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帝國游戲
- (智利)羅貝托·波拉尼奧
- 7352字
- 2020-09-21 12:45:03
8月29日
清晨的沙灘上落滿海鷗。海鷗旁邊是鴿子。海鷗和鴿子在岸邊凝望大海,有一只起飛滑翔了一小段,其他全都一動不動。海鷗有兩種:大的和小的。從遠(yuǎn)處看,鴿子也像海鷗,像再小一號的第三種海鷗。碼頭開始有船出海,在平滑的海面上劃下晦暗的溝壑。我一點兒覺都沒睡。天空透出蒼白、液態(tài)的藍(lán)。地平線的邊緣是白色的;海灘上沙子棕黃,小堆的垃圾星星點點。從露臺上——雖然服務(wù)生還沒來擺桌——看得出這會是平靜通透的一天。海鷗排成一排,絲毫不受干擾地目送船只遠(yuǎn)去直至消失在視線里。這個鐘點的酒店走廊炎熱荒蕪。餐廳里一個沒睡醒的服務(wù)生猛地拉開窗簾,光亮淹沒所有卻清涼可人,溫和克制的陽光。咖啡機(jī)還沒打開。從服務(wù)生的動作看還要等很久。房間里,英格褒還在睡,弗洛里安·林登的小說纏在被單之間。我輕手輕腳地把書放到床頭柜上,忽然注意到書上的一句話。弗洛里安·林登(我猜是)說:“您承認(rèn)您反復(fù)犯下同樣的罪行。不,您沒有發(fā)瘋。這恰恰是惡之所在。”我小心地把書簽夾好,合上書。走出去的時候我產(chǎn)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德海酒店里沒有任何人打算起床。不過街上可完全不是空的。老區(qū)和旅游區(qū)的分界線上,一輛卡車正在公交車站的報刊亭前面卸下一包一包的雜志和日報。我買了兩份德國報紙,鉆進(jìn)狹窄的街道往碼頭走去,想找一家開了門的酒吧。
門框里裝著查理和狼沃的剪影。兩人看見我都沒顯出吃驚。查理直接走向我的桌子,狼沃去吧臺點了兩份早餐。我想說點什么但沒成功,查理和那個西班牙人都戴著平靜的面具,不過平靜背后,他們顯然時刻警覺。
“我們一直跟著你,”查理說,“我們看見你從酒店出來……你看上去很累,所以我們覺得最好讓你自己走一段。”
我注意到我的左手在顫抖,只是一點點,他們兩人都沒發(fā)現(xiàn),但是我立刻把左手藏到桌子下面。我開始在心里做最壞的打算。
“我覺得你也沒睡。”查理說。
我聳聳肩。
“我睡不著。”查理說,“我想你已經(jīng)聽說了整個事情。隨便吧,我是說一兩天不睡覺我無所謂。吵醒了狼沃讓我有點良心不安。因為我他也沒睡成覺,對吧,狼沃?”
狼沃微笑了一下,一個字沒聽懂。有一瞬間我萌生了一個瘋狂的想法,想把查理剛剛說的話翻譯給他聽,但是我閉了嘴。冥冥之中有什么提醒我最好閉嘴。
“患難見真情。”查理說,“至少我是這么覺得的。烏多你知道嗎?狼沃是個真朋友。對他來說友誼是神圣的。比如說,現(xiàn)在他本來應(yīng)該去上班,但是我就是知道,他得把我在酒店或者在什么其他安全的地方安頓好才會去上班。他可能丟掉工作,但是他不在乎。為什么呢?因為他對友誼的理解就是這樣的:友誼是神圣的。事關(guān)友誼他從來不開玩笑!”
查理的眼睛異常明亮;我覺得他要哭了。他做出惡心的表情望著自己的羊角面包,然后用手把它推到一邊。狼沃比畫說如果查理不想要他就吃掉了。吃吧,吃吧,查理說。
“我去他家找他的時候是凌晨四點。你能想象一個人可以這樣對陌生人嗎?所有人都是陌生人,當(dāng)然,所有人說到底都是惡心的。但是狼沃的媽媽——她給我開的門——以為我遭遇了意外,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遞給我一杯白蘭地,我當(dāng)然接受了,雖然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醉得比酒桶還厲害了。多好的人。等狼沃起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我在他家沙發(fā)上坐著喝白蘭地。我還能做什么!”
