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飽啦。”

海王星放下最后一盒被她吃干凈的土豆泥，心滿意足地說道，臉上蕩漾著幸福的笑容，就像被桃花酒灌醉的人兒一樣，泛著晚霞色紅暈的臉頰在飄飄然里又帶著一絲絲直白的誘惑。

“我吃飽了。”

其實早在第三桶的時候，云洛結(jié)就已經(jīng)不怎么吃得下了，但出于方方面面的禮儀，她還是慢慢吃著薯條等待海王星。就像在電影院等人時，會選擇一邊等待一邊嘎巴嘎巴地吃爆米花，明明并不怎么餓，但在不知不覺間，爆米花桶就已經(jīng)空了，而自己的肚子也就在看電影時不得不一直又漲又難受了。

“真的嗎？”麥芽糖放下了她慢慢品味了許久的圣代，看向了云洛結(jié)，“你明明只吃了那么一點。”

雖然大部分的東西都被海王星一掃而空，但云洛結(jié)其實也已經(jīng)吃到了大約一個人的量了，再往上苛求她這樣虛弱瘦小的女孩確是有點強人所難。

“已經(jīng)很夠了，謝謝你們。”

“但是，你應(yīng)該很少像這樣認認真真吃一頓飯吧？”麥芽糖問道，準(zhǔn)確來說，是明知故問道。

“嗯……”云洛結(jié)小聲回答道，“原本還有時候能吃上一頓飯，現(xiàn)在幾乎沒有過了。”

又是“原本”和“現(xiàn)在”，雖然海王星已經(jīng)告訴她，不要失去對別人的尊重，但麥芽糖還是極其在意這兩個詞，她真想不必那么拐彎抹角，直截了當(dāng)?shù)匕堰@個問題問清楚。

不過，所幸的是，麥芽糖雖然不能直接詢問這個關(guān)鍵問題，但她至少有話可講，她的一個猜想也在剛剛得到了證實。

“我說，你不是普通的地球人吧？”

麥芽糖見時機已經(jīng)成熟，便開口對她的猜想進行最后的求證。

“長期沒有食物也可以活著，在海灘多次暈倒也還能醒過來，身體那么虛弱卻還能正常生活。你的體質(zhì)不可能屬于一個普通人，告訴我，你是誰。”

云洛結(jié)盯著麥芽糖，那雙弱弱的眼神幾乎是顫抖著面對麥芽糖凜冽的目光。

“拜托了，洛結(jié)小姐，我們現(xiàn)在面臨著一個很大的困難，我們需要你！”

在恐慌之下，海王星的話會使她放松很多，也更為愿意真誠袒露。因為海王星永遠是坦誠的，任何一個聽到她的聲音的人都知道，即使他們沒有任何理由。

“瞞著你們，大概也沒有意義……”云洛結(jié)嘆了口氣，說道。

不知是不是久違的一餐飽飯的緣故，她的臉色看起來比之前好一些，雖然還是那樣蒼白，但卻似乎有了一兩分神色，海王星甚至感覺她空洞的眼眸中似乎稀稀拉拉的微弱亮光，猶如寂寞深空的六等星。原本的木訥，似乎也消去了幾分。

“別的……就罷了吧。”

那所謂的“別的”是什么呢？或許她有什么難處，亦或是一些過分的需求，然而終究無人知曉，云洛結(jié)只是那樣地躊躇，然后無奈。

在那一刻，海王星看到一道無形的屏障。她遇到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屏障，在她熱情地湊過去時，阻斷她想要傳達的一切，令她原本簡單美好的夢破碎，在她面前的又是一顆破敗不堪的心等待修補。

她大約是窺見了，云洛結(jié)的那顆心，如同凋亡的秋草一樣蒼白，如同枯寂的灰燼一樣荒蕪，龜裂、破碎，干旱的敗土。

“我和其他的地球人，只有唯一一處不同，他們的生命有盡頭，但我沒有。”

正如麥芽糖預(yù)料之中的答案。

她毫無波瀾地說出事實，或許她也已經(jīng)在潛意識中發(fā)覺了，在那個金色的人銳利如鷹隼的視線里，這樣的秘密早就已經(jīng)藏不住了。

不過，實際上，她本就不必掩藏這種可悲的秘密。

“曾經(jīng)，我還有熟識的人，有所謂的朋友與親人。一年年過去，我看到他們在改變，而我從未跟隨他們一同改變，從那時起我感到怪異。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走進了泥土里，我還是原來的樣子，從那之后我知曉了一切。加之于我的肉體上的，是一種詛咒，一種永恒束縛我靈魂的枷鎖……”

令人意外地，云洛結(jié)說了許多，她的表情始終落寞沉寂，她的感情沒有一刻與她的語言一樣高昂起來，可她的話語卻如同戲劇高潮的獨白，華麗、繁復(fù)、真情流露，簡直……不像是她能說出來的話，甚至于……

“不像是口語表達。”

麥芽糖只在心里記錄下了這一點。

發(fā)生這種事情，其實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以前，在海王星的身上也數(shù)次出現(xiàn)如此的情況。

那些時候，海王星的話雖然還是那樣能讓人感到她的溫柔與強大，但那些話卻并不像是海王星這樣單純天真的女孩子所說出來的話。就像是某個魂靈附著在她身上，念出了一段早就準(zhǔn)備好了的稿子。

麥芽糖已經(jīng)非常確信，這些突兀的言辭，并不是出自真正的靈魂，而是來自于一個操縱提線木偶的蹩腳藝術(shù)家。

來自這個世界的構(gòu)建者，身處于更高維度的時空，《海王星的嫁衣》的作者。

海王星是這個世界的女主人公，從她的身上會出現(xiàn)被作者的意志所控制的情況，而麥芽糖只是這個世界的配角，她身上從未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

而現(xiàn)在，第二個人出現(xiàn)了。

麥芽糖注視著眼前那個沉浸在辭論之中的女孩，自那個時候起，她還沒有那么仔細地觀察過除去海王星以外的另一個人。

比她年長的外表，蒼白病態(tài)的面孔，唯有五官尚且還算得上精致；與她差不多長度的頭發(fā)，干枯的白色，如同秋草般氤氳著沉默；她的身軀那樣單薄，鎖骨的部位清晰可見，在寬大的白色衣物下如同透明的幽靈，只要一陣風(fēng)吹來，就能洞穿她的身體。

而那樣的人，會在這個故事的終點，從這個無盡痛苦的沼澤中得到解脫，與能夠拯救她的那個人相擁而泣。

可到那時……自己將遠遠地看著這一切，默默為她們祝福嗎？為她，云洛結(jié)，與拯救她的，海王星。

在那一刻，想必?zé)o法維持現(xiàn)在的冷靜，會哭出來吧。

麥芽糖看向一旁的海王星，海王星正在專注地聽著云洛結(jié)的話，她的表情訴說著她內(nèi)心深深的感觸。

那一刻，麥芽糖恍惚地發(fā)覺，海王星離她那樣遙遠。

忽然，海王星像是察覺了麥芽糖的視線，轉(zhuǎn)過頭去，瞇起眼睛朝麥芽糖露出了一個微笑，因為心里正在為云洛結(jié)所共情吧，她的微笑看起來有一點勉強，但她還是堅持這么做了。

可是，這樣已經(jīng)夠了。作為麥芽糖不安的想象的終點。

她無法指責(zé)一個哭泣的人，她知道那個人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太多不公平的痛苦，那個人理所應(yīng)當(dāng)有渴望救贖的權(quán)利，可是……

為什么，偏偏是從她那里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