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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黃昏

黃昏是神秘的,只要人們能多活下去一天,在這一天的末尾,他們便有個黃昏。但是,年滾著年,月滾著月,他們活下去。有數不清的天,也就有數不清的黃昏。我要問:有幾個人覺到這黃昏的存在呢?

早晨,當殘夢從枕邊飛去的時候,他們醒轉來,開始去走一天的路。他們走著,走著,走到正午,路陡然轉了下去。仿佛只一溜,就溜到一天的末尾,當他們看到遠處彌漫著白茫茫的煙,樹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層金黃色,一群群的暮鴉馱著日色飛回來的時候,仿佛有什么東西輕輕地壓在他們心頭。他們知道:夜來了。他們渴望著靜息,渴望著夢的來臨。不久,薄冥的夜色糊了他們的眼,也糊了他們的心。他們在低隘的小屋里忙亂著,把黃昏關在門外。倘若有人問:你看到黃昏了沒有?黃昏真美啊。他們卻茫然了。

他們怎能不茫然呢?當他們再從屋里探出頭來尋找黃昏的時候,黃昏早隨著白茫茫的煙的消失,樹梢上金黃色的消失,鴉背上日色的消失而消失了。只剩下朦朧的夜。這黃昏,像一個春宵的輕夢,不知在什么時候漫了來,在他們心上一掠,又不知在什么時候去了。

黃昏走了。走到哪里去了呢?——不,我先問:黃昏從哪里來的呢?這我說不清。又有誰說得清呢?我不能夠抓住一把黃昏,問它到底。從東方嗎?東方是太陽出來的地方。從西方嗎?西方不正亮著紅霞嗎?從南方嗎?南方只充滿了光和熱。看來只有說從北方來的最適宜了。倘若我們想了開去,想到北方的極北端,是北冰洋和北極,我們可以在想象里描畫出:白茫茫的天地,白茫茫的雪原,和白茫茫的冰山。再往北,在白茫茫的天邊上,分不清哪是天,是地,是冰,是雪,只是朦朧的一片灰白。朦朧灰白的黃昏不正應當從這里蛻化出來嗎?

然而,蛻化出來了,卻又擴散開去。漫過了大平原,大草原,留下了一層陰影;漫過了大森林,留下了一片陰郁的黑暗;漫過了小溪,把深灰的暮色融入琤琮的水聲里,水面在闃靜里透著微明;漫過了山頂,留給它們星的光和月的光;漫過了小村,留下了蒼茫的暮煙……給每個墻角扯下了一片,給每個蜘蛛網網住了一把。以后,又漫過了寂寞的沙漠,來到我們的國土里。我能想象:倘若我迎著黃昏站在沙漠里,我一定能看著黃昏從遼遠的天邊跑了來,像——像什么呢?是不是應當像一陣灰蒙的白霧?或者像一片擴散的云影?跑了來,仍然只是留下一片陰影,又跑了去,來到我們的國土里,隨了彌漫在遠處的白茫茫的煙,隨了樹梢上的淡淡的金黃色,也隨了暮鴉背上的日色,輕輕地落在人們的心頭,又被人們關在門外了。

但是,在門外,它卻不管人們關心不關心,寂寞地,冷落地,替他們安排好了一個幻變的又充滿了詩意的童話般的世界,朦朧、微明,正像反射在鏡子里的影子,它給一切東西涂上銀灰的夢的色彩。牛乳色的空氣仿佛真牛乳似的凝結起來,但似乎又在軟軟地黏黏地濃濃地流動。它帶來了闃靜,你聽:一切靜靜的,像下著大雪的中夜。但是死寂嗎?卻并不,再比現在沉默一點兒,也會變成墳墓般地死寂。仿佛一點兒也不多,一點兒也不少,優美的輕適的闃靜軟軟地黏黏地濃濃地壓在人們的心頭,灰的天空像一張薄幕;樹木、房屋、煙紋、云縷,都像一張張的剪影,靜靜地貼在這幕上。這里,那里,點綴著晚霞的紫曛和小星的冷光。黃昏真像一首詩、一支歌、一篇童話;像一片月明樓上傳來的悠揚的笛聲;像一聲繚繞在長空里亮唳的鶴鳴;像陳了幾十年的紹酒;像一切美到說不出來的東西。說不出來,只能去看;看之不足,只能意會;意會之不足,只能贊嘆——然而卻終于給人們關在門外了。

