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國慶家的院子不大不小,收拾得很整潔。院門是木板釘成的,從一側推開便是通往屋子的一條不算太平整的土甬路。甬路把院子分成兩塊小園子。園子周圍是用高梁桿新圍成的柵欄。南側一角用磚砌了個豬圈,里面有一只老母豬在懶洋洋的曬著太陽,十來只小豬圍在媽媽旁邊跑跳玩耍。
此時正是萬物生長的旺季,兩塊小園子里各種蔬菜都已長成,唯有園子中間的那棵海棠樹上面的海棠遠遠看去才是微紅,“應該還是很酸的”阿薇心里想。
園子與房間的空地上用鐵絲抻了兩條晾衣桿,上面有幾件衣服掛著。東側有一個小下屋,屋旁栓著一條黃狗,狗狗見主人帶朋友回家忙站起來搖著尾巴打招呼。
國慶媽媽聽見院子里的聲音就迎了出來,略有些發福走形的身體系著一條上了補丁的圍裙,估計飯還沒做完。她看見了阿薇,便眉開眼笑地對阿薇說:“來了,丫頭。”
阿薇應了句:“嗯,嬸子好。”
阿薇的這句嬸子讓國慶媽臉上的皺紋都樂得舒展開了,她伸出常年勞作的手去拉阿薇:“丫頭,熱了吧,快上屋歇歇,涼快涼快,飯馬上就好了。”
阿薇被國慶媽拉著繞過外屋的灶臺進到了里屋。國慶媽讓阿薇坐炕上,阿薇不好意思深坐,只是稍欠身搭在炕沿邊上。
國慶媽又讓國慶用碗給阿薇倒了水,同時嘴里說著:“先喝點水涼快著,等他爸回來給你撿瓜吃。”
阿薇連忙擺手:“不用忙,我不渴。”
國慶媽讓國慶陪著阿薇,自己去起鍋。
沒幾分鐘飯就端上來了。一小盆二米飯,一盤玉米面餅子,還有一盆小米水飯。菜是豆角土豆燉窩瓜、黃瓜涼菜、煎雞蛋、還有一盤咸鴨蛋,但這盤咸鴨蛋做得很漂亮,是把鴨蛋一切兩半在盤子上擺出一個花瓣形狀。
國慶媽讓國慶招呼阿薇先吃,阿薇說不餓,要等叔叔回來一起吃才好。
正說著國慶向院門看一眼說:“我爸回來了。”
阿薇也向外看去,只見一個像極《籬笆·女人和狗》里的茂源老漢的人扛著鋤頭走進院來。上身穿的是極普通的老頭背心,肩頭不知是破了還是防止磨損而縫了一大塊布。下身是藍布褲子,也是膝蓋處也補了幾塊。
國慶爸來到檐下,把鋤頭掛到檐下的一個掛著各種農具的橫桿上,然后摘下頭上的草帽,同時伸手接過國慶媽遞過來的濕毛巾擦了把臉上的汗,又脫下鞋在門框上磕了磕鞋底上的泥土,復又穿上,才走進屋。
國慶媽跟在國慶爸的身后,嘴里小聲地說:“孩子來了。”
國慶爸嘟囔一句:“咋不早說。”就快步進了里屋。
這邊阿薇已早就從炕沿上站起來多時了,只是國慶笑著讓她不用動。
國慶爸進屋見阿薇站著,就連聲說快坐著、快坐著。又見一旁飯菜已經準備好了,就說:“你們吃唄,不用等我。我這也是沒啥事,想著趁涼快干點是點。”
國慶爸邊說邊脫鞋上炕盤腿坐在飯桌旁。國慶媽讓阿薇也脫鞋上炕,阿薇本不習慣盤腿,加上穿裙子又極不方便,就推了推國慶,示意他上炕,自己好搭坐在炕沿邊上側身吃飯。
國慶也看出阿薇的為難,就說:“你穿裙子,還是坐炕邊方便。”
說著就自己上去了。
大家邊吃邊聊,國慶爸媽主要問了問阿薇家里都有什么人,又問了問阿薇所學的專業,聽阿薇說以后畢業應該會分配當老師,就說老師好啊,假期多。
國慶媽不斷催國慶給阿薇夾菜吃,阿薇選了半個咸鴨蛋,剛吃了黃,國慶媽就又拿了半個給她,說:“青咸,不好吃,你給國慶。你再來一個,挑黃吃。”
一碗飯吃完國慶媽又要給阿薇盛飯,阿薇連忙擺手說吃飽了,國慶媽才作罷。
吃完飯阿薇要幫忙收拾桌子,國慶媽說什么都不用,嘴里還說著:“就這點活,哪還用你伸手。等你叔出去給你撿瓜吃。”
國慶爸聞言到下屋拿了土籃就向院外走去。
阿薇已看出國慶家的經濟善也不算太好,忙說:“不用忙,也不渴,就別去買瓜了。”
國慶媽說:“沒事,沒事,讓你叔去吧。不用現錢的,我們這都是上秋拿糧食算帳的。”
阿薇見國慶爸已走遠再說也沒什么用,便低頭不再作聲。
