用,反射他人的多心。帕多看一眼而猜疑起來,暴露自己被人看衰、看悲、看不起的恐懼,即使鬼王什么都沒看到。

“巴格。”帕先用日語罵他笨蛋,再罵,“你是目瞨(瞎眼)鬼。”

“寇賊,去死吧!”鬼王一個巴掌呼去。帕手臂擋下,才發現是聲東擊西的招式,另一頰吃滿了痛。對鬼王而言,這是打賊打雙邊,左右開弓才是,抽出釘在樹干上的手打去。帕覺得有趣了,第一次遇到能跟他作對的鬼,決定饒他一命,但基于以牙還牙的原則,先重踹一腳。鬼王被打成腦震蕩,退到嬰兒般的記憶與爬行,該忘的都忘了,忘不了的是每天提起精神去打仗。

此后的每夜,鬼王從大銃爬出來,摸索附近的一草一木,慢慢拓展記憶的領域。天光之前,他用發簪把爬過的土地畫成圈,背熟草木的位置。簪子一插,鬼王在雞鳴第二回的變天之際,爬回大銃睡覺。每到暗夜,趁劉金福熟睡,帕順小徑來到冢埔,坐在大石碑看鬼王醒來往外爬。到了第七天,是頭七之日,鬼王要向閻王爺報到了。帕有點不舍,畢竟這鬼蠻耐玩。這夜鬼王又從鐵銃出來,爬到插簪的所在,一寸寸摸索下去,摸索到一座新墳,從里頭拉出一只爬滿白蛆與白蟻的新鬼。鬼王吸入雄蟻翅膀,呼吸急促。帕真難過他要死了。不料,塞在鬼王喉嚨的蟻翅成了聲帶,他顫巍巍地豎起腳,大吼:“走——吧!眾軍勇!‘番仔’反了,打‘番王’去。”

帕以為鬼王罵他,跳下大石碑,來到鬼王邊,要用拳頭劈碎他。沒劈中,只覺胸口一陣風,帕反而給蹦起的鬼王用虎口鎖喉嚨,被逼得狼狽。帕利落地斬斷鬼王的手。鬼王又爬上帕的肩頭,用另一手扼他的頸根。帕跳個三尺高,以背部重落地,壓制鬼王,扯碎那只鬼手。鬼王沒了雙手,改用雙腳鉗住帕的腰。帕大聲吼,不只把那雙腳扯碎,連鬼王的肚子都撕裂成洞,肝腸掛了出來。帕勝了,當他站起身時,全身冒出一泡透涼的冷澀,腦門鼓起雞母皮。因為鬼王還沒死,不認輸,用嘴狠咬他的背。帕怎樣都扯不開、壓不碎,他翻臉發狂,像狗甩水般把鬼王的內臟從傷口甩光光。這下好了,干扁的鬼王咬著帕的腳成了影子,永遠黏住不放。帕走回大石碑,屁股坐下,趾頭摳著上頭的文字,等陽光出來曬死身后的鬼王。到了卯時,冬陽就要溜出了山頭。鬼王復生了,失去的手腳筋骨像竹筍快速冒出來,內臟咕嚕膨脹,發出窸窣聲。帕突然覺得活活曬死鬼王很無趣,再多玩幾天更好,連忙找個撿過骨的墳,把自己埋入,靠一根竹管對外呼吸。日頭出來了,墳場好亮,在又深又重的土里,穿透的光像星星,蚯蚓、馬陸、蟑螂游過帕的身邊。帕感到自己無盡地下沉,身體越來越熱,靈魂就快降到地獄時,鬼王說:“我是不是死了,是個鬼?”帕覺得死都死了,還鬼話這么多,始終沉默不回應。鬼王得不到回答,嘴巴大笑,眼眶都是淚,他最后松開手腳,繼續睡沉下去,發出的鼾聲如水泡咕嚕嚕地往上冒。帕乘著泡泡浮起,推開泥土回到人世間,陽光刺眼得好恐怖。他大步上山,要去做工了。