“我沒聽懂,”我說,“我覺得你還醉著。”
“不,我發(fā)誓……很簡單:我凌晨四點去找狼沃;他媽媽像招待王子一樣接待了我;然后狼沃和我聊了聊;開車出來兜了幾圈;去了兩家酒吧;買了兩瓶酒;然后我們就去了海灘,去跟克疤多喝酒……”
“跟克疤多?在海灘上?”
“那家伙有時候會睡在海灘上,他怕有人偷他的腳踏船。所以我們決定和他分享我們的酒。你看,烏多,多神奇:從那里我們能看見你的陽臺,我敢保證你一晚上沒關(guān)燈。我說的沒錯吧,沒錯吧?我說對了,那就是你的陽臺,你的窗戶,你該死的燈。你在干嗎?玩兵棋還是和英格褒做下流事?啊!啊!不要這樣看著我,這是個玩笑,我怕什么。那是你的房間,是的,我立刻就看出來了,克疤多也看出來了。總之,一個動人的夜晚,我覺得我們每個人都展露了一點真我,不是嗎?”
看來查理知道了我對兵棋的熱愛,毫無疑問是英格褒跟他說的而且肯定是亂說的(我都能想象他們?nèi)齻€人在海灘上哈哈大笑地評論著:“烏多要贏了,不過,烏多也要輸了。”“三軍總指揮部的將軍都是這么度假的,關(guān)在房間里。”“烏多堅信自己是馮·曼施坦因(1)轉(zhuǎn)世。”“他生日你要送他什么,一支水槍?”),我覺得又羞辱又憤怒。但是在這些情緒之上,在羞辱和對查理、英格褒以及漢娜的憤怒之上,聽說克疤多“也知道哪個陽臺是我的”,我又生出一種柔軟的情緒,緊接著是一陣恐慌。
“你應(yīng)該問問我漢娜的情況。”我說,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正常。
“問她干什么呢?她肯定很好。漢娜總是很好。”
“你現(xiàn)在準(zhǔn)備怎么辦?”
“跟漢娜?我不知道,等會兒我覺得我就要放狼沃去工作了,然后我就回酒店去。但愿到時候漢娜已經(jīng)在海灘上了,因為我想伸開腿睡一覺……一晚上都不消停,烏多。連在海灘上都是!你都沒法相信,這地方?jīng)]人停下來,一分鐘都不停,烏多,沒人停下來。我們在腳踏船那里聽到旁邊有動靜。那個點在海灘上聽到動靜很奇怪。狼沃和我去查看,你知道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一對情侶在操。我感覺是德國人,因為我跟他們說祝你們過得愉快,他們用德語回答了我。我沒注意那個男的,不過那個女人很漂亮,穿著白色的晚禮服,跟英格的那件很像,就那么平躺在海灘上,皺起來的禮服,所有那些詩里胡扯的瞎話……”
“英格?你是說英格褒?”我的手又開始顫抖,我可以切實聞到空氣里暴力的味道包圍我們。
“老兄,不是她,是她的白色禮服。她有一件白色的晚禮服,不是嗎?我說的就是那件。你知道當(dāng)時狼沃說什么嗎?他說我們應(yīng)該排個隊。排個隊等那個男的干完。老天,笑死我了!他打算要我們排在那個可憐蟲后面上她!真正的強(qiáng)奸!太好笑了。我只想喝酒,看星星!昨天下雨了,你記得嗎?天上還是有兩顆星星,可能是三顆。所以我感覺特別棒。要是換個情況,烏多,說不定我就接受狼沃的提議了。搞不好那個女孩會喜歡呢。也可能不會。等我們回到腳踏船那兒,我覺得狼沃想要說服克疤多跟他去。不過我不太確定,你知道我的西班牙語不太好。”
“你根本不會西班牙語。”我說。
查理爆發(fā)出一陣沒什么底氣的大笑。
“你想讓我問問他確定一下嗎?”我加了一句。
“不用不用。不關(guān)我的事……不管怎么說,相信我,我能聽懂我的朋友們說話,狼沃是我的朋友,我們互相聽得懂。”
“我不懷疑。”
