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問題的提出

1.1.1 研究背景

中國經濟制度的最大特點反映在政治與經濟、政府與市場、政府與企業的關系之中。過去40多年，世界上沒有哪一個國家的政府像中國政府這樣，如此熱衷于經濟發展，如此緊密地與經濟發展融合，如此強烈地刺激經濟增長，這種政企關系成就了中國經濟40多年的高速發展，同時也造成了一些政府官員的尋租。如果經濟新常態意味著這種政企關系的終結，那么未來政企關系的變化如何激勵企業和企業家，影響政府官員，影響政府和市場的關系，都是經濟新常態下新的重大問題。從另一個方向來看，經濟發展如何對政府產生影響，將是中國現代化理論的核心問題。中國的制度變遷，為企業發展的互動提供了驗證現存理論和新理論的發展機會（錢穎一，2015）。

“中國的發展應以中國理論來解釋，改革開放是在中國政府領導下進行的，國際上尚缺乏指導新興和轉型經濟體有效推動經濟、社會、文化和政治發展實現現代化的成熟理論，需要深入研究中國和其他國家經驗教訓及當前國際社會現實，創造性構建揭示中國問題本質的新理論體系（林毅夫，2014）”。中國目前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全球最重要的商品和資本市場，是企業管理實踐和管理理論最前沿的“創新實驗室”（Hitt, et al., 2005）。中國改革開放40多年取得了許多“全球文明錦標賽”桂冠頭銜：最大市場需求國家、最大新興市場經濟體、最大轉型和發展中國家及最古老的文明傳承國家，但中國的改革依然在不斷深化和完善之中。中國融入國際社會，向世界開放，促進世界發展，需要“中國自覺、自信和中國標準”（胡鞍鋼，2014）。中國管理實踐需要中國理論，如何認識中國政企關系和理解中國情境的企業政治資本，進而發展為中國的管理理論，這是本書研究的學術背景。

管理科學為興國之道，政府與市場、政府與企業、政治制度與管理效率的關系一直以來都是經濟和管理研究的核心，是政治、法與管理研究興起的內因，中國關系社會仍是中國管理理論的研究重地（Jia, et al., 2012），如何在經濟新常態下處理好這些關系，關乎民族復興和人類社會的福祉。自制度經濟學創立以來，大量研究關注政治制度對經濟增長的作用，討論其對企業的“幫助之手”“掠奪之手”和“無效之手”效應（Shleifer & Vishny, 1994）。政治關聯是一種全球性的政商現象，能夠給關聯企業帶來融資補貼、稅收和行業準入等優惠，提升企業績效和價值，也可能轉嫁政府的政治社會經濟負擔，甚至成為某些官員謀取個人利益的權力尋租工具，獲得的政府補貼并非“免費的午餐”（于蔚，等，2014）。

中國仍是“半統治、半市場”的混合經濟體制，迄今尚未全面形成以市場主導的資源配置體系，政府仍掌控關鍵稀缺資源分配權和審批權。國有銀行主導著信貸資源，國有經濟是經濟的領導力量，絕大多數上市公司因國有企業改制而建立，與政府有“天然關系”（王元芳，2013）。民營企業長期處在資源分配體制的底端，法律對其財產保護薄弱，面臨嚴重的政策歧視，貸款渠道和利率受到限制，競爭堡壘使國有企業侵占了消費者剩余，同時減少民營企業進入，中央政策因各級政府普遍的行政性腐敗而減弱；民營企業為獲取發展資源，須通過政治關聯翻越限制企業發展的制度性障礙。但現有研究尚無對上述政治制度的內在作用給予深刻解釋（于蔚，等，2014）。

企業政治戰略管理文獻中，企業政治資源是企業在政治活動中所擁有的能夠用來影響政府決策與實施流程，或獲得政府承諾實現提升企業利潤和效率的各種資源要素的集合，分為有形資源（物資實物、資金貨幣等）、無形資源（公眾形象、信譽資源等）、組織資源和關系資源四個層面（Zardkoohi, 1985；衛武，2004；李黎，等，2015）；政治資源企業被定義為，為獲取其所在國家或地區企業發展所需要的政治資源稟賦，具有企業政治行為表現或傾向的營利組織。本書為了簡明表述需要，特指設立執政黨組織形成的一類政治資源企業。中國政黨政治制度中，企業家除了“關系性合意”獲得正式和非正式的政治關聯外，企業黨組織嵌入是企業參與國家政治系統的重要渠道。企業黨組織是中國政治制度變遷和政黨政策發展的產物，黨章規定黨的基層組織是黨的全部工作和戰斗力的基礎。國有企業是社會主義國民經濟支柱和黨的重要執政基礎，加強國有企業基層組織建設是堅持黨的領導的必然要求。國有企業黨組織從新中國成立以來都具有較大規模。2014年年底，113家中央企業有黨組織27.32萬個，其中黨組549個，黨委2.17萬個，總支部1.71萬個，支部23.38萬個。地方國有企業黨組織分屬不同黨政機構管理，如遼寧29戶省屬國有企業中，省委管理14戶，省國資委黨委管理13戶，省煤炭局黨委管理2戶（于敬如和趙力斕，2015）。

