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孤影,一個人佝僂著身體,手里握著一串圓潤的念珠,默默地念著《地藏菩薩本愿經》,一遍又一遍,這是甫玉最后能為師父做的事情。
一陣拍門聲打破這種寧靜,屋外的白川喊道:“先生,你開開門!”甫玉聽罷,沒有去理會,繼續轉動著胸前的念珠。
“先生,衣姑娘已經等先生好幾天了,先生好歹跟她見一面吧!”白川沒聽到回應,又繼續拍打著房門。
“甫玉,人死不能復生,你不能把所有的罪責都讓自己承受,你要是恨我,就沖著我來吧,就算打我罵我都行。”這是衣玲瓏最近幾日不知說多少遍的話。
一陣沉靜以后,房門緩緩地打開了,白川見到眼前的甫玉,著實嚇了一跳,眼前的人眼窩深陷,雙眼布滿了血絲,更重要的是,他那頭略微卷曲的長發已經從他的頭上消失了。
“先生……你……”白川已經驚得話都說不清楚了。白川身后的衣玲瓏見到甫玉如今的模樣,一股莫名的傷感從心里深處涌了出來,這是被放棄了的哀傷。
“你……已經決定了?”衣玲瓏雙眼里的淚花止不住地往下流。
“阿彌陀佛,貧僧自小在羽山修行,早就已經決定了這一生。以前在山上,掩不住血性,經過下山走了這一遭,才知道一個人終究改變不了什么大局,貪婪和欲望始終活在每一個人的陰暗處。貧僧大悟……”
“你放屁……”甫玉的話還沒說完,已被衣玲瓏打斷,“你少用這些陳辭濫調借故推脫,你根本就是在逃避,你不敢面對事實,不敢釋放感情,你就是一個十足的懦夫。你以為剃掉了頭發就能掩蓋了自己的懦弱了么?我告訴你,甫玉,就算當了和尚,你也是個每日被噩夢追討的膽小和尚。”
“這世上本就沒有甫玉,甫玉只是個被現實拋棄的惡靈,是個不甘心的羅剎鬼,現實的火已經把他燒成了灰燼,師父早就賜予法號無缺。”
“你……”衣玲瓏已經被甫玉氣得話都講不出來。
“話已至此,你我俗世緣分已盡,還請女施主保重身體。”甫玉說罷,又將房門合上了。衣玲瓏性情剛烈,如何就這樣罷了,還想再推門,一旁的白川趕忙攔住,拉到一旁勸道:“衣姑娘,這幾天發生太多事情,先生可能已經想明白了,緣分已盡,何苦還要強求?”
“你也愿意看著他就這么沉淪下去么?”衣玲瓏瞪著眼睛看著白川。
“先生對白川恩重如山,我如何能看著他受苦,可如今恐怕也只有這樣才能救贖他自己,他若跟了姑娘下山,不僅會害了他自己,可能連姑娘的命都保不住。”白川知道甫玉的身世,也知道這個身份會給他帶來什么,或許與世隔絕才是一種最好的做法。
“白川,我真羨慕你,即便他做了和尚,你還能留在他身邊,可如果我下了山,只怕這輩子都無緣相見,我如何能做到?”衣玲瓏說道。
衣玲瓏如此又在羽山上待了數日,見甫玉依然不肯出門相見,于是對白川說道:“他愿做和尚,我沒辦法阻攔他,他可以逃避,但我不能,我以后就在山下守著他,直到他愿意見我為止……”衣玲瓏拋下一句話,匆匆地下山了。
塵世間的故事如此離奇,又太多的雷同,不能相愛但愿無言地相守。
“師弟,你這是何苦?”無音走進甫玉的禪房。
“師兄!”甫玉輕輕地喊了一句。
“師弟,師父前些日子已經料定自己時日無多,他老人家圓寂跟師弟無關,切勿再耿耿于懷。”
“師兄多慮了,逝者已矣,貧僧已經心若止水。”
“不,那是因為有些事情你還不知道。師父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于是將所有罪責都扛在自己身上。當年打斷你雙腿的人并不是師父,而是我,在枯井邊剛發現你的時候,我就用摧心掌想要取了你的命,若非師父將你拉開,恐怕那一掌打的就不是你的腿了。我裝聾作啞這么多年,全是因為師父說的那個三十年的計策,我本以為三十年了,師父也該釋懷,可利用你反了朝廷,可師父還是不忍心。