“你表現(xiàn)不錯……那是個美妙的夜晚,烏多……一個平靜的夜晚,有壞念頭但是沒有壞行動……一個平靜的夜晚,怎么跟你解釋呢,平靜,但是又一分鐘沒消停,一分鐘都沒……天亮的時候,我正要以為一切都結(jié)束了,就看見你從酒店里走出來……剛開始我以為你是從陽臺上看見了我們,要出來加入我們的狂歡,等你往碼頭的方向走遠(yuǎn)了,我就叫醒狼沃一起跟著你……我們沒著急,你也看到了。我們就像散步一樣。”
“漢娜很不好。你應(yīng)該去看看她。”
“英格也不太好,烏多。我也不好,狼沃,我的好哥們兒,他也不好。要我說,你也不好。只有狼沃的媽媽很好。還有,待在奧伯豪森的漢娜的小男孩。只有他們……不,也沒有多好,只是相比之下,和大家比起來,好。是的,很好。”
聽他管英格褒叫“英格”讓人覺得下流得很。可惜她的朋友,還有幾個同事,也都這么叫她。這是正常的,但是我從來沒仔細(xì)想過,我不認(rèn)識英格褒的任何朋友。一個寒戰(zhàn)竄過我全身。我又要了一杯牛奶咖啡。狼沃喝了一杯咖啡加朗姆酒(要是他真的非去上班不可,他也顯然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不安)。查理什么都沒點。他只想抽煙,迅速地抽著,一根接一根。但他保證他來付賬。
“在巴塞羅那發(fā)生了什么?”我本來想說“你變了”,又覺得很可笑,我?guī)缀醪涣私馑?/p>
“沒發(fā)生什么。我們散了步。買了紀(jì)念品。城市挺漂亮,就是人太多了。有段時間我曾經(jīng)是巴薩球迷,拉特克(2)當(dāng)教練,舒斯特爾和西蒙森(3)在那踢球的時候。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是了。我對巴薩已經(jīng)不感興趣了,不過那座城市我還是挺喜歡的。你去過圣家堂嗎?你喜歡嗎?是的,很美。我們還去了一家有年頭的酒吧喝東西,里面貼滿了斗牛士和吉卜賽人的海報。漢娜和英格覺得很有特色。而且很便宜,比這里的酒吧便宜多了。”
“你如果看見漢娜的臉就不會這么平靜了。英格褒本來打算把你告到警察局。這要是發(fā)生在德國我保證她會的。”
“你太夸張了……在德國,在德國……”他做了個無所謂的鬼臉,“我也不知道,也許現(xiàn)在德國的一切也是一刻不消停。該死。我無所謂。而且,我不相信你,我不覺得英格有過報警的念頭。”
我聳聳肩,感覺受到了冒犯。也許查理是對的,也許他更了解英格褒的心。
“要是你你會怎么做?”查理的眼睛閃著惡意的光芒。
“如果我是你?”
“不是,如果你是英格。”
“我也不知道。踹你兩腳。踢斷你的背。”
查理閉上眼睛。我的回答出乎意料地戳痛了他。
“我不會,”他在空氣里抓了抓,仿佛有什么重要的東西逃了出來,“如果我是英格,我不會這么做。”
“當(dāng)然了。”
“我也不想在海灘上強(qiáng)奸一個德國女人。我本來可以那么做,但是我沒做。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可以打碎漢娜的臉,真真正正地打碎,我也沒有那么做。我可以往你的窗戶扔一塊石頭,或者在你買完那兩張惡心的報紙之后揍你一頓。我什么都沒做。我說話,抽煙,沒了。”
“你為什么會想打碎我的玻璃或者揍我?這很愚蠢。”
“我也不知道。我腦子里會閃過這樣的念頭。快點,快點,拿塊拳頭大的石頭砸過去。”他的聲音顫抖著就像突然記起一個噩夢。“是克疤多。當(dāng)時我望著你窗口的燈光,想要引起注意,我想是……”
“克疤多建議你砸我窗戶?”