2015年9月，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通過《關于在深化國有企業改革中堅持黨的領導加強黨的建設的若干意見》，要求在國企改革中，堅持和加強黨的領導：“黨的領導是中國國有企業的獨特優勢，也是社會主義最本質的特征；堅持黨對國企領導和加強國企黨建兩個毫不動搖；充分發揮黨委政治核心作用；堅持黨管干部；把加強黨的領導同完善公司治理有機結合起來，明確黨組織在國企法人治理結構中的法定地位；堅持國企黨建、改革與黨的工作同步，實現體制、機制、制度和工作對接，確保黨領導國企改革得到體現和加強，為深化國企、國資、混合所有制改革提供體制保障。”這說明黨治理經濟已深入到微觀領域。

民營經濟是國民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企業總數占全國總數70%以上，國內生產總值貢獻在60%以上，提供80%以上的就業機會，新增90%以上的就業機會（龍小寧和楊進，2014）。民營企業黨組織是中國政治制度創新之果。中國實行改革開放政策，建立與發展市場經濟以來，中央有關部門制定了《關于在外商投資中加強黨的建設的意見》（1993年）和《關于在個體和私營等非公有制經濟組織中加強黨的建設工作的意見（試行）》（2000年）。2002年，黨的十六大頒布了新的《中國共產黨章程》，規定：具有3名以上正式黨員的非公經濟組織應建立黨組織；黨員3名以上50名以下應建立黨支部，超過或接近50名、100名的，可分別建立黨總支、基層黨委。中央辦公廳《關于加強和改進非公企業黨的建設工作的意見（試行）》（2012年）明確非公企業中黨組織發揮政治核心作用和政治引領的作用（顧國棟，2014）。2008年第八次全國民營企業抽樣調查顯示，我國民營企業黨組織已達到相當比例，30.6%的民營企業建立了黨組織（龍小寧和楊進，2014）。2012年年底，全國民營企業黨組織有30多萬個，黨員360多萬名。2013年年底，江蘇省300301家民營企業單獨或聯合建立黨組織95996個，39522家規模以上民營企業全部建立黨組織，單獨建立黨組織的民營企業達74585家，占民營企業總數的24.8%（邱觀建和付佳迪，2016）。

黨的十八大后，中國企業的制度環境發生方向性改變：黨中央提出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和更好發揮政府作用；加強黨對改革開放的領導，解決市場不完善、政府干預過多、監管不力的現狀；推動依法治國，完善企業制度和公司治理。加強對設立黨組織的中國政治資源企業組織特征、企業黨組織參與公司治理及其外部聯系的理論和經驗研究，加深我們對中國制度場景中的企業政治資本理論的理解和中國管理理論的創新，如何在中國制度環境中，有效處理上述關系成為本書的社會與管理實踐背景。2015年以來，國有企業深化改革進入新階段，本書理論與經驗研究成果為促進設立黨組織的政治資源企業遵循市場經濟和企業發展規律，依法治企、完善公司治理機制的現代企業制度和提高政治資源企業效率提供了理論指導。

1.1.2 研究價值

經典戰略管理理論是以市場戰略為核心，研究企業經營績效和持久競爭優勢。市場戰略強調長期目標導向，關注方法手段創新。然而，隨著20世紀末以來全球經濟一體化趨勢的加劇和新興經濟國家轉型的不斷深入，企業步入“政治競爭”時代，將政黨或政府政策作為一種企業生存利基的制度原因在于，政府政策變動改變了企業技術和市場競爭的制度環境，企業制度環境風險一定程度上來自政府政策的不確定性，所以能否成功運用政治資源，將其轉化為企業政治資本，直接關系到企業的生存與發展。企業在制定市場競爭戰略的同時，通過影響政府政策和政治戰略的制定與實施，爭取發展資源，以提高企業生存和發展合法性、市場和非市場競爭優勢、創新能力和經營績效。

