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政治治理與公司效率:理論經驗研究與中國故事
- 雷海民
- 5179字
- 2021-09-03 17:34:45
前言
政黨制度、政黨之間關系及政黨與政府、其他組織的關系等構成了組織的外部政治環境,政治生態環境治理決定了國家創新能力和國家治理水平(羅會德,2016)。就微觀的中國社會營利性組織層面而言,公司黨組織是中國政治制度和企業制度創新的產物,設立黨組織是中國企業的獨有現象,因此公司政治治理既是公司治理又是政治治理。只有充分了解中國公司治理和政治治理變遷,我國的公司治理改革在全球化進程中才可以既順應世界潮流又體現中國的特殊性(吳金群,2009),而中國的企業黨組織對企業效率究竟有無影響、如何發揮作用及效果如何,先前的研究并沒有系統的實證結論。本書對該類企業及其政治治理制度產生背景進行分析,以設立黨組織的中國上市公司為樣本,研究組織特征、政治治理對企業效率的影響,不僅在理論上發現和解釋了中國企業黨組織存在的制度環境、參與公司治理特殊性與企業效率的關系,而且從設立黨組織企業的組織特征及政治治理對運營效率、研發效率、財務效率的影響,基于上市公司樣本進行了系統的經驗研究,就企業政策設計和管理實踐指導給出相應建議。
本研究發現,中國的企業與西方發達或新興轉型國家的企業的顯著區別是:公司法規定企業黨組織是公司內部的法定組織;西方公司治理主體中不存在企業黨組織,但在中國,它卻是參與公司治理的重要行動者和獲取企業資源的重要通道。本書界定了企業黨組織參與公司治理即公司政治治理的內涵,分析了公司政治治理、政治治理結構與政治治理效應相互依存關系,建構了包含政治資源企業、公司政治治理在內的企業政治資本分析范疇。在上述理論分析基礎之上,本書取得以下發現:
一是通過非參數企業運營效率檢驗發現,設立黨組織的中國企業中,國有控制上市公司盈余現金保障能力大于民營控制上市公司,后者資本周轉率大于前者;上市時間較短的企業運營效率大于上市時間較長的企業。本書從運營效率視角建議,政策制定需考慮企業控制權的制度因素對企業現金保障、資本周轉效率的影響差異,企業自身需不斷創新以降低逐漸年長所導致的運營效率下降趨勢。
二是基于董事長和CEO二職分離、黨委書記兼任及三職合一等公司政治治理組合,通過非參數檢驗其對企業運營效率的影響發現,黨委書記不兼任董事長和總經理,同時總經理兼任董事,最有利于提高企業運營效率;黨委書記、董事長和CEO三職合一時公司運營效率最低;董事長和CEO二職分離有利于提高公司運營效率,一定條件下CEO兼任董事,比董事長與CEO分離更有效。本書從運營效率視角為“雙向進入、交叉任職”“一肩挑”等國企改革和黨建棘手問題的解決給出相應建議。
三是使用參數模型檢驗企業黨政聯系度、黨委書記外部聯系對資本性研發效率產生的影響發現:黨委書記兼任董事長或總經理會正向影響企業資本性開發效率;企業關系黏度、黨委書記關系黏度、企業黨委書記僅在股東或國有單位任職會正向影響企業資本性開發投入和創新資產存量增加;中央企業正向調節黨委書記、股東或國有單位任職關系對資本性研發效率有影響。本書從研發效率視角提出建議,企業黨組織應積極發揮雙重政治治理對企業資本性開發投入的促進作用。
四是通過二職合一、書記兼任、控制權和成立年齡對財務效率影響實證檢驗發現:企業最終控制權和成立年齡影響其業務增長和資產增值,但對盈利能力的影響不顯著;董事長和CEO二職分離、黨委書記兼任影響企業盈利能力,但對其資產增值和業務增長的影響不顯著,表明董事長和CEO二職分離、黨委書記兼任的公司治理結構對企業盈利能力產生影響。本書從財務效率視角提出建議,政策設計需考慮國有企業考核激勵對不同維度財務效率的影響,不斷優化公司治理與政治治理結構,以提高企業盈利能力。
本書基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制度背景和管理實踐,對設立黨組織的中國政治資源企業及其企業政治資本進行理論和經驗研究。與現有研究相比有如下理論貢獻:
首先是關于中國管理實踐的企業政治資本理論研究。企業政治資本迄今仍是有待發展的研究領域,尚無公認的概念界定。在公司政治戰略文獻中,其等同于企業政治資源(Birner & Witter,2003),而在政治關系嵌入與社會資本文獻中,其又等同于企業政治關聯(Nee & Opper,2010; Zhao & Lu,2016)。與上述研究相異,本書認為,特定政治制度情境中的企業因生存需要,促使企業政治行為和企業政治資源的不斷轉化和互動形成企業政治資本,它反映經營過程中嵌入的政治制度企業成本大小與企業效率的度量,決定、限制或影響企業效率和政治戰略。在中國政黨政治制度情境中,企業政治資本是一種特殊的企業與政黨政府等國家政權組織的關系紐帶和網絡聯結而成的社會資本,政治資源企業、公司政治治理、企業政治公民行為、企業政治責任是基于中國政治制度、中國管理實踐的新發展的企業政治資本理論分析范疇。基于中國政治制度情境與制度變遷過程,本書不但發現了設立黨組織是中國政治制度中的企業政治行為,而且在企業公民(Matten & Crane,2005; Crane, et al.,2008)、組織公民行為(Organ,1998)基礎上界定了企業政治公民行為,基于中國管理實踐在企業社會責任基礎上(李國平和韋曉茜,2014)界定了企業政治責任的研究范疇,并將這些發現和現有研究統一在企業政治資本范疇之中,根據理論衍生實踐維度將企業政治資本分類,豐富企業政治資本的理論內涵。“借用其他情境理論,對現有理論適用性的評估,以及建立新情境化理論,都需要深入了解情境的歷史、文化,以及法律和經濟制度”(徐淑英,2015)。本書從企業政治資本形成的歷史邏輯、現實制度邏輯及理論框架邏輯三個維度深入分析中國的歷史文化和中國現存政治法律制度,發展具有中國制度情境的企業政治資本基本范疇和管理的中國理論。
其次是基于中國管理制度與管理實踐情境的設立黨組織的政治資源企業研究。抽象丟失組織面臨的管理情境或照抄西方管理情境是當前管理研究的致命缺陷(Barkema, et al.,2015; Chuang, et al.,2015)。在過去,中國共產黨通過革命對國家進行政治整合,依靠國家權力推動社會分工和經濟建設,這不但與發達國家先有社會分工和產權制度后有保護產權制度的政治力量不同,也與基于西方國家政治社會制度情境中的企業政治行為與非市場戰略背景不同(Keim & Baysinger,1984; Getz,1997;田志龍,等,2007),中國先有政黨政治制度,后有經濟制度、制度安排,決定了制度安排的前提是政治制度(楊光斌,2003)。中國政治制度管理情境設定包括執政政黨制度、黨國合一的憲法體制等政治制度生態。中國共產黨是中國唯一的執政黨,采用的是不同于西方的漸進式政治改革(Qian, 2010)。《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第十九條規定:“在公司中,根據中國共產黨章程的規定,設立中國共產黨組織,開展黨的活動。”它是中國制度環境中除政府干預、國家持股以外,國家進行政治控制的第三個來源,是執政黨基層組織對企業經濟活動產生作用的重要方面,包括國有企業等“公有制企業”,也包括國內部分外資企業和民營企業等“非公有制企業”中設立黨組織的企業。政治行為是與政治系統溝通的重要正式橋梁(紐帶)和進行利益訴求的重要合法表達渠道,比企業政治關聯更具有持久性、穩定性。本書界定了基于中國政黨政治制度場域的組織管理研究中,公司設立執政黨組織這種獨特的政治資源企業現象。現有管理文獻幾乎都忽視了這一中國情境的重要企業活動,基于情境的研究目的,是在局部情境下解釋重要的現象并建立符合情境的理論(徐淑英,2015)。提出設立企業黨組織,形成企業政治資本,不僅是中國制度場景中的企業獲取組織資源與合法性的政治公民行為,而且也是經濟上避免政策歧視與政治上獲得“國民待遇”的企業公司政治行為。系統發現中國制度場中的黨組織與政治資源企業聯系范疇——這一管理現象的概念與本質、制度機理與成因是本書的一個理論貢獻,是在中國情境下深化了對企業政治關聯、企業政治行為和企業政治戰略的中國理論理解。設立黨組織這一政治行為形成政治資源并轉化為企業政治資本,在微觀層面揭示了政黨制度對企業行為決策的正負向效應,在宏觀層面為政府市場制度設計、政府行政審批制度改革提供理論武器。