“不,烏多,不是。老兄,你完全沒聽懂。克疤多在和我們一起喝酒,基本一言不發(fā),我們?nèi)齻€在沉默中喝酒,聽著大海,沒了,喝著酒,眼睛睜著,對嗎?然后克疤多和我望見你的窗戶。我想說的是:我看到你的窗戶的時候,克疤多的目光已經(jīng)定在上面了,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克疤多也發(fā)現(xiàn)我逮了他一個現(xiàn)行。但是他完全沒說什么扔石頭的話。是我冒出了這個念頭。我覺得我應(yīng)該叫你一下……明白了嗎?”
“不明白。”
查理做了個不耐煩的表情,把報紙拿起來用驚人的速度翻著,仿佛他在當(dāng)工程師之前做過銀行柜員。我很確定他一句完整的話都沒看進(jìn)去。然后,他嘆了口氣,把報紙扔在一邊,那樣子就像在說這些新聞是給我而不是給他看的。有幾秒鐘我們兩人都陷入沉默。外面的街道慢慢恢復(fù)了日常的節(jié)奏,酒吧里不止我們幾個人了。
“從心底里,我愛漢娜。”
“你應(yīng)該現(xiàn)在就去看看她。”
“她是個好女孩,沒錯。她這輩子運氣很好,但是她完全不這樣想。”
“查理,你應(yīng)該去酒店……”
“我們先把狼沃捎到他上班的地方,好嗎?”
“好吧,那我們現(xiàn)在就走。”
他從桌旁站起來的時候面色發(fā)白,像是身體里一滴血都不剩了。他甚至沒有踉蹌一下,由此我推斷他沒有我認(rèn)為的那么醉。他走近吧臺,付了錢,我們離開。查理的車停在海邊。我看見車頂架上有一塊帆板。他把它一路帶去了巴塞羅那嗎?不,他應(yīng)該是回來以后把它架上的,我想說的是他已經(jīng)回過酒店了。我們緩慢地開到狼沃上班的超市。狼沃下車之前,查理對他說要是被炒了就去酒店找自己,他知道怎么解決這個問題。我翻譯了。狼沃笑了,說他們不敢開他。查理鄭重地點了點頭,等我們已經(jīng)把超市拋在后頭,他說,的確如此,跟狼沃發(fā)生任何分歧,就算不危險至少也很麻煩。然后他聊起了狗。夏天經(jīng)常看見街邊有被遺棄的狗餓得奄奄一息。“尤其是這里。”他說。
“昨天,我在開車找狼沃家的時候軋到了一條。”
他等著我給點評論,繼續(xù)說:
“一條小黑狗,我在海濱大道上見過它……當(dāng)時它在找它那個禽獸主人或者一點吃的……我也不知道……你聽過狗在主人尸體旁邊餓死的故事嗎?”
“聽過。”
“我當(dāng)時就想到這個。剛開始這些可憐的動物不知道該去哪兒,只能等待。那確實是幸福的,對吧,烏多。過了那個階段它們開始專心流浪和翻找垃圾桶。昨天那只小黑狗給我的印象是它還在等待。烏多,你怎么看?”
“你怎么這么確定你以前見過它,又怎么知道它是一條流浪狗?”