企業政治資本理論與經驗研究對社會進步、經濟建設、學術發展的理論價值、現實價值和實踐價值可以歸納為以下方面：

首先，中國是一個政治與經濟聯系緊密的國家，中國境內企業如果不考慮政治資源要素，其經營績效差異是難以想象的。一些企業家坦言必須用大量時間處理與政府等非市場環境因素事項。施萊弗和維什尼（Shleifer & Vishny, 1994）的開創性工作使政治關聯相關研究迅速成為國內外公司理論研究熱點。歸納國內外研究現狀發現，目前管理學界缺乏對設立企業黨組織的這一中國元素的企業政治行為的研究，在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中，企業設立所在執政黨或參政黨基層黨組織，有利于及時獲取、深入分析和有效貫徹黨和國家的政策綱領，增強企業存在的政治合法性和生存能力，必須正視該研究對理解中國企業組織行為和發展管理的中國理論的重要價值。

其次，中國企業設立黨組織派生出一個極富中國特色又極具有理論研究價值的企業政治治理難題，即當前尚處于探索研究階段帶有強烈的經驗色彩的企業黨建與公司治理如何結合的問題。如何發揮設立黨組織的企業的內外部優勢，促進企業黨組織有效參與公司治理，處理好與企業經營效率和創新效率的關系，是全面深化改革處理好政府與企業關系的新的理論探索，是發揮企業黨組織政治核心作用和建設新的政企關系的管理實踐新挑戰。面對轉型期“以政代企、政企不分”的政治制度安排和國情約束，本書提出發展中國元素的公司政治治理理論，其意義在于為實現公司“新老三會”的有效對接，正確處理董事會和黨委會關系提供理論指導。現代公司治理研究源于西方，我國政治體制獨特性要求發揮黨委在國企中的政治核心作用，黨委成員和高管成員“雙向進入、交叉任職”對企業效率的影響，一直以來是中國企業管理實踐上亟待解決的實踐命題，企業黨組織參與公司治理對企業績效影響研究具有重要的管理實踐價值。

再次，判斷企業所嵌入的政治制度環境的進步性和效率，要看優秀人才是從事生產和創新活動，還是從事尋租活動。最有才能的人向尋租部門集中，擠占和掠奪生產性部門資源，這種機制破壞了企業對生產和創新活動的激勵（Minniti, 2008）。改革開放至今，企業關鍵資源，如國家控制的商業機會和金融資源，其分配依據是企業政治身份尊卑，而非企業生產效率高低（于蔚，等，2014）。由于資源分配的不平衡，中國民營企業，特別是那些生產效率最高和創新活動最為活躍的民營企業，大多通過企業政治關聯獲取非實際產出的政治租金。能否走出這一制度機制困局，關乎未來二十年我國經濟能否保持穩定增長和社會福利持續提高。企業設立黨組織政治行為形成政治資源，轉化為企業政治資本，微觀上能夠清晰揭示企業政治行為決策影響機制即政治政黨制度變化對企業的效應。國家層面基于企業維度，為掌握企業發展外部核心資源的政府提供市場制度設計，為影響國家創新活動與經濟發展提供生動素材，為當前的政府行政審批制度改革提供理論武器。

最后，企業黨組織政治治理及其外部關聯的研究，發展了非市場組織戰略理論和公司治理理論，推動了政治學研究范式和成果向管理學、經濟學等社會學科理論的滲透，特別是對戰略管理、高管團隊、資源基礎觀、資源依賴、制度理論、社會資本等理論的發展具有重要價值；研究國有企業或上市公司黨組織參與公司治理及其外部關聯對企業創新效率、運營效率和財務效率的影響，深化了公司治理和企業政治行為在中國制度情境下的理解。

本書以我國上市公司中黨組織參與公司治理形成中國政治資源的企業為考察對象，結合我國上市公司的制度環境和管理實踐背景，研究企業中黨組織參與公司治理對治理水平及公司效率的影響，豐富了中國特色的公司治理理論及企業政治資本理論，其研究成果為我國優化政企關系、黨企關系以及為國有企業改革實踐提供了理論指導，具有較強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

1.1.3 研究問題

是否形成有效率的經濟組織是國家興衰的根本原因（諾思，1994）。任何社會進步創新，離不開現實社會環境與制度資源所提供的條件，離不開其賴以生存的制度情境（李漢林，等，2005）。黨組織參與公司治理及其外部關聯，對企業而言會形成一種特殊的企業社會資本即企業政治資本，其研究對中國現有政治制度情境非常重要。