一種名為“奉公”的義務勞動早在鬼中佐來時展開,村人騰出半日工,用以回報“皇恩”。小孩子割馬草、挖炮陣地,或者種制造飛機潤滑油的蓖麻,或種制造瘧疾藥的金雞納樹。成人拿著畚箕、鋤頭劈山,砍掉樹木,一路前進到了目的地后,放火燒山。在那山頂上,他們效法愚公移山的精神,把山頂的土挖掉,填入山谷,每天有數百少數民族人和漢族人干活。像帕這樣的大力士,耐操又耐撞,把上噸的大石翻下谷,把大樹根從土里像魚刺很快地拔出來,一次挑八擔土,所以肩頭老是騎著四根老擔竿。但是他的用途不只如此,連玩游戲也讓人耐看。

有一回休息,帕和孩子玩起“紅白對抗”的游戲,兩邊分組,拔下對方的基地旗才贏。帕以一人為組對抗三十個孩子。孩子站在石頭圍成的城墻外,用小石丟中里頭的紅旗就勝。但是,帕用棒子當野球打出去,還能打中飛鳥。鬼中佐騎馬路過,告訴帕,打仗要積極,不是拿球棒打鳥,要他反攻。帕點頭,對其他孩子說他要反攻了,回去守吧!小孩趕快跑回去守城,人圍成籬笆,做疊羅漢鎮守隊旗。帕從東邊高喊,我——來——了。人卻從西邊切入,很快拔走敵旗,完全是腳底養了一匹風,來去一朦朧。鬼中佐驚訝得很,發訊給對山頭的高炮兵,命他們在一棵高樹上掛白旗,然后要這邊的山炮士兵和帕較量,看是炮彈先打中白旗,還是帕先搶到,贏的論功行賞。一聲令下,山炮轉向調校,一發打中對山的腰,回音哽在縱谷間轟隆響,鳥飛了起來。第二發過高,第三發完全命中,目標物粉屑高飛,陷出數尺深的凹穴。士兵激情歡呼,回音還沒從對邊傳回來,帕就把半棵腰粗的樹扛了回,上頭的白旗還在燒,要不是以為樹都要帶回,哪會這么慢。孩子們圍上去歡呼。帕張開手,露出四只喳喳叫的雛鳥,那是從那棵樹上拿下的。這回帕也嚇著。他體悟到鬼中佐好嚴肅,認真起來會玩死人。

帕每個禮拜選三天和鬼中佐聚餐。日本菜幾乎是涼的,只有味噌湯不是。用完膳,他們坐在走廊的檜木地板,敞開門,面對山,風呼哧哧吹,冬天也要面對這種飛來飛去的風刀子。這對鬼中佐而言是乘涼,頗能享受,他出身自寒冷的滿洲,是日露戰火中的孤兒:在某個深夜,日軍受到沙皇哥薩克騎兵隊偷襲,情況越接近天亮越糟。有人從獸棚抓來一只母鹿,剖開肚子,把當時半歲大的鬼中佐縫入,只露出頭呼吸。母鹿撒腿,逃出了敵炮,在山里吃喝拉撒和交配。小鬼中佐餓了,吸吮鹿奶,渴了喝鹿尿或雪塊,無聊時對風聲、母鹿或跑過的動物說話。他長得夠大時,母鹿受不了,內臟和子宮爆炸了,小鬼中佐和弟妹(那只鹿另懷了兩只胎)出世了。他手爬腳爬,趴在鹿媽媽身邊發出悲鳴的獸語,想躲回攢滿人糞的鹿肚。第三天,哭聲驚擾了巡哨的日軍曹長,循聲找到小獸人。曹長當時看到小鬼中佐的頭埋進母鹿的頸部,一邊吃鹿肉,一邊愛撫母鹿。小鬼中佐被認定是鹿孩子,由當時的總指揮乃木希典大將親見,授姓“鹿野”,另由陸軍參謀長兒玉源太郎授名為“武雄”。小鬼中佐回到日本關東受教,長大后讀陸校為軍官,幾年后派往中國作戰。在上海的某次戰爭中,他們包圍一群死守大樓的官兵,雙方撒火網,密集的銃彈在空中撞出火光,黑夜變得像白天。一個中國兵把炸藥和銃子吃下肚,直到血液變黑粉,抱滿手榴彈,從樓頂跳下引爆,五臟六腑炸得到處是。鬼中佐被炸傷腦袋,傷重退出第一線,來到臺灣帶兵。