給人們關在門外,是我這樣說嗎?我要小心,因為所謂人們,不是一切人們,也絕不會是一切人們的。我在童年的時候,就常常待在天井里等候黃昏的來臨。我這樣說,并不是想表明我比別人強。意思很簡單,就是:別人不去,也或者是不愿意去這樣做。我(自然也還有別人)適逢其會地常常這樣做而已。常常在夏天里,我坐在很矮的小凳上,看墻角里漸漸暗了下來,四周的白墻上也布上了一層淡淡的黑影。在幽暗里,夜來香的花香一陣陣地沁入我的心里。天空里飛著蝙蝠。檐角上的蜘蛛網,映著灰白的天空,在朦朧里,還可以數出網上的線條和粘在上面的蚊子和蒼蠅的尸體。在不經意的時候驀地再一抬頭,暗灰的天空里已經嵌上閃著眼的小星了。在冬天,天井里滿鋪著白雪。我蜷伏在屋里。當我看到白的窗紙漸漸灰了起來,爐子里在白天里看不出顏色來的火焰漸漸紅起來、亮起來的時候,我也會知道:這是黃昏了。我從風門的縫里望出去:灰白的天空,灰白的蓋著雪的屋頂。半彎慘淡的涼月印在天上,雖然有點兒凄涼,但仍然掩不了黃昏的美麗。這時,連常常坐在天井里等著它來臨的人也不得不蜷伏在屋里。只剩了灰蒙的雪色伴了它在冷清的門外,這幻變的朦朧的世界造給誰看呢?黃昏不覺得寂寞嗎?

但是寂寞也延長不了多久,黃昏仍然要走的。李商隱的詩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詩人不正慨嘆黃昏的不能久留嗎?它也真的不能久留,一瞬眼,這黃昏,像一個輕夢,只在人們心上一掠,留下黑暗的夜,帶著它的寂寞走了。

走了,真的走了。現在再讓我問:黃昏走到哪里去了呢?這我不比知道它從哪里來的更清楚。我也不能抓住黃昏的尾巴,問它到底。但是,推想起來,從北方來的應該到南方去了吧。誰說不是到南方去了呢?我看到它怎樣走的了——漫過了南墻,漫過了南邊那座小山,那片樹林;漫過了美麗的南國,一直到遼闊的非洲。非洲有聳峭的峻嶺,嶺上有深邃的亙古蒼暗的大森林。再想下去,森林里有老虎——老虎?黃昏來了,在白天里只呈露著淡綠的暗光的眼睛該亮起來了吧。像不像兩盞燈呢?森林里還該有莽蒼葳蕤的野草,比人高。草里有獅子,有大蚊子,有大蜘蛛,也該有蝙蝠,比平常的蝙蝠大。夕陽的余暉從樹葉的稀薄處,透過了架在樹枝上的蜘蛛網,漏了進來,一條條燦爛的金光,照耀得全林子里都發著棕紅色,合了草底下毒蛇吐出來的毒氣,幻成五色絢爛的彩霧。也該有螢火蟲吧,現在一閃一閃地亮起來了。也該有花,但似乎不應該是夜來香或晚香玉。是什么呢?是一切毒艷的惡之花。在毒氣里,不正應該產生惡之花嗎?這花的香慢慢融入棕紅色的空氣里,融入絢爛的彩霧里。攪亂成一團,滾成一團暖烘烘的熱氣。然而,不久這熱氣就給微明的夜色消融了。只剩一閃一閃的螢火蟲,現在漸漸地更亮了。老虎的眼睛更像兩盞燈了,在靜默里瞅著暗灰的天空里才露面的星星。

然而,在這里,黃昏仍然要走的。再走到哪里去呢?這卻真的沒人知道了——隨了淡白的稀疏的冷月的清光爬上暗沉沉的天空里去嗎?隨了眨著眼的小星爬上了天河嗎?壓在蝙蝠的翅膀上鉆進了屋檐嗎?隨了西天的暈紅消融在遠山的后面嗎?這又有誰能明白地知道呢?我們知道的,只是:它走了,帶了它的寂寞和美麗走了,像一絲微飔,像一個春宵的輕夢。

是了——現在,現在我再有什么可問呢?等候明天嗎?明天來了,又明天,又明天。當人們看到遠處彌漫著白茫茫的煙,樹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層金黃色,一群群的暮鴉馱著日色飛回來的時候,又仿佛有什么東西壓在他們的心頭,他們又渴望著夢的來臨。把門關上了。關在門外的仍然是黃昏。當他們再伸出頭來找的時候,黃昏早已走了。從北冰洋跑了來,一過路,到非洲森林里去了。再到,再到哪里,誰知道呢?然而夜來了,漫長的漆黑的夜。閃著星光和月光的夜,浮動著暗香的夜……只是夜,長長的夜,夜永遠也不完,黃昏呢?——黃昏是永遠不存在人們的心里的。只一掠,走了,像一個春宵的輕夢。