基于此，本書提出以下研究問題：在中國現行政治和轉型經濟制度場景中，設立黨組織的中國企業基本特征、企業黨組織參與公司治理，及其內生的外部關聯是否對公司效率產生影響，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如何影響？具體來說，需要從經驗和理論視角解決以下問題：企業年齡、最終控制權是否影響中國政治資源企業的運營效率，如何影響？公司政治治理是否影響中國政治資源企業的運營效率，如何影響？公司政治治理、企業關系黏度、黨委書記的關系資本、關聯資本是否影響中國政治資源企業的資本性研發投入和創新資產存量，如何影響？企業年齡、最終控制權、公司治理、政治治理是否影響中國政治資源企業的財務效率，如何影響？解答這些問題的企業政治資本理論研究與初步的經驗研究構成本書研究的基本內容。

企業黨組織是指在中國現行政治體制和政治制度情境下，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中國共產黨章程》等規定，在中國境內企業設立的執政黨基層組織。企業設立黨組織，必然會與當地地方黨委和上級黨組織保持特定的領導與被領導關系，產生有助于企業生存與發展的政黨政策溝通機制，同時由于中國又是實行黨國合一憲政政治制度國家，黨對國家、政府和社會組織處于全面領導地位，設立黨組織的企業必然會與當地政府、具有行政權力的機構和行業組織，產生更強的有利于政策執行的外部聯系。

設立黨組織的政治資源企業基本特征包括其自然屬性特征和社會屬性特征，本書研究中國政治資源企業的公司年齡和控制權特性，以及不同的控制權類型。企業黨組織參與公司治理是指以企業黨組織的身份，企業黨組織書記、黨組成員和組織本身與公司決策、執行和監督層共同參與公司治理活動。企業黨組織外部關聯，指企業黨組織參與公司治理活動，企業黨組織書記、黨組成員和黨組織本身與企業外部組織，包括企業的上級集團公司或股東單位、企業黨組織的上級黨組織或各級地方黨委、企業所在地政府、人大和政協機構、企業關系密切的非政府組織的關聯行為。設立黨組織的企業效率指企業的產出效率，本書圍繞公司運營效率、公司研發效率和公司財務效率三個維度的企業效率進行經驗研究。

在中國現行制度環境和轉型經濟情境下，本書對企業政治資本進行理論與應用探索。在中國特定文化和外部政治制度情境中，政府政策變動會改變企業技術市場競爭制度環境、生存空間和合法存在性，能否基于政治資源將其戰略性政治行為轉化為企業政治資本，使其政治優勢獲得潛在公司效率和市場價值，是企業在中國特色的政黨政治制度場景中設立黨組織的重要原因。基于企業黨組織基本特征、參與公司治理及其外部關聯與企業效率關系現實問題需要，本書通過發展中國制度場景的企業政治資本理論，進而基于中國特有的政治制度環境特征，對中國政治資源企業上述問題相關假設進行實證檢驗。

本書的本質是以企業黨組織參與公司治理及其外部關聯對企業績效的影響為基礎的企業政治資本理論與實證研究，即在戰略管理之一的企業政治戰略的基礎上，通過基于企業黨組織參與公司治理及其外部關聯對企業績效的影響研究來發展企業政治資本理論，提出企業黨組織參與治理，即公司治理理論研究主題。本書的研究范疇屬于企業戰略管理、公司治理、政企關系與組織理論、組織行為相互交叉的研究領域。

在研究范疇關系中，企業政治資本指企業通過對政治資源企業、企業政治活動與企業政治關聯等企業政治行為，所形成的企業層面的社會資本，包括企業黨組織參與公司治理及其外部關聯所形成的企業政治資本；企業政治行為指企業試圖以各種公開或隱含方式參與政治，從而影響政府的公共政策使之做出對企業有利的決策行為（Baysinger, 1984）。企業外部政治關聯是指企業黨組織在參與公司的內部治理基礎上，本企業黨組成員與外部組織特別是在中國情境下與各級黨政機關、人大、政協、行政權力的行業組織、企業外部的國有組織任職產生的聯系，本質上是公司政治治理的外部延伸，與公司內部治理一起構成中國特色公司政治治理的完整形式。

企業政治資本源于企業社會資本、企業政治戰略、企業政治關聯、企業政治行為等的概念整合。當企業人力資本理論得到認可后，傳統資本范疇由物質資本延伸至人力資本，此后出現“你認識誰”問題的社會資本，對社會資本投資會顯著影響組織的成功和競爭力。在中國特定的政治制度環境中，為了增強企業生存的合法性以及市場競爭有利地位，企業的政治行為特別是企業建立執政黨的基層組織以適應這種制度環境的規范，企業設立黨組織隨之帶來一系列公司戰略和政治治理問題，黨組織參與公司治理及其外部關聯對企業績效的影響就是從理論發現和實證檢驗兩方面考察這一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