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里為數不多的幾個露天籃球場邊上，總有年紀大的老人臨場坐鎮，不動如山的氣勢堪比職業教練。年輕人打累了或換隊上場的間隙，他們就會積極迎上去——收水瓶。

張簡陽不和老人搶“生意”，他寧愿多走一些路，反正小縣城也不大，城區一天下來也繞得完。

下午，路過縣里新蓋的體育館時，門口停滿了小汽車，一些家長正接孩子回家。

張簡陽可能天生有招籃球的體質，又一個皮球氣勢洶洶朝他迎面奔過來，只不過路徑稍微偏了點，砸在邊上一輛白色寶馬車門上。

“砰”地一聲，張簡陽跟著躲了下腦袋，皺起眉頭。

一個同齡男孩急匆匆跑過來，他比張簡陽高出一個頭，黝黑粗壯的四肢，看著就是運動型健兒，黑色球衣上面印著“準心籃球訓練營”的字樣。

“我的我的！”男孩一心想撿回球，猛地彎下腰，腦袋差點磕到張簡陽的膝蓋。

“叫你別在路上拍！”男孩的媽媽一身貴婦打扮，趕上來看到張簡陽，露出的嫌棄眼神被墨鏡遮住，一把將兒子扯回去。

寶馬車主隔老遠就看到自己愛車遭到清脆一擊，這個看著挺斯文的男人走過來，蹲在車前鑒定傷勢。

“叔叔，不關他的事，是我的球砸到了您的車！”男孩看著不知所措的張簡陽，點亮正道的光照在大地上，但他的屁股馬上被自己老娘抽了一巴掌。

“李伯延，明天留下來單挑啊！”另一個戴眼鏡男孩冷不防冒出來，他穿著同樣的球衣，嫻熟地拉開車門，將包扔到后座。

“是趙清宇的同學啊？”斯文的趙父見肇事者和兒子認識，忙擺手，“沒事沒事，只是籃球碰了下，沒什么印子。”

李伯延母親還是拉著兒子連連道歉。

張簡陽感覺自己有點多余，繞開四人，蛇皮袋在水泥地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李伯延不理會趙清宇死纏爛打的挑戰，用好奇的眼神目送他離開。

張簡陽在地上撿到過準心籃球訓練營的宣傳單，雖然他也想象過和別人家的孩子一樣，穿著整齊劃一的隊服，在地板都發光、還可以沖澡的球館里訓練，但那一節課的費用都抵得上他們爺倆一個星期伙食了。

晚上坐在桌前，李伯延的身影揮散不去。張簡陽心生羨慕，對方看著也就和自己一般大的初中生，渾身卻散發著開朗、強健和自信的氣場。

“小陽，發什么呆？你劉叔買的鹵鴨頭不好吃？”

劉麻子和張大同互吹啤酒，筷子也懶得使，將一塊五花肉放進嘴里大快朵頤。

張大同也抹了一嘴油：“老劉，怎么一段時間不見，你跟個餓死鬼似的。”

“我最近痛風，被我家那口子管住嘴了，今天趁她回娘家，才敢開開葷。”

“你狗日的身在福中不知福，知不知道自打你娶了個有錢的老婆，你都成工友們的榜樣了。”

“哎，張大同志，說正經的！你外表不差，給小陽找個后媽還不容易，”劉麻子對張簡陽使了個眼色，轉移話題，“我老婆就認識個牌友，也很有錢……”

“嘖！我不吃軟飯！”張大同打斷劉麻子，提起啤酒瓶子就灌。

“二百五！吃軟飯也是本事！”劉麻子抬高音量，“小陽，幫我換下臺，今天要開獎了！”

張大同嗤笑著：“你這輩子娶老婆運氣都花光了，還要預支下輩子的運氣啊？”

劉麻子和張大同嘴貧慣了：“吉人自有天相，我看小陽以后就會有出息，不像你一臉衰樣。”

“切，又沒中……”

劉麻子將彩票扔到一邊：“哎，小陽，昨天不是也送了你一張嗎？拿出來看看。”

張簡陽記得那張彩票隨手就塞口袋里了，根據這對父子兩天囤一次衣服的“規矩”，還沒被水給洗了。

他從桶里拎出臟褲子，摳出褶皺的彩票，遞給劉麻子。

劉麻子沖著電視比對了一會兒，臉好像要被火燒起來：“張大同志，我闊能喝多了，你打我一嘴巴？”

“怎么？我的龜兒子中獎了？”張大同以為劉麻子又在逗他，接過彩票蹲到電視前。

半分鐘沒人說話。

“老劉……這彩票真的假的？這……這數字全對上是多少錢啊？”

“400萬啊！你發啦！中了400萬啊！”

也是喝了酒上頭，劉麻子尖叫著沖上去抱住張大同，兩人仿佛夢回童年在村里草垛上打鬧，一把鼻涕一把淚，在床上激動得滾了好幾圈。

張簡陽也驚呆了，四百萬？那是4后面跟多少個零啊？這一夜暴富的劇情，他們爺倆可從來沒敢想過。

“張大同志！我宣布！你熬出頭了！”劉麻子邀請張大同站上塑料板凳，“先去市里買套房！”

“買套房！”張大同憨憨地站在“領獎臺”上，高舉拳頭，笑得合不攏嘴。

“再買輛跑車！”

“買跑車！”

“再娶個漂亮老婆！”

“娶……呸！我還娶什么老婆！錢攢著，給我家小陽以后找兒媳！”

“我不要媳婦，給我買科比的紀念品！”張簡陽想起昨晚新聞里看到的，也像兩個大人一樣把埋在心底的愿望挖了出來。

張大同手上攥著400萬，變得頗為大方：“這彩票也算是你的，那啥紀念品多少錢？明天你爹就給你買！”

“好像24萬美元。”

張簡陽這句話差點沒讓張大同摔下來：“24萬？還美元？”

劉麻子好心開導：“小陽啊，追星也要有個度！要不說我們農村出來的見識少，要下一代多讀書呢？中大獎就買個這？你還小，過幾年就改主意了。”

張簡陽覺得委屈：“這彩票明明是你送我的，現在中獎了都不讓我做主……”

偏偏那張大同也是天底下最缺根筋的爹：“老劉，24萬美元是多少人民幣？400萬買得起嗎？”

“你瘋了？讓孩子亂花錢？還不如把彩票還我！”

張大同坐下來，又灌了一口啤酒，慈愛地看著張簡陽：“小陽他命苦，我老婆去得早，從小就跟我一起在工地遭罪。他眼睛看不到東西，我沒給他治就一直很內疚了。我每天拼命干活，不就為了他能開心點長大，哪個爹喜歡看到兒子去街上撿破爛啊？”

聽到這里，張簡陽鼻子一酸，埋下了頭。

張大同繼續說道：“他這幾年的變化我都看得見的，他是真喜歡科比，我以前生怕他這輩子就抑郁了，你不曉得，我娃兒看到電視里打籃球，眼睛都在放光。”

“再說了，這本來就是意外之財，攢這么多錢在手里，哪個親朋好友不惦記啊？我這人沒文化，該懂的道理都懂，萬一工地也不容我了呢？這種錢啊，怎么花都無所謂。”

張大同聽了半天，點了根煙，猛吸一口：“你們爺倆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明天來我店里，戴個頭套拍照，把你的臭錢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