濃霧又升起來了。

近幾天以來,我早晨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推開窗子,欣賞外面的大霧。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霧。為什么現在忽然喜歡起來了呢?這其中有一點因緣。前天在飛機上,當飛臨西藏上空時,機組人員說,加德滿都現在正彌漫著濃霧,能見度只有一百米,飛機降落怕有困難,加德滿都方面讓我們飛得慢一點。我當時一方面有點擔心,害怕如果濃霧不消,我們將降落何方?另一方面,我還有點好奇:加德滿都也會有濃霧嗎?但是,濃霧還是消了,我們的飛機按時降落在尼泊爾首都機場,場上陽光普照。

因此,我就對霧產生了好奇心和興趣。

抵達加德滿都的第二天凌晨,我一起床,推開窗子:外面是大霧彌天。昨天下午我們從加德滿都的大街上看到城北面崇山峻嶺,層巒疊嶂,個個都戴著一頂頂的白帽子,這些都是萬古雪峰,在陽光下閃出了耀眼的銀光。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這種景象,我簡直像小孩子一般地喜悅。現在大霧遮蔽了一切,連那些萬古雪峰也隱沒不見,一點影子也不給留下。旅館后面的那幾棵參天古樹,在平常時候,高枝直刺入晴空,現在只留下淡淡的黑影,襯著白色的大霧,宛如一張中國古代的畫。昨天抵達旅館下車時,我看到一個尼泊爾婦女背著一筐紅磚,倒在一大堆磚上。現在我看到一個男子,手里拿著一堆紅紅的東西。我以為他拿的也是紅磚,但是當他走得近了一點時,我才發現那一堆紅紅的東西簌簌抖動,原來是一束束紅色的鮮花。我不禁自己笑了起來。

正當我失神落魄地自己暗笑的時候,忽然聽到不知從哪里傳來了咕咕的叫聲。濃霧雖然遮蔽了形象,但是卻遮蔽不住聲音。我知道,這是鴿子的聲音。當我傾耳細聽時,又不知從哪里傳來了陣陣的犬吠聲。這都是我意想不到的情景。我萬萬沒有想到,我在加德滿都學會了欣賞的兩種動物——鴿子和狗,竟同時都在濃霧中出現了。難道濃霧竟成了我在這個美麗的山城里學會欣賞的第三件東西嗎?

世界上,喜歡霧的人似乎是并不多的。英國倫敦的大霧是頗有一點名氣的。有一些作家寫散文,寫小說來描繪倫敦的霧,我們讀起來覺得韻味無窮。對于尼泊爾文學我所知甚少,我不知道,是否也有尼泊爾作家專門寫加德滿都的霧。但是,不管是在倫敦,還是在加德滿都,明目張膽大聲贊美濃霧的人,恐怕是不會多的,其中原因我不甚了了,我也沒有那種閑情逸致去鉆研探討。我現在在這高山王國的首都來對濃霧大唱贊歌,也頗出自己的意料。過去我不但沒有贊美過霧,而且也沒有認真去觀察過霧。我眼前是由贊美而達到觀察,由觀察而加深了贊美。霧能把一切東西:美的、丑的、可愛的、不可愛的,一塌刮子都給罩上一層或厚或薄的輕紗,讓清楚的東西模糊起來,從而帶來了另外一種美,一種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不到的美,一種朦朧的美,一種模糊的美。

一些時候以前,當我第一次聽到模糊數學這個名詞的時候,我曾說過幾句怪話:數學比任何科學都更要求清晰,要求準確,怎么還能有什么模糊數學呢?后來我讀了一些介紹文章,逐漸了解了模糊數學的內容。我一反從前的想法,覺得模糊數學真是一個了不起的發現。在人類社會中,在日常生活中,在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中,有著大量模糊的東西。無論如何也無法否認這些東西的模糊性。承認這個事實,對研究學術和制定政策等都是有好處的。

在大自然中怎樣呢?在大自然中模糊不清的東西更多。連審美觀念也不例外。有很多東西,在很多時候,朦朧模糊的東西反而更顯得美。月下觀景,霧中看花,不是別有一番情趣在心頭嗎?在這里,觀賞者有更多的自由,自己讓自己的幻想插上翅膀,上天下地,縱橫六合,神馳于無何有之鄉,情注于自己制造的幻象之中;你想它是什么樣子,它立刻就成了什么樣子,比那些一清見底、纖毫不遺的東西要好得多。而且絕對一清見底、纖毫不遺的東西,在大自然中是根本不存在的。

我的幻想飛騰,忽然想到了這一切。我自詫是神來之筆,我簡直陶醉在這些幻象中了。這時窗外的霧仍然稠密厚重,它似乎了解了我的心情,感激我對它的贊揚。它無法說話,只是呈現出更加美妙更加神秘的面貌,彌漫于天地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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