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伯瑤第一次來機場了,她隱約記得小時候也到過這里,只是時間太過久遠,細節早已遺忘得差不多了。
母親和她一人拖著一個厚重的行李箱,跟著安檢隊伍徐徐前進,她心中的激動和興奮早就被漫長的出租車程消耗殆盡,如今只剩下還未消散的眩暈感。
在排隊的過程中,伯瑤的腦海中不斷浮現著自己在那所學校所經歷的事情,姜世吉,王超,鄧老師,這些熟悉的名字她今后再也不會聽到了,對她而言無疑輕松了不少。
臨走前,武術班的詹藝給她打了個電話,問她怎么不學了,不想說出事情真相的她只是回答了一句,“我不想學了”,結果詹藝就直接了斷地掛掉了電話,弄得她措手不及。
她不明白詹藝是不是生她氣了,還是說這種打電話的方式就是她的風格,她在被掛電話之后有些失落,但終究還是釋然了。
畢竟對于這些再也不會見面的人,也沒什么好留戀的。
她馬上就要去父親的城市上學,逃離這個奇怪的地方了。
從幼兒園開始,這里的學生和老師都跟母親和動畫片里的完全不一樣,她猜想,很大的原因可能是因為母親不是小島里的人,而那些動畫片也不是。
也許這個小島原本就是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他們有自己的文化和行為方式。老師總是兇惡的,同學也都充滿惡意,而詹藝,她認為唯一正常的這個女孩,在突然掛掉電話后,也喪失了她的全部好感。
抱著這樣的想法,伯瑤跟母親順利通過安檢,來到了候機廳。
跟著機票上的號碼,她順利地找到了登機口的位置。
透過機場巨大的玻璃窗,她看到外面起起落落的飛機,即便是已經7歲的她,仍然覺得這景象十分壯觀。
她曾經聽過對飛機許愿的說法,那機場應該就是最佳的許愿勝地了。
于是,伯瑤盯著窗戶外面的飛機,雙手交叉,擺出許愿的樣子,在心里默默地許下再也不回來的愿望,剛好一架飛機動了起來,慢慢向跑道奔去。
——
幾個小時后,伯瑤隨著母親來到了新家:新城小區。
房子是租的,雖然有些簡單,但地理位置不錯,就在市重點小學和市重點初中的旁邊。不過那時候的伯瑤并不理解什么是學區房,只是想著離得近,上學方便就好了。
因為是插班生,母親說要辦一些手續才能入學。
伯瑤怎么都沒有想到,所謂的“手續”,竟然完全超出她的想象。
這天,她和爸媽一起來到這所市重點小學,父親已經提前打了招呼,徑直帶著他們來到教導處,里面坐著一個穿著白襯衫,頭發用發蠟梳得油光锃亮的男人。
父親先從公文包里掏出兩打百元大鈔放到桌上,然后雙手交叉,像極了伯瑤在機場時許愿的手勢。
只是,父親的這個手勢并不是為了許愿,而是求人。
“那個,王校長,您看我錢都準備好了,這個插班的事情……”
伯瑤睜大了眼睛,在印象中形象高大的父親,第一次表現出如此卑微的樣子。
為什么會這樣?
被稱呼為王校長的男人拿起桌子上的鈔票,捏了捏重量,一張張快速反動了兩下,嚴肅的臉上稍微露出了點笑容:
“于老板,這個數是夠了的。但你知道,這年頭國家查學籍查得嚴,你孩子屬于外地戶籍,這個學雜費還有借讀費,是一件都不能少的。”
“好的王校長,規矩我是清楚的,您這邊該收多少跟我說就行,重要能讓孩子上學,這個我都能接受。”父親還是維持著求人的姿勢,一旁的伯瑤卻有種想哭的沖動。
早知道是這樣的話,她寧可待在小島上。
本以為只有那邊的學校有著那樣的老師和同學,沒想到終于擺脫了那個地方,如今的處境不僅沒有改變,反而還拖累了父親。
在她跟著父母交學費的時候,教室門口的那些老師的眼神,就像打量一件商品那樣打量她。
教導主任扔給她三張卷子,分別是語文、數學、英語。這三張卷子的成績決定了她的水平,以及進入什么樣的班級。
她認認真真地做著試卷,卻發現上面的題型跟她平時考試的題型不太一樣。除了選擇題和填空題之外,語文多出了許多思考題,而數學的難度和她曾經參加的奧數比賽難度相當。唯一能夠明白的英語,在寫作文的時候也思考了許久。
一旁的母親焦急地等待著,而教導主任卻不急不忙地坐在對面喝著保溫杯里的茶,心里暗自抱怨著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休息時間,竟被突如其來的插班生耽誤——
不過是工作罷了,多一個插班生,校長就多收一份錢,他這個教導主任也撈不著什么東西,還得把該走的流程走個清清楚楚。
加上這個孩子是從小島上來的,那個地方教育落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對付這種成績低于本校平均水平的學生,放到哪個班里,老師們都是不樂意的,到時候這個鍋還是得他教導主任來背。
想到這,他嘆了口氣,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茶。
時間到了,伯瑤戰戰兢兢地將試卷交上去,心里沒底。如果考不上,會不會丟父母的臉?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伯瑤牽著母親的手,默默地拭去眼角的流水,盡力維持著面部肌肉的穩定,害怕自己哭出聲。
整個下午,父親帶著母親和伯瑤跑前跑后,直到把該交的錢一份不落地交齊,領好課本和教材才離開學校。
“廠里有點事,我先回去了,你帶著孩子吃點東西,明天好好上學。”
剛離開校門,父親囑咐了母親,隨后就匆匆上路了。
開車去工廠監管工作,伯瑤和母親拿著新書走在路上,心中百感交集。
明天,她就要正式進入學校了。不管面臨什么樣的狀況,她都要堅持下去。那時候她就明白,自己對父親的要求是多么得過分,可父親從來沒對她抱怨過什么,母親也只字未提。
突如其來的風吹得伯瑤有些冷,她這才意識到,這個季節在小島上還是艷陽高照,在這里天氣卻已經轉涼,就如同她此刻的心情一樣,涼得透徹。
她感覺就像做了一場噩夢,醒來之后,等待她的卻是另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