鬼中佐對帕說了些自己的身世,不是全說出,很短,卻像槍聲嚇著了帕。大部分時候,鬼中佐談的都是政治,那才是談不完的。他對帕說,大和民族進入中國,帶有光榮的使命,是要中國興盛起來。中國的榮富向來靠外族壯大,蒙古和滿洲人的統治下使得文化和武功最盛,現在由優秀的大和民族管理,才能再提升。蔣介石不行的,他的貪污和自大,把中國搞得破敗。如果把中國、高麗、越南、菲律賓等國家一起結合,建立共榮圈,由日本統馭成富強世界,能一起面對西方世界的挑戰。鬼中佐之言,讓帕的血液也沸了。

閑談中,茶已泡好,由女侍端到帕跟前。茶碗很特別,是內地大萱地區出產的“美濃窯”,一種仿制的志野茶碗,樣子像是捏壞的竹筒。白釉中透出紅霞與鐵焦色,布滿釉孔。帕覺得要用這種小茶杯喝水,根本喝不滿胃,他這種粗人只配用茶壺對嘴,或匏勺喝水。他要鬼中佐先喝,怕出洋相。鬼中佐倒要帕先喝。帕點頭稱是,一手撈碗腹,拇指扣在碗內,就是往嘴斗潑茶。鬼中佐看了大笑,說他喝茶像快渴死的鯉魚。帕也笑,把茶湯都笑出,用袖子抹去。鬼中佐也顧不得那套娘娘腔的茶藝,拿碗就喝,一派沙場風范。末了,他從柜里拿出一些茶碗,攤了一排,要帕選幾個回家。帕哪懂那些像餐后沒把油膩洗凈的小碗,各個樸怪,裝湯嫌小,喝茶嫌秀氣。他拗不過好意,馬虎選了一個老碗。一個隨意挑,是青白釉的碗體,浥白中略泛天青。帕在手中掂幾下,粗估這斤兩不足前頭的,碗緣沒上釉,有點臟,又有開片的裂紋,以為爛貨一個,選這也不讓鬼中佐吃虧。那是景德鎮瓷碗,從中國大陸帶來的戰利品。鬼中佐稱贊帕有眼光,識貨。帕聽得半懂不懂的,管他是褒是貶,是罵是疼,來勁地猛點頭稱嗨(是),他認為日本人都是這樣響應的,先學起來就對了。

庭院的緋寒櫻迸花了,是疏淡的單朵,又丑又孤,更遠的李花、桃花卻不顧性命地開。鬼中佐對帕說:這櫻花老是拖拖拉拉地開,謝得也不干不脆。你一定要去內地看,那的垂櫻像神靈哀愁,瞬間把血肉盛開成花海,瞬間又決絕地落成雪花,才有生命,才是武士精神。且櫻花火光四射,晚上亮得不用打燈,落花還能燙死人、壓死人。每當他站在櫻火下,會忍不住往上爬進花海里,趴在樹干上感受那種溫暖無比,仿佛回到鹿肚里的舊時光。