國慶把炕桌撤下后,國慶媽忙用抹布把炕邊和炕沿擦了一遍。一邊擦一邊招呼阿薇坐下,說:“農村比不了你們城里干凈,到處都是土。”
阿薇忙說:“我家以前也在農村的,那時候我家雞鴨滿院飛,根本沒有干凈可言。”
國慶聽了這話笑起來,說:“我家雞鴨也到處跑,今天是因為家里要來貴客所以早早的都放出去了。”
幾人正說笑著,院外傳來一句:“媽,我回來了。”國慶抬頭一看說了句:“我姐回來了。”
阿薇聞言也向外看去,只見一個上身穿著白底碎花的確涼襯衫,下身穿藍布褲子,編著兩個小短辮的年輕女子從院外走進來。
國慶姐邁進外屋門檻就把手里拿的小竹筐遞給國慶媽,說:“媽,杏好了,我摘點給你們嘗嘗。你趕緊洗洗吃吧。”
說完就進了里屋,一眼看見在屋中站著的阿薇,微笑著打量起來,沒有絲毫意外流露。此時的阿薇明白了,這是國慶家人全部的相看,想到這層,阿薇連和國慶姐的眼神都不敢對上,只能垂眼看著地上,感覺身上和臉上都是火辣辣的。
國慶看出阿薇的難為情,就向他姐遞了個眼神,向外屋揚了揚下巴。國慶姐馬上心領神會,向外屋走去,說著:“媽,可洗好了嗎?我跟你一起洗。”
國慶媽和姐在外屋一邊洗杏,一邊小交流著。阿薇在里層用腳踢了國慶一下,嘴里小聲說:“你姐來你提前也不說一聲。”國慶笑著說:“她就是來送杏的,我也不知道她來。”
阿薇聽出他說的是假話,氣的拿眼睛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同時也看到國慶那直漾到眼底深處的笑意。
杏剛洗完,那邊國慶爸買瓜也回來了。
國慶爸把裝瓜的土籃遞給國慶媽后說:“你洗給孩子吃。”然后就拿了檐下掛著的鋤頭又下地干活去了。
國慶姐姐把把洗完杏和瓜用瓢裝著拿上來。國慶媽跟在后面憨憨的笑著,讓阿薇吃瓜。見阿薇不動就砸開一個瓜,掰了一半塞到阿薇手里。
阿薇不好意思再推讓,就拿在手里,但見別人都沒吃,也不好就一個人獨食。
國慶見狀接過他媽手中的另一半瓜咬一口,說道:“真甜,媽,姐,你們也嘗嘗。”
國慶姐也掰了一個瓜,自己和母親一人一增,但國慶媽接過那半個瓜后又放在瓢的一邊,自己只吃了幾個杏。
阿薇吃完瓜,國慶姐又讓她嘗了幾個杏,直到阿薇表示肚子都吃撐了才停下。
國慶媽怕阿薇干坐著無聊,就讓國慶帶著阿薇前后轉轉。國慶決定帶阿薇先去后院小園子看看。
打開用幾根稍粗木頭綁成的園子門,里面是黃瓜、柿子這種需要架架的蔬菜。柿子還沒變紅,但黃瓜卻是非常新鮮的。
國慶拉著阿薇的手一前一后的在黃瓜架中側身穿行。突然看到地上有根雜草,便蹲下身去把草拔出,然后又帶阿薇往前走。架上的黃瓜多數有點粗大,國慶都沒去選,找了半天找了幾根頂花帶刺剛剛長開的嫩黃瓜遞給阿薇,說:“拿著,嫩黃瓜好吃。咱多拿幾根,我帶你去后山轉轉,留著渴了吃。”
后山離國慶家不遠,十多分鐘就到了。東北農村所謂的山就是比一般土堆高一點大一些的大土堆,上面有些松樹、榛子樹之類的樹木,較之真正意義上的山實在弱爆了。這樣的山,阿薇雖然穿裙子,可攀起來并不費勁,只能算是走個陡坡。但國慶卻怕樹枝扎到阿薇的腿,不時的伸手過來拉她一把,提醒她小心腳下。
山上的樹木繁密,在樹蔭遮蓋下感覺很涼爽。國慶告訴阿薇:“這幾天沒下過雨,不然就該有松蘑了,今天不能領你采蘑菇了,只能領你找找毛榛子了。”
國慶仰頭找著,阿薇也跟著找,但她根本不認識榛子樹長什么樣,只能看哪棵樹上有果實。但找了半天,山都走完多半了也什么都沒找到。這時國慶突然發現了一棵結了不少果實的榛子樹,便把那個包著黃瓜的手絹包遞給了阿薇,讓阿薇在樹下等他,自己挽了挽襯衫的袖子,幾下爬到樹上,用力掰下一枝,然后把樹枝扔下來,自己又跳下來。可能是國慶急于在愛的人面前表現,一躍而下時不小心被樹枝劃到肩頭,把襯衫劃出了一個大口子。
阿薇聽見破帛的聲音急忙繞到國慶身后看,看到耶爾巴赫那個大口子,說:“哎呀,衣服劃破了,還是這么大的口子,嬸子不會說你吧?”