其實,你下山的這一段時間,我就一直在你身邊,為了隱藏這個規劃了三十年的計謀,我不惜殺害了鄒先生。我本想引導你憎恨朝廷,可你生性純良,不愿為了名利和仇恨出賣自己。師父也說了,我和他活了九十歲,可還沒你活得透徹。我不愿師父為我背著傷你的罪責,如今我就在你身邊,你若想報仇,就動手吧!”甫玉聽罷,沉默不語。
“我知道自己罪惡難恕,恐怕一死難以救贖,可也還記得,祖父臨時前說的那些話,如今張家就剩下兩個人了,不論他變成什么樣,他始終是我弟弟,若要殺他報仇,我隨之去了也就是了……”無音說完,轉身離開了禪房。
時光荏苒,羽山上生活依舊,平和而無趣。甫玉的胸前的胡須已經漸漸發白,白川也剪去了頭上的頭發。
“師父,應天府藍玉發來訃告,說,說常大哥歸天了。”
“哦……知道了……”甫玉緩緩地說道。
“無缺大師,果真是下了決心,皈依我佛了,連自己兄弟的死都看得如此波瀾不興。”一個聲音從禪房外傳了進來,一個修長的身影走了進來。
“王保保,你來做什么?”白川說道。
“本王是來見見老朋友的,”王保保說道,“常遇春身上無傷,身體健壯,卻死于陣前,大師不覺得奇怪?”
“是你害的?”白川怒道。
“我也想,可還沒有這個本事,是風輕鶴在常遇春酒里下了無津丹,朱元璋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的愛將會死得如此離奇。”王保保笑道。
“你是來故意激怒我師父的?”白川問道。
“不敢,臣擴廓帖木兒拜見鄜王!”王保保說罷,跪下行禮。
“王爺認錯人了!”甫玉緩緩說道。
“是臣有眼無珠,認為鄜王是朱元璋的人,多次沖撞了王爺,請王爺恕罪。自從上次在集慶府聽到王爺說的那番話,臣就一直掛心,經過一番詳查,才知道鄜王尚在人間。大汗知道鄜王活著,就命臣前來接鄜王回宮安養,請鄜王隨臣一道回大都。”王保保說道。
“安養?如今的大都還能安養么?”甫玉冷笑道。
“鄜王作為成吉思汗的子孫,皇上的親弟弟,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祖宗基業毀于一旦?”王保保繼續說道。
“鄜王早在三十多年前就死了,是皇城毀了他的性命,王爺就不必再提了。”
“鄜王之前的事,皇上一直不知情,鄜王是太后和伯顏的爭斗所害的,還請鄜王能擯棄一切恩怨,助皇上平定江山。”王保保說道。
“是誰害的不重要,貧僧早在大都的時候,也曾跟你說過,讓你守住你們的大元江山。南朝不在,可祖宗的土地還在,你若有心,就多勸勸你們大汗,不要再糾纏于南方土地,趁早回了漠北去吧。不然連祖宗放牧的地方都要成了別人養戰馬的地方。”甫玉說道。
“鄜王難道不愿隨臣回宮?難道鄜王不念兄弟之情,祖宗之恩?”
“貧僧既然出來了,又何必回去?貧僧就是念著這個才奉勸王爺帶著你們大汗回漠北去。凡事皆是因果,蒙古人不愛惜南朝百姓,如何還能守著他人的土地,耀武揚威?聽貧僧一句勸,回頭是岸,別再打了,就當為了祖宗和百姓。”甫玉說罷,不再言語……
公元1368年,朱元璋建立明朝,元順帝率領眾臣逃回漠北,一生再無機會踏足中原。藍玉憑借青龍兵,屢獲戰功,受朱元璋器重,拜大將軍,受封涼國公,因此放縱妄為,終受他人嫉妒,卷入朝廷權力紛爭,被朱元璋剝皮滅門。
羽山之上,再無權謀,羽山之下,佳人垂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