“做人當做武士,做花當是櫻花。千拔,你要做武士,超越我。”說罷,鬼中佐走到樹下,抽出佩刀,刀子如手臂的延伸,像螳螂般要用鐮刀腳攫物,刀唰一聲,流光爆閃,便喝倒兩株緋櫻。鬼中佐說:“這根本不配當櫻花,連花都不是。千拔,給我拔起來。”

嗨,帕猛點頭響應,卻沒起身動作。等到他幾番猜出意思,緊張跳起來,幾乎打翻了茶碗。他走到庭院,卷起袖子,先把鏨倒的兩株櫻樹拿開,只見他雙腳擰蹬,胸膛憋了緊,俯仰間,把兩株樹根捻起,看不出有使力。可是庭院土地震動,被樹根帶來的泥土也撒了滿天,落在屋瓦噼里啪啦響。帕把樹根和樹枝拋出院子外。女侍把落花掃起,不留殘紅,免得鬼中佐怨怒。

看著庭中一雙骷髏洞,鬼中佐大笑,轉身對帕說,要他過幾年到內地讀陸軍軍校,一切經費由他負責。帕的耳朵和舌頭不習慣純正的日語。很多時候,帕不疾不緩搖動一種木盒子的尾巴,能從黑唱盤刮下奇異的歌聲。唱盤有世界名曲一百零一首,有獨國(德國)希特勒的演講,也有米國國歌——激昂歌聲不太像鬼畜之聲,帕聽過一次不敢再放。大部分的時候,父子倆聽瓦格納音樂,聽到黃昏的樹影爬上膝頭,再爬上胸口。到晚餐前,帕恭敬地退離,在門口的迎賓石轉身告別。當他聽懂自己能前往內地求學,是第二十八次父子聚餐了。那次回家路上,他憧憬美夢,對內地的遐想焚燒內心。他看著巨大的落日,像對日丸旗發誓:從現在開始,無論如何,要為成為一個真正的日本人而努力,努力講國語、學軍事和習慣日本食物。他高興得很,拔了一根粗藤揮舞,把路上的雜草與石頭劈開,唱著日語歌配合節奏。走到半路,他想起提回家的日本貨肯定會被劉金福罵,便把帶來的清酒打爛,留下瓶底當門柱臼,聲響小,又好開。又把景德碗底的蓮花紋磨花,看不出來是內地貨。再用石頭把黃漬蘿卜、甜醋姜芽、腌鮭魚、天婦羅等磨碎,加入采來的豬屎菜壓味,用紫蘇蓋色,才拿回家給劉金福吃。現在,他發現煮湯也很省,一鍋熱水加入些許的神奇粉,竟然甘甜無比,讓劉金福喝了忍不住想“食百歲”,仰起碗,大呼恩主公。他瞞著劉金福說那粉粒叫“香灰粉”,其實是內地人的新發明,叫味精。

帕越來越忙,不只要上學,下課后也要練兵。那時的恩主公廟不過是木造瓦房,當成學校也裝不下這么多人,他們在旁邊加蓋了竹屋。課余時間,學生要種菜和養豬羊,菜蟲抓不完,豬羊也叫不停。豬最煩人,被恩主公的神駒赤兔馬附身,起乩時出來巡堂,學生謔稱“豚校長”。要抓到豚校長很難,它像古靈刁鉆的鰻魚一樣,鉆女孩的裙子、掀男孩胯下。它被人圍捉時,干脆撞墻鉆洞,逃得好快。當美惠子彈奏她天籟般的風琴后,豚校長變乖,能來段吉魯巴或恰恰,最后大汗淋漓地回豬寮睡覺。