“因為我下車仔細(xì)查看了它。是同一條。”
車?yán)锏墓饩€開始讓我昏昏欲睡。有一瞬間我相信我看見了查理的眼睛里盈滿淚水。“我們兩個都很累了。”我想。
在他酒店門口我建議他沖個澡先睡一覺,等起來再和漢娜解釋。一些住客開始朝海灘走去。查理笑了一下,消失在走廊里。我懷著不安的情緒回到德海。
我理直氣壯地?zé)o視了那些標(biāo)注哪些區(qū)域允許游客入內(nèi)、哪些只限酒店工作人員進(jìn)出的指示牌,在房頂露臺找到了艾爾絲女士。不過,我得承認(rèn),我不是在找她。事實是英格褒還在睡覺,酒吧讓我窒息,我也不想再出門去,也不困。艾爾絲女士躺在一張?zhí)焖{(lán)色的日光浴椅上看書。她看見我出現(xiàn)并不驚訝,恰恰相反,她以一如既往的平靜聲音祝賀我找到了房頂露臺的入口。“夢游人的特權(quán)。”我回答說,偏過頭盯著她手中的那本書。那是一本西班牙南部旅游指南。這時她問我要不要喝點什么。面對我疑問的目光,她說即使房頂露臺也配有服務(wù)鈴。出于好奇,我接受了。過了一會兒我問起她前一天做了什么。我補(bǔ)充說我找遍整個酒店都沒找到她。“您跟著雨水消失了。”我說。
艾爾絲女士面色一沉。她用一個看上去像是練習(xí)過的動作摘下太陽鏡(但我知道她本來就是這樣,自然而然就有這樣的魅力),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著我,回答說:昨天她一整天都關(guān)在房間里,和她丈夫在一起。是不是他生病了?糟糕的天氣和雷電云令他不適;他頭痛欲裂,影響了視覺和神經(jīng);有時候他甚至?xí)簳r性失明。腦發(fā)熱,艾爾絲女士完美的嘴唇說道。(至少據(jù)我所知,不存在這樣的病癥。)緊接著,她的臉上浮現(xiàn)一抹微笑,讓我保證永遠(yuǎn)不要再專門尋找她。我們只在命運設(shè)定的時刻相見。如果我拒絕呢?我會迫使您保證,艾爾絲女士低聲說。就在那一刻,服務(wù)生端著一杯飲料出現(xiàn)了,和艾爾絲女士手里的果汁一模一樣。有幾秒鐘那個可憐的年輕女孩被陽光閃了眼,眨眨眼睛不知道該往哪里走,然后她把杯子放在桌上,離開了。
“我向您保證。”我說,背過身走到露臺邊緣。
白天是奶黃色的,哪里都閃著人類身體的肉色,讓我反胃。
我走回她身邊,向她坦言我一晚上沒合眼。“看得出來。”她回答道,目光并沒有從她再次拿起的書上移開。我告訴她查理打了漢娜。“有的男人經(jīng)常這樣做。”她說。我笑了。“毫無疑問您不是個女權(quán)主義者!”艾爾絲女士翻了一頁,沒有回答。然后我跟她說了查理關(guān)于狗的觀點,那些在假期開始前或者假期當(dāng)中被人遺棄的狗。我注意到艾爾絲女士饒有興致地聽著。故事講完以后,我看見她的眼睛里有一絲警覺,我擔(dān)心她站起身走向我。我擔(dān)心她說出我在當(dāng)時當(dāng)刻最不想聽到的話。但是她什么都沒說,沒過一會兒我覺得更謹(jǐn)慎的選擇是撤退。
到了晚上,一切都恢復(fù)正常。在露營地的一家迪廳,我和漢娜、查理、英格褒、狼沃、羔爾德羅一起為友誼、為紅酒、為啤酒、為西班牙、為德國、為皇馬(狼沃和羔爾德羅并不像查理以為的那樣是巴薩擁躉,而是皇馬死忠)、為漂亮女人、為假期等等干杯。一派祥和。漢娜和查理當(dāng)然是和好了。查理又變回我們8月21日認(rèn)識的那個普普通通、笨手笨腳的粗人,而漢娜穿上了最耀眼、領(lǐng)口開得最低的裙子來慶祝。甚至連她青腫的顴骨都散發(fā)出某種介于情欲和墮落之間的魅力。(她沒喝醉的時候還會把青腫的顴骨藏在太陽鏡下,但是在迪廳的喧鬧之中她毫不遮掩地展示它,仿佛重新找到了她自己以及生命的理由。)