國慶噗哧一下笑出了聲:“你要怕我媽說我,你幫我縫好不就行了。”
阿薇聽了國慶的話,想著自己要真的給國慶縫衣服那豈不成了他的賢惠妻子。阿薇這樣想著,眼前不由得浮現出自己在燈下為國慶補衣服,一旁飯桌上做好飯菜等著國慶下班的景象,那應該是個溫馨幸福的家,這是多年來阿薇一直都渴望的家,阿薇雖然被這種想法羞到,但嘴角卻不自覺的微微上翹。
國慶在前面發現后面的阿薇沒了聲響,扭頭看見阿薇垂著眼瞼,像是在想著什么。桃紅色的兩腮微鼓,櫻桃紅的嘴唇輕抿,襯得人更加白皙。國慶看得入迷,一時忘了情,便伸手去拉阿薇的手,嘴里小聲呢喃著她的名字:“小薇······”
阿薇聽到耳邊輕聲的呼喚,手又突然被國慶握住,便從幻想的那一幕醒來,抬眼卻看見國慶那熱辣辣的目光,便要急忙躲閃,不想卻被腳下那枝國慶折下的榛子枝絆得向后仰去。
國慶急忙伸手摟著阿薇的腰往回拉,不想用力太猛,拉回來的尺度沒把握手,阿薇竟被國慶拉到了懷里。阿薇又急又氣的從國慶懷里鉆出,頭也不回地向山下走去。國慶急忙拿了榛子枝和手絹包追上去,怎么讓阿薇等等自己阿薇也不聽。后來國慶換了個方式喊道:“我拿不過來,你能幫我拿這個手絹包嗎?”
聽了這話阿薇才肯停步轉身,伸手要接那個手絹包。
國慶見阿薇愿意幫他拿東西說明沒真的生氣,就陪著笑臉走過去說:“剛才我真不是故意的······”
阿薇見他又提那難為情的一幕,便狠狠的白了他大大的一個白眼,頭轉向一側也不去理國慶。
國慶放下肩頭的榛樹枝,打開手絹包遞給阿薇一根黃瓜,說:“我們在這吃點黃瓜,解解渴,歇歇,然后再走。”
阿薇接過黃瓜躲在一邊吃,防范國慶的心已經表現得非常明顯了,弄得國慶不禁啞然失笑。
阿薇吃完黃瓜就繼續下山,任國慶怎么說歇歇也不肯歇,也不步與他說話,只是低頭看腳、看鞋、看地。國慶瞬間覺得自己都不如空氣,阿薇那副態度完全是拿他當洪水猛獸,避之猶恐不及。
國慶本就不是輕浮之人,尤其是對自己暗戀已久的阿薇終于答應和自己交往了,自己是愛護還來不及,哪敢有半點褻瀆。但此時的情景,國慶擺明了是越描越黑,只能由阿薇自己慢慢淡化了。
其實阿薇也知道國慶那一下是不想自己摔倒,她惱的是自己的胡思亂想和不小心,不然怎么會和國慶那么緊的接觸,從來沒和男生拉過手的阿薇一時間不知如何自處,更無法面對國慶,就只好暫時不理睬國慶了。
回到國慶家,國慶剝了山榛子給阿薇,阿薇也接過來吃,只是一直不看國慶,不去和國慶說話。和國慶媽、國慶姐的態度依然如舊,這番小兒女姿態讓國慶家人更是放心兩人的感情了。
吃過晚飯已是夕陽西下,暑氣也漸漸淡了。阿薇表示要回家,國慶爸向國慶媽遞了個眼神,國慶媽趕緊從里屋柜子里找出了十元錢給阿薇,說什么第一次上門,家里也沒什么可拿的,這點錢留著阿薇喜歡什么自己買點什么。
阿薇看出國慶家的經濟狀況并不好,就說什么也不肯拿,最后國慶伸手接去說:“我先幫她拿著。”國慶媽一再囑咐他別忘了給阿薇。
回程依然是國慶騎車馱著阿薇。阿薇坐在車后座見國慶換了一件背心,那件劃破的襯衫估計是放在家里讓他媽媽給補呢。阿薇想問問又覺得不好意思,想了想,覺得還是什么都不說的好。
快到阿薇奶奶家巷口時,阿薇讓國慶停下來,簡單的說了句:“送到這兒就可以了。”說完轉身就要離開,國慶急忙叫住阿薇,從兜里拿出那十元錢,讓阿薇拿著。阿薇一再推辭,國慶卻堅持父母一定要給她的,如果她不肯要,回家沒法交待。阿薇無奈只好接過來,但并沒有急著離開,想了想又對國慶說:“立秋那天你有時間嗎?有時間的話我想還在學校門口見你一面。”
國慶一見阿薇有約,想都沒想,連聲說:“有時間、有時間······”
說好時間地點,阿薇和國慶便分開了。他們用好幾天的時間來消化這份甜蜜,用好多年的時間來回憶這份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