原本放恩主公的神龕,改放奉安柜。奉安柜寄放了兩項圣物,一是天皇、皇后照片,一是天皇頒發的教育圣旨“教育敕語”,學生每日要恭敬地對這兩樣東西鞠躬唱誦。某日打早,師生打開柜子行禮,里頭傳來狂浪的叫春,男生樂得大笑,女生駭得臉紅。是兩只公的豚校長在那奮力交配,把天皇、皇后照片當床墊踩。校方順從豚校長,神龕留給它睡,把奉安柜改成更大的奉安殿,就設在廟埕原本放金紙爐的位置。奉安殿像個小神宮,上有石雕屋頂和飛檐,下有大理石基臺,門上繪一對金鳳凰和菊花紋飾。每當地震或空襲演習時,天皇、皇后的照片勝過一切,十個學生扛起奉安殿往防空洞跑,跑到莊尾最大的山洞躲。十人也抵不過帕一人,他戴一雙白手套,先行禮如儀,再把整座奉安殿舉在眉梢,低頭小跑步帶走,哪有可能讓上頭的擺置掉落損壞。

下課后,帕是教育班長,軍階屬中士的“軍曹”,配一個稱為“當番”的助手。助手是來自橫濱的坂井一馬,軍階二等兵,四十余歲,曾做過流氓和居酒屋助理,主要是幫帕洗衣、傳令、馬殺雞(推拿按摩)和打新兵,也教一些粗魯的日語。帕越來越討厭回山上的家,在那兒好孤獨,只能跟家畜說話,還有厭惡地咬著草莖,山上也太潮濕了,半夜還要起來趕走爬上棉被的苔蘚。他以前最想當野鬼,不用上學,每天能在外頭玩到三更半夜。現在最喜歡當兵,喜歡陽光、同伴、大聲嘶吼,喜歡汗水掉到眼里癢得睜不開,這在練兵場全找到了。

來這受訓的先是日本人,后來大東亞戰爭吃緊,臺灣人、滿洲人、高麗人也入伍受訓。關牛窩什么氣候和森林都有,適合作戰場的預習場,所以鬼中佐在這設練兵場。訓練的第一科目,要士兵了解服從的真諦。鬼中佐下令隊伍“前進”,要帕擺動雙手、抬高腳帶隊。做不好的,由助手坂井一馬拿像棒球棒的戒心棒打,要把那些屁股打爆。坂井光這樣就把手上的繭練肥了。一小隊的士兵縱隊走,嘿咻嘿咻,雄壯威武像火車,磅礴氣勢震撼人。路沒有永遠的直,人肉火車遇到巖壁得爬上去,落隊的被打落山谷處罰。人肉火車遇到百姓房屋就推開,不管里頭的人在睡覺或吃飯,所以關牛窩的房屋會移來移去。如果遇到大崩崗,擔任機關車的帕不考慮地跳去,再原地踏步擺手,唱軍歌,隨后跳來的人斷手斷腳,把野戰醫生花崗一郎忙翻了。帕后來跳下崩崗后,接著后頭掉下來的兵,贏得大家敬愛。光練習前進就會死人,士兵想到后退就快發瘋了。好在鬼中佐說,士兵只往前殺,只有尸體才后送。不練習后退,就練習休息,吃飯是最棒的科目。士兵高興地坐上餐桌,看到菜拼命上,快嚇壞了。端來的是木雕花椰菜、牛蒡和海菜,飯是砂子,味噌湯是臭墨汁。鐵齒的帕一口飯配一口菜,放屁不用翹屁股硬擠,飯后剔牙,不忘瞇眼打嗝。士兵認為飯菜是真的,吃了牙齒與舌頭刮花,只敢喝味噌湯,想象那是好滋味的墨魚湯才喝得下。軍中哪能給你偏食,鬼中佐下令要吃完,否則連桌子也要啃完。大家拿出吃奶的力,啃了三天三夜還沒吃完。只要一人沒吃完,全體施以“鬢打”懲罰——士兵面對面站,大力地互摑耳光。哪有人敢和帕鬢打,帕只好打自家,面皮像大鼓一樣咚咚響。在苦難、折磨與屈辱后,鬼中佐才慢慢放松帶兵的教條,從嚴父轉為慈母的關愛。這是治兵之道,他在戰場待過,有些子彈竟然會轉彎,直接射中軍官的后腦,這說明了,始終苛刻只會讓士兵把槍眼對準自己將官的背,未戰先死。

