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長門街上的行人三三兩兩的回家。青蕪提了燈籠，踮著腳，費勁兒掛在客棧門口。老板已經很久沒回來了，長門街上的店鋪變了幾個來回，熟悉的街坊走的走，死的死，青蕪見慣了。

起初的一兩年，青蕪很不喜歡這里，費了老大的勁兒想離開，每一次，都會被店主逮回來，一來二去，她也厭了。何況門外的萬里江河雖好，卻也可怖的很，相識許久的花草精靈被人類斬殺采買，青蕪只是一株花靈，她怕自己也難逃這樣的宿命。客棧老板雖喜怒無常，卻也好過外面那些口腹蜜劍的可怕之人。

這客棧名為此間客棧，落在此地三百來年光景。平日里，只接待富貴之人。一百五十年前，店主帶回此間客棧一種茶，名曰浮生，飲之，可夢回人世最眷戀之時。偶爾，店主會帶回客棧一兩個人，送予他們吃，那些人或大富大貴，或一貧如洗。

青蕪曾經問過店主，為什么要在這里開店？人來人往的，客流這么多，店小二就她一個人，不考慮再找幾個店小二嗎？店主抿了一口茶，悠悠地倚著隱囊，道：“沒錢！”

青蕪翻了白眼，此間客棧從內到外裝飾都是渝陽城里最好的，且不說門口的琉璃燈，就說客店里邊兒那雕梁畫棟的奢靡勁兒，沒錢怎么做到這個地步的？再者，來這兒的客人非富即貴，怎么可能沒錢。

此間客棧雖說開了三百來年，但是沒人知道店主為誰，換過幾人，就連店小二都是每十年換一個人，清一色的姑娘。百十年前也有鬧事的客人看不慣此間客棧的做派——只供住宿和酒，不供食物，簡言之，住店只要有錢，您就里邊兒請，打尖，錢再多也甭談，出門左轉右轉您隨意。詭異的是，還沒動手，往往就被店小二扔了出去，時間一久，客人們都自發轉告，住店也都安分點。

此間客棧從前有多少掌柜青蕪不曉得，只知道從兩百年前開始，這里就只有她一個伙計，只不過每隔十年都要使個障眼法，迷迷眾人的眼。

前日午時，店主差人送回來一封信，信上說今日返。青蕪瞅著天色愈發晚，月色早已步入中庭，想來店主又誆人。

青蕪輕哼一聲，提起裙裾一角，準備關了店門睡覺，就聽得門外一聲“作甚？”如出谷黃鶯，又自帶傲氣。青蕪開門，迎了來人進屋。

那姑娘身著青綠色紗衣，青絲隨意挽起，別一只白玉步搖，三兩碎發散在肩頭，裊裊娜娜的走進來，迷了店內陳老板的眼。

“姑娘這是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啊？”陳老板色瞇瞇的看著那姑娘，說話間，牽了人家一只手置于掌上摸索。

那姑娘倒也不惱，輕輕抽了手，自袖間摸出一方帕子，擦了手，對青蕪道：“扔出去。”

陳老板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到了店外，不多時，行李也扔了出來。陳老板正欲上前爭論，就被一旁的小乞丐攔住，道：“先生莫去！此間客棧不得鬧事！”陳老板不聽，挪著肥碩的身軀就去敲門，小乞丐嘆一聲，無奈的走開了。青蕪開門，問他何事？陳老板正開口，就見方才那女子盯著他，只一眼，就覺得毛骨悚然，陳老板拎了包袱便走，青蕪見怪不怪的關了門。

“我說老板，咱下一次能不能早點？”青蕪轉身倒了杯茶放在女子面前。就聽那女子道：“路上耽擱了，人家好累，青青，你家老板想洗澡?！迸拥难劬σ徽Ｒ徽５?，平白多了一絲楚楚可憐。

青蕪不置一詞，牽了女子的手就往樓上帶。

二樓最末的一間屋子里，女子沐浴后慵懶地躺在床上。沉水香焚后的余煙隨香味上升蔓延，自有一番趣味。

那女子名叫書婧桐，青蕪自見她時起，她就是那副模樣。眉目如畫，眼帶秋波，不笑時雍容婉約，笑時頑皮可愛。青蕪試過查驗書婧桐的來歷，奈何法力不如人家高，還沒怎么行動，就被書婧桐扔出了門。自那以后，青蕪也學會了看不慣就把人扔出去的法子。

和書婧桐在一起兩百多年，青蕪發現書婧桐除了滿腦子的賺錢和聽人家墻角外，和人間那些個嬌滴滴的閨閣小姐沒什么兩樣，還好吃懶做，徒添了市井之氣，哪天遇到什么脾性，全看緣分。

每次外出回來，書婧桐都會給青蕪講外面的世界有怎樣怎樣的美食，如何如何的繁華，青蕪是羨慕的。

一百年前，青蕪鬧著和書婧桐一起出去，卻發現書婧桐到的都是茶樓館子，聽的都是公子小姐，書生妖魔，羊羔跪乳……諸如此類的人間情事，吃的倒是珍饈美味，青蕪過膩了這樣的渾日子，丟下書婧桐自己回去了。比起人間這些個虛無的繁華，面對此間客棧里庸庸而來碌碌而去的人更能讓青蕪覺得她在真實的活著。

卯時三刻，書婧桐喚了青蕪進房，自顧自找了鵝黃色長裙，衣服上自然垂著幾根白色飄帶，整理了妝容，綰了輕便的發髻，簪一支海棠花釵，兀自收了那支白玉步搖，同青蕪道：“人間的畫本子聽膩了，我要出門了，等我回來，若是有事找我，老辦法，焚一支香，念我名字就行?！?

青蕪倚著門懶懶回她：“我不要。”

書婧桐重重合上了首飾盒，深吸一口氣，笑說“如果我回來，我的錢沒有達到預期，我就換一個店小二！”說完調皮的沖青蕪笑笑。

青蕪身體輕顫，屈身行了禮，回了聲是，匆匆離開了屋子。

青蕪和她在一起這么多年，會不會換店小二她不清楚，如果此時再不走，書婧桐有的是方法讓她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