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晨光熹微中，我走出了臥鋪車廂，走到了列車的走廊上。猛一抬頭，我的全身連我的內(nèi)心立刻激烈地震動了一下：東方正有一抹胭脂似的像月牙一般的紅彤彤的東西騰涌出來。這是即將升起的朝陽，我心里想。

我年逾古稀，平生看日出多矣。有的是我有意去尋求的，比如泰山觀日。整整五十年前，當(dāng)時我還是一個青年小伙子，正在濟南一個中學(xué)里教書。在舊歷八月中秋，我約了兩個朋友，從濟南乘火車到泰安。當(dāng)天下午我們就上了山。我只有二十三歲，正是精力旺盛的時候，我大跨步走過斗母宮、快活三里、五大夫松，一氣登上了南天門，絲毫也沒有感到什么吃力，什么驚險。此時正是暮色四垂、陰影布上群山的時候，四顧寂無一人，萬古的沉寂壓在我們身上。在一個雞毛小店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摸黑起來，披上店里的棉被，登上玉皇頂。此時東天逐漸蒼白。我瞪大了眼睛，連眨眼都不敢，盼望奇跡的出現(xiàn)。可是左等右等，我等待的奇跡太陽只是不露面。等到東天布滿了一片紅霞時，再仔細(xì)一看，朝陽已經(jīng)像一個紅色的血球，徘徊于片片的白云中了，原來太陽早已經(jīng)出來了。

從那以后，過了四十多年，到了八十年代初，我第一次登上了“歸來不看岳”的黃山。在北海住了三天。我曾同小泓摸黑起床，趕到一座小山頂上，那里已經(jīng)黑壓壓地擠滿了人。我們好不容易擠了上去，在人堆里爭取了一塊容身之地，靜下心來，翹首東望，恭候日出。東天原來是灰蒙蒙一片，只是比西方、南方、北方稍微顯得白了亮了一點兒。但是，一轉(zhuǎn)瞬間，亮度逐漸增高，由淡白轉(zhuǎn)成了淡紅，再由淡紅轉(zhuǎn)成了濃紅，一片霞光照亮東天。再一轉(zhuǎn)瞬，一芽紅痕突然涌出，紅痕慢慢向上擴大，由一點到一線，由一線到一片，一輪又圓又紅的球終于跳出來了。

就這樣，我在泰山和黃山這兩座在全中國甚至全世界都以能觀日出而聲名遠(yuǎn)揚的名山上，看到了日出。是我自己處心積慮一意追求而得來的。

我現(xiàn)在是在火車上，既非泰山，也非黃山。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同觀賞日出聯(lián)系起來，我一點兒尋求的意思也沒有。然而，仿佛眼前出現(xiàn)了奇跡：擺在我眼前的是不折不扣的日出。我內(nèi)心的震驚不是很自然的嗎？

這樣的日出，從來沒有聽人說觀賞過，連聽人談到過都沒有。它同以前處心積慮一意追求看到的不一樣，完完全全地不一樣。不管在泰山，還是在黃山，我都是靜止不動的。太陽雖然動，也只是在一個地方動，她安詳自在，慢條斯理，威嚴(yán)端重，不慌不忙。她在我眼中是崇高的化身，是威儀的重現(xiàn)。正像印度大詩人泰戈爾每天早晨對著朝陽沉思默禱那樣，太陽在我眼中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然而現(xiàn)在卻是另一番景象。火車風(fēng)馳電掣，頃刻數(shù)里，一刻也不停。而太陽也是一刻也不停，窮追不舍。她仿佛是率領(lǐng)著白云、朝霞、滄海、蒼穹，仿佛率領(lǐng)著她那些如云的隨從，追趕著火車，追趕著車上的我，過山，過水，過森林，過小村。有時候我甚至看到她鬢云凌亂，衣冠不整。原來的端莊威嚴(yán)，安詳自在，一點兒影子都沒有了。是她在處心積慮，一意追求，追求著火車上的我，一定要我觀看她的出現(xiàn)。此時我的心情簡直是用任何言語也形容不出來了。

太陽一方面窮追不舍，一方面自己在不停地變幻。最初我只看到在淡紅色的云堆中慢慢地涌出了一點兒紅色月牙似的東西。月牙逐漸擴大，擴大，擴大，最初的顏色像是朱砂，眼睛能夠直視。但是，隨著體積的逐漸擴大，朱砂逐漸變?yōu)辄S金，光芒越來越亮，到了最后，輝光焜耀，誰要是再想看她，她的光芒就要刺他眼睛了。等到太陽高高升起的時候，她在天空里俯視大地，俯視火車，俯視火車中的我，她又恢復(fù)了她那端莊威嚴(yán)、安詳自在的神態(tài)，雖然是仍然跟著火車走，卻再也沒有那種倉促急忙的樣子了。

這短短的車上觀日出的經(jīng)歷，對我來說，簡直像是一次神秘的天啟。它讓我暫時離開了塵世，離開了火車，甚至離開了我自己。我體會到變中有不變，不變中又有變；我體會到變化與速度的交互融合，交互影響。這種體會，我是無法說清楚的。等我回到車廂內(nèi)的時候，人們還在熟睡未醒。我仿佛懷著獨得之秘，靜靜地坐在那里，回想剛才的一切，余味猶甘。一團焜耀的光輝還留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