英格褒正式原諒了查理,查理在所有人的見證下跪在她腳下歌頌她的美德,讓所有聽得見也聽得懂德語的人好好笑了一場。在這場爭奪注意力焦點的大戲里,狼沃和羔爾德羅也不甘落后,他們帶著我們發(fā)現(xiàn)了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純正的西班牙飯店。不僅吃得又好又便宜,喝得足而且更便宜,我們還有機(jī)會聽到了一位弗拉門戈(或者唱典型西班牙風(fēng)格歌曲的)女歌手的演唱,后來發(fā)現(xiàn)那是個有易裝癖的男人,叫安德洛墨達(dá)(4),我們的西班牙朋友和他很熟。飯后閑聊拖得很長,氣氛愉悅:奇聞逸事,唱歌跳舞。安德洛墨達(dá)和我們坐在一起,教女人們弗拉門戈舞的拍掌動作,然后和查理跳了一種叫作“塞維利亞舞”的舞蹈。沒過一會兒,除了我所有人都開始模仿他們,甚至包括其他桌子的人,而我近乎唐突地斷然拒絕。我會大出洋相的。然而我的笨拙顯然讓那個易裝癖覺得開心,他跳完舞過來給我看了手相。我會擁有金錢、權(quán)力和愛情,情緒飽滿的一生,一個同性戀兒子(或者孫子)……安德洛墨達(dá)解讀起他看到的未來。一開始他的聲音如同悄悄話幾不可聞,然后他的音量開始提高,最后像朗誦一樣讓大家都能聽見,被他的妙語逗笑。任何參與這種游戲的人都會變成圍觀人群的笑柄,不過總的來說他沒有對我說任何令人不快的話,在我們離開之前,他送了我們一人一朵康乃馨,邀請我們下次再來。查理給了他一千比塞塔小費,用父母之名發(fā)誓他會再來的。我們一致通過,認(rèn)為這是個“值得一來”的地方。狼沃和羔爾德羅被各種贊許的聲音淹沒。迪廳里的氣氛則完全不同,年輕人更多,周圍布景明顯是人造的,不過我們很快就跟上了節(jié)奏。認(rèn)命。這回我的確跳了舞,親吻了英格褒,還有漢娜,然后我找到衛(wèi)生間吐了一場,梳好頭發(fā)再回到舞池。某一刻我揪著查理的領(lǐng)子問他:都好嗎?棒得不能再棒了,他回答。漢娜在他身后環(huán)抱著他,把他帶離我。查理還想跟我說點什么,但是我只看見他的嘴唇動了動,徹底沒辦法交流,最后光看見他的微笑。英格褒也變回了8月21日的英格褒,那個永遠(yuǎn)的英格褒。她親吻我,擁抱我,央求我同她做愛。因此等我們凌晨五點回到房間以后就做了愛。英格褒高潮得很快,而我控制住自己要了她更久。我們都很困。英格褒光著身子躺在床單上篤定地說一切都很簡單。“哪怕是你那些微縮模型。”直到昏睡過去之前她都堅持這個叫法。“微縮模型。”“一切都很簡單。”我盯著我的兵棋看了好一陣子陷入思考。
(1) 馮·曼施坦因(Erich von Manstein,1887—1973),納粹德國元帥,國防軍最負(fù)盛名的指揮官之一。在西線,其軍事構(gòu)想幫助德軍在對法作戰(zhàn)中獲得極大成功;在東線,面對人數(shù)和裝備都占優(yōu)勢的蘇聯(lián),他成功阻止了蘇聯(lián)紅軍自斯大林格勒勝利之后的攻勢,并成功發(fā)起反擊,奪取哈爾科夫。1944年因與希特勒戰(zhàn)略分歧被免職。
(2) 拉特克(Udo Lattek,1935—2015),德國足球運動員,德甲歷史上最優(yōu)秀的教練之一。1981年至1983年執(zhí)教巴塞羅那隊,這也是他教練生涯唯一執(zhí)教過的德甲以外的俱樂部。
(3) 西蒙森(Allan Simonsen,1952— ),丹麥足球運動員,曾效力于巴塞羅那隊。
(4) 安德洛墨達(dá)(Andromeda)是希臘神話中埃塞俄比亞國王刻甫斯與王后卡西奧佩婭之女的名字。她死后被宙斯升為仙女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