有一天,帕帶新兵在暗夜練習前進,他們翻過樹頂,游過埤塘、急河和臭屎坑,最后來到冢埔。由于才掛紙掃過墓,菅草被燒光光,數百座的墳墓散落在斜坡,更遠的山頂掛著一輪月亮,士兵踏步去,像收隊返回月宮的鬼。除了帕,他們越走越驚,不小心踩破墳,紺藍的鬼火跳出來,膩在士兵的屁股后頭亂飄。隊尾的士兵嚇破膽了,只能往前跑,如撐跳箱般翻過前一個人的肩,共翻過五十個人逃跑。坂井大罵,拿戒心棒揮打,可是眼前的兵年輕腿壯,他哪追得上。隊伍慌散了,大家往前逃,坂井往后瞧,只剩帕一人擺手闊步,比一個中隊的軍人還雄壯,比一座森林的竹子還挺。帕的后頭有著熒熒的鬼火亂竄,他像走在藍花凋亡的地獄。坂井叫都不應,認定帕被稱之為“無緣佛”的孤魂野鬼附身,喊聲阿彌陀佛,腳尖撒影,莎喲娜啦去了。人都跑光了,只剩帕大步走到那個鬼王的大石碑。石碑上頭用小石壓了一沓被雨水泡脹的壽金,他繞了過去,又不對勁地跳上去,叉腰顧盼。月光下,以石碑為中心,半徑五十公尺內的石頭、土壤、草葉都得了毛細孔粗大癥,整塊地有微微的陰影。帕用腳抹地,怎么用力也擦不去粗毛孔,才驚覺那是鬼王用發簪插出的細孔。他忽然又發現了大石碑上有新字跡,鑿痕淺。他用手去摸,手卻被哪來的簪刺麻了,毛細孔綻開。最后,他的手被一道從后方來的發簪插穿在地,釘死死在那兒。

“豎子,這是我的地盤,你休想。”鬼王怒眉,一口咬著帕的耳朵。

帕用另一只手去摸碑字,上頭寫著“北白川宮之墓”。帕笑了起來。北白川宮是“皇親國戚”,小學課本上說他是當初率兵從基隆進入臺灣的總司令,平息不少土匪。鬼王這么自大,厚顏無恥,何德何能自稱是“民族英雄”的北白川宮能久親王。帕笑起來,輕蔑地對鬼王直呼北白川宮能久親王殿下,還跪地叩頭。

鬼王咬牙說:“我沒有名字,也不需要自己名字。北白川宮,我恨不得這逆賊‘番王’火速死在這,這是他的墓。”

帕倒是笑不出,默默看著鬼王,任時間之流洶涌地橫過,有一炷香之久。這時候,山下傳來“祝新嘉坡(新加坡)陷落”的歡呼聲。帕對鬼王小聲喊“土匪再見”,拔掉手中的發簪,吮著血,走幾步后回頭看了一眼鬼王,說:“你有種,好好照顧自己別那么快死,多注意狗,它們夠兇。”說罷,帕翻過一座小山,看到莊子有數百人敲鑼打鼓,手提燈籠,把山路燃成大火龍。施放的高空花火炸亮了縱谷,回音久久才消退。天上地下都是光,他大笑也大叫,快速沖下山去玩,不跟鬼王耗了。

