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寒風刺骨,容惜跪在雪地里,幾欲昏厥。
皇帝批改完奏折后才想起殿外的女兒,問身邊人:“她還是不愿交出兵符?”公公搖頭。皇帝接過公公遞來的手爐走出去,冷眼看著容惜。
聽見開門聲,容惜抬頭,即便是凍得嘴唇煞白,也未彎下脊梁。她目光平靜,只仍道:“父皇,兒臣未藏兵符。”
她的神情不似作假,倒是讓皇帝也有些看不懂了。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當真是將這個嫡長女忽視得徹底,以至于如今對這個女兒一點都不了解。他的態(tài)度緩和了些,擺擺手讓容惜回去。
容惜謝恩,動了動早已麻木的雙腿,艱難站起,沉默離開。宴南行是她領命解決的,皇帝遷怒于她也是意料之中,她活該受罪。
皇帝也是頭疼,雖然解決了宴南行這個心頭之患,但他也被宴南行擺了一道。宴南行手握重兵,他死前藏起了兵符,以至于他如今無法收回那二十萬人的軍隊。他早該想到的,宴家人都挺犟,他想處置宴南行,宴南行又如何會讓他好過?如今宴南行一死,兵符便也下落不明。
然而,禍不單行,他還在愁兵符之事,邊關又傳來一個噩耗:天明國大軍攻城,守邊將士不敵,急需支援。
天明國可謂是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任誰都沒想到,前不久剛同意長瑞國和親以求和的天明國會突然毀約發(fā)動戰(zhàn)爭,內憂外患夾擊,皇帝氣急攻心,當即吐了血。聽聞太醫(yī)在皇帝身邊守了一夜,皇后、各宮妃子、皇子帝姬不管有心無心,都去了。
容惜本就虛弱,又在大雪天跪了幾個時辰,還沒撐到回宮就暈倒了,醒來后聽到皇帝的消息,頭也開始疼了。
天明大軍來犯……
容惜想知道皇帝會如何做。
可皇帝仍是糊涂,不想辦法對敵,反倒是讓容怡即日出發(fā),前往天明議和。他怎么不想想,若天明國當真接受了他們的求和,又怎會再度出兵?容惜想著長瑞的命運,悲哀不已。她從小生長的故國,怎能在她父皇手上陷入萬劫不復!
容怡看著送來的嫁衣,面色未改,捏著衣袖的指尖卻用力到泛白。身邊的婢女為她悲哀,可容怡卻好似認命。婢女不解,就見容怡坐下,竟還笑了笑:“說起來,本宮也是被父皇母后和皇兄寵著長大的呢。”
“殿下是嫡出帝姬,是太子殿下唯一的胞妹,理當受盡寵愛。”婢女低眉應和。
想到自己的未來,容怡兀自笑出了聲,笑著笑著就哭了。寵愛?她也只是被圈養(yǎng)著的一只外表光鮮的金絲雀罷了。她有些時候甚至會羨慕容惜,羨慕她對死亡的不在意,羨慕她可以毫不猶豫以身體為代價換得留在故國的機會。皇帝或許看不出來,可皇后在深宮活了這么多年,難道也看不出來嗎?只不過是皇后有太子傍身,對她這個女兒沒那么在意罷了。
婢女被容怡的失態(tài)嚇了一跳,想安慰她,可無論說什么都顯得蒼白無力。
良久,容怡終于緩了過來,拂開婢女上前為她拭淚的手。記憶忽然飄遠,她想起了廢后入葬,想起了自己母后冊封皇后時,想起了自己取代容惜這位嫡出帝姬時的風光,想起了容惜幼時連宮婢都可欺凌……她想,因果果真是需要還的。
“父皇的身體這兩年越來越不好了。”她莫名的喃喃了一句。
婢女若有所思。
前往和親那日,容怡拜別故土,只對容惜說了一句話:“純安,我不欠你了。”人大多趨利避害,只不過對利害各有思量。
身為皇帝之女,哪有幾人真正單純?容怡明白,那日容惜在皇帝面前自請去天明國,不是向皇帝表態(tài),而是想借旁人之口告訴她,她是身為帝姬,以她半生換取長瑞國和平,不冤。
和親隊伍出發(fā)后,又一道消息傳來:天明攻破邊境!
皇帝再一次氣急攻心,在御醫(yī)的聯合救治下,雖然醒了,但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人啊,不服老不行,即便他再不愿也不得不承認,他這一眾兒女中,唯有容惜有手段有魄力。他有些可惜,又有些慶幸。
“朕知道,你一直在為長瑞國打算。”皇帝將她叫到身邊,態(tài)度是從未有過的緩和。
容惜斂眸,依然恭敬:“兒臣身為長瑞人,理應心存長瑞。”
“朕封你為攝政長公主,輔佐太子治國,如何?”
聞言,她驟然抬頭,對上皇帝的眼睛……
那日,看著皇帝咽了氣,容惜一時有些愣怔。撣了撣衣袖,她從容地走出皇帝寢殿,跪于人群中聽詔。然而,皇帝遺詔一出,滿座嘩然。上面赫然寫著:由純安帝姬繼位,皇后……殉葬。
“不可能!”震驚之中,皇后失了往日的端莊,發(fā)瘋似的想去奪遺詔,被人控制住了。
太子身子恍惚了一下,第一時間看向了容惜,她正半垂眸,在一片嘩然的眾人中顯得格格不入。似是察覺到他的視線,容惜朝他看了去。
“純安,接旨。”她俯首一拜,接了圣旨。
殿外跪著百官,有人直呼荒謬。容惜點了太傅來:“太傅,你看看這圣旨可有假?”太傅上前,又叫了幾位位高權重的官員一同辨認,最后得出結論:圣旨是真的。太傅等人都這樣說了,其他人被堵了一個啞口無言。
見她離開,太子起身追上去,抓住她的手臂,咬牙切齒:“是你做了手腳。”
容惜低頭看了一眼被抓住的手臂,淡淡道:“皇弟,你逾越了。”她甩開太子的手,徑直離去。
“容惜!你一個快死的人,費盡心思得到這個位置有什么好處!”太子在她身后喊。他不理解,又或許是曾經唾手可得的東西忽然間失之交臂,心中難以接受。
容惜本無意那個位置,可她受夠了身不由己。宴南行是她的棋子,而她又何嘗不是皇帝的棋子呢?就連將死之時,他想的也不過是用她為自己最寵愛的兒子鋪路。皇帝讓她親手賜死宴南行,不就是看中了她的心狠手辣么,既然如此,她何不坐實了他的評價?
那時侯,她就忽然有了荒謬的念頭:既然不是男兒,無法爭儲,那便奪位吧。成與敗,終究是一死,不過早與晚罷了。
容惜撥開衣袖,方才被太子抓住的地方已是淤青一片。縱然有她皮膚嬌嫩的緣故,又何嘗不知他的憤怒呢?她這十多年也當真是可悲,無人重視時活得孤寂,走到萬人之上的位置仍是孤寂。容惜不明白,這是否就應了那句所謂的高處不勝寒。
有些時候,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冷漠得可怕,可若不如此,她又如何能在這吃人的皇宮活下來?世人皆道她母后毒害寵妃被廢后位,然而事實當真如此嗎?這不過是當年的寵妃、如今的皇后自導自演,而先皇后是丞相之女,皇帝怕丞相威脅到他的帝位,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用這借口流放了丞相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