大東亞開戰后,日軍像形容的那樣,如甘霖澆灌了東亞地區,武漢、香港、古阿姆(關島)、緬甸、比島(菲律賓)、蘭印(印度尼西亞)陸續陷落。每陷落一地,夠高的帕跑到教室前,用紅筆把墻上的世界地圖圈出陷落區,到處是喜洋洋的大紅。每次捷報,莊人上街頭游行,大唱軍歌,揮動萬國旗。新加坡陷落的捷報在下午傳來,鬼中佐立即在晚上辦時局游行,化裝慶祝,以紅豆包和紅白麻糬號召小孩來參加。連夜慶祝是因為新加坡為英國殖民地,日軍花幾天就攻下,絕對的“圣戰”大捷。在夜游的浩大群眾中,有務實派的警防團大漢仔,他們頭戴厚棉頭罩的防空巾,肩扛救火梯、滅火棒、推著兩輪簡易消防車,左看右尋,擔心落下的煙火渣鬧災,這種歡樂場合也拼命找火救,沒有娛人把戲。要樂子,多虧話劇派的俳優,用牛車輪和麻竹做成大戰車,炮管放入七彩紙屑和乙炔,澆水讓乙炔溶化成白煙。點上火,轟聲,噴出繽紛的炮屑,在眾人一片“砰!終于打到花琉璃(檀香山)了”的激情聲中,前方牛車拖的竹籠里傳來男優扮演丘吉爾、羅斯福、蔣介石的哀號。三巨頭紛紛中彩倒地,嘴巴流出大量皂泡,惹得大家笑。最引人矚目的,算是孩子王帕領導的兒童樂園隊。十幾個小孩半蹲,拳手抵地,幾乎用上唇遮蓋住下唇,鼻子皺成一小團,有的叼煙斗,有的穿裙子或西服,有的刷牙或拿飯碗。他們扮演內地大阪動物園的猩猩“麗塔(リタ)”。麗塔是動物明星,是當時世界上最聰明的動物,什么都會,什么人都喜歡它。十幾只小猩猩打的打,鬧的鬧,不吝在地上滾得眼冒金星,像從縱谷兩頭滾下來的獼猴進香團。另外,還有十個孩子扮演米、英、中國、高麗的俘虜,捆得像燒肉粽,再用長繩子分別串在一根大梁子頂。帕換上將校軍服,身上掛滿當作略綬、飾帶的藿香薊,胸前綴滿了權充勛章的番薯葉。他抬頭挺胸,腳步呼呼,拿著梁木猛轉,小俘虜在空中馳散,努力叫饒。這是旋轉木馬表演。帕走上香灰橋時,高空炸出幾泡的煙火,照亮了縱谷。他看到遙遠的河底有另一組的幽冥游行,一列的鬼魂前進,搖搖晃晃地溯溪上來,有數十只之多。鬼隊伍好熱鬧,為首的“鬼王”高有八尺以上,莫非是鐘馗嫁妹的陣仗?帕趁興致好,想去戲弄鐘馗。

帕要下河,得卸下梁上的人才行。玩瘋的孩子卻不肯下來,拉著繩子吵鬧。帕想,自己有陰陽眼能看見鬼,就順著那些孩子沒關系。他故意落隊,趁游人不注意,一個鷂子翻身落下二十五公尺的溪底,就落在鬼隊后方。帕在河里很難拿穩大柱,便猛旋轉平衡,讓孩子全都暈了。他定睛看,前方都是一干被打壓的神將,很衰萎。帶頭大神將叫伯公,他以前的外貌是耳大頭方、笑憨可親,現在淪為地頭蛇,走路頭懶懶,好像走狗。中間的大神將以前叫媽祖婆,現在是女海賊仔,穿得破爛,旁邊是千里眼、順風耳等一干鱸鰻。之后的恩主公不拿青龍偃月刀,是拿菜刀,不騎赤兔馬,打赤腳走;怎么看,都像梅毒上身的羅漢腳。殿后的是狼狽的城隍爺,印堂發黑,眼袋積滿眼屎,倒是他的打手七爺、八爺像吃了鴉片一樣瘋狂搖頭。至于那些隨隊的鬼嘍啰則是莊里剛死的老人,隨風顫抖,扛著掛有刺繡劍帶、桌圍的小神轎,有人擺出破道具卻舞著瘋狂的斗牛藝陣,有的拿舊的羅傘沉默,一步步涉水。帕更看到死去的劉金福。他拎著用紫蘇糊成的鬼燈籠,無聲無跡。帕很難過,目汁在眼眶打漩渦,感到脊髓液漏光似的麻冷。自從上次看日本書后,帕被劉金福趕出籬笆,已斷絕了祖孫關系。他白天上學,暗時待在練兵場,沒回過家。一個月不見,祖孫如今生死兩茫茫。這時節,劉金福沒走細膩,跌落溪往下流,把二十余只不敢驚叫的隊伍里的鬼沖倒。殿后的兩只鬼隔岸張開藤編的網子,攔下沖來的鬼,卻一并被強大的撞擊力扯下水了。帕兩腳插下水去,敞開胸膛擋河,使出鐘馗救鬼的戲法,一手轉大柱,一手又把藤網提起,抓回不少好兄弟,赫然發現他們都是有體溫的人,不是鬼呢!有兩位老人失蹤,被帕在深潭拉出來,這下真的氣絕成鬼。他們圍著尸體,不敢嚎出聲,怕淚水反光引來巡警或憲兵逮捕,更不能生火,便抱著彼此取暖。帕這才搞清楚,這是附近四莊合辦的迎神廟會,昔日的宗教活動,如今只能在黑夜的河谷方便了。

差點死的劉金福看著帕,呼了巴掌過去。帕倒有些喜歡,隔著臉頰用舌頭磨蹭那掌印。打是和解的開始,他感到那嚴厲的掌痕多么雋爽。劉金福把噤聲用的榕樹乳膠吐出,說:“這野靈鬼,人不成人,鬼不成鬼。走開。”然后含回乳膠封嘴。老人又扛神轎前進,用紗布裝著在腐爛孟宗竹才長得出的熒光菇,當作鬼燈籠。他們雙腳各綁十斤石頭,走穩急流,也用水掩埋蹤聲。最艱苦的莫過于扮神將的老人。這些俗稱“公仔”的神將由粗糙的舊衣編制,表情苦哈哈,走法狼狽。神像過于高大,重心差,往往走幾步就給溪石絆倒,不只跌個狗吃屎,也成了落湯雞,但是他們跋起身,堅持前行的毅力,就像關牛窩溪那些不分年月溯溪前行的小毛蟹和鰍苗,如此動人,再強悍的溪水都撲不倒。幾里的溪途,有老婦沿岸設桌跪拜,在家畜受日警配給下,牲禮用瘦小的斑鴿蛋和貓頭鷹代替,也不能燒香燒金,拈筷拜即可。

老人完成繞莊巡境,走出溪水,循小徑前進,衣服漸漸被體溫烘干,最后來到冢埔的竹棚演出酬神戲。沒有歌聲,必要的八音彈奏,用吹葉片、撞石頭和斗蟋蟀聲取代,以大自然的悲奏配樂。帕隨之跟來,歪歪倒倒地走,坐上大石碑看表演。荒暗處,鬼王從竹林爬出來,嘴叼發簪,他來到老人面前,像云豹吼出的一陣陰風把他們的毛細孔吹綻了。老人顫起雞母皮,卻沒寒意。忽然間,山下又傳來游行隊的高呼,施放的花火炸亮天空,也照亮神轎內一壇被鬼中佐燒毀的恩主公神灰。祭拜后,老人把神灰分批用符誥包好,放入鐵球,塞入屁眼,躲過日警的搜查。藏好神灰,老人放心地大哭。天空中,又有幾朵花火炸開,冷清冢埔亮出數百座的熱鬧墳墓,人鬼分不出了。帕拿的大柱上的孩子被炮聲嚇醒,看到詭異的地獄風景,失心瘋地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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