再次是中國政治制度情境的公司政治治理研究。隨著公司治理研究的深入,研究重點從內部關系治理發展到企業外部治理如國家政治法律制度與社會文化等維度(李維安,等,2010)。我國是“黨政合一”國家,政府是政黨的執行機關,是政黨意志的具體體現,黨對國家政府和社會組織的領導地位與西方企業面對的政治制度場景存在顯著差異(Qian,2010;馬連福,等,2012;王元芳,2013)。在中國,執政黨綱領決定國家和政府政策的制定和實施,檢驗政治制度對公司治理行為的影響。企業黨組織代表上級黨委在公司執行決議,監督企業黨員干部執行黨的政策,并作為執政黨基層組織代表黨對企業的領導。中國政黨不同于其他國家政黨的地方在于,通過成立企業基層黨組織,黨組織直接參與重大公司經營和戰略決策,形成公司治理組織結構的一部分。中國政治體制的獨特性形成了中國企業設立黨組織并派生出企業黨委參與公司治理的獨特現象(Nee, et al.,2007;王元芳,2013; Wang,2014)。就國有控制公司治理方式而言,黨組織治理對企業直接干預,它是國企內部參與決策的重要政治部門;而政府政策干預、國有公司治理是通過企業資源配置的外部機制(Chang & wong,2004;陳仕華和盧昌榮,2014;馬連福,等,2013; Opper, et al., 2002)。與上述研究不同,本書基于解決黨組織參與治理中國管理實踐問題的需要,系統地建構了在中國政治制度管理情境中,公司政治治理的理論研究范疇,即政治治理內涵、政治治理結構與政治治理雙重效應三個相互聯系概念。本書提出公司政治治理是公司治理與企業政治行為的結合,即嵌入公司政治行為的公司治理,研究在特定國家或地區企業所嵌入內部與外部政治制度環境中,其政治治理行為對企業產出的影響;公司政治治理結構研究在中國特定的政治制度中,公司黨委書記、黨組成員和組織本身參與公司戰略決策、組織制度制定、組織文化建設等重要公司治理活動中的職位不同配置組合的結構性質對企業產出效率的影響。廣義公司政治治理的治理結構除上述公司內部政治治理結構外,也包括企業黨組織及其成員與公司外部組織的活動與任職關系所構成的公司外部控制政治治理結構,二者共同構成中國制度情境中的企業雙重政治治理結構;企業政治治理效應不僅有公司內部政治治理效應,還有公司黨組織觸發的從公司外部施加該企業的政治治理效應;企業政治治理效應是一把雙刃劍,不僅對公司有正向政治治理效應,也有負向政治治理效應。
最后是黨組織政治資源企業效率影響機理的應用研究。很長時期,關于中國政治資源企業效率研究局限于政治學理論的理解,而對其企業效率究竟有沒有作用,如何發揮作用及效果如何沒有進行系統的實證結論。近年來,一些學者對此進行了一些有益的研究:一方面,對上市公司研究發現,黨組織決策權受非國有大股東或機構投資者約束(Opper, et al., 2002; Wong, et al.,2004),黨組織參與公司治理,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企業過度投資(程博,等,2015)和大股東“掏空”(熊婷,等,2015)行為,黨委書記兼任董事長降低了公司股價暴跌的風險(Li & Chan, 2016);另一方面,對國有公司研究發現,公司黨委“雙向進入”程度與董事會效率、增加公司冗余雇員規模,抑制高管攫取超額薪酬正相關(馬連福,等,2012;馬連福,等,2013),黨委書記兼董事長不利于公司治理水平提高(馬連福,等,2012),出售國有資產或股權時索要并購溢價相對較高(陳仕華和盧昌榮,2014)。國有企業較多和失業率較高的地區,強勢黨組織的企業具有更低生產率以及經營層有更多的政治關聯(Wei, 2013)。但以上研究缺乏滿足設立黨組織的中國政治資源企業關鍵效率管理實踐導向需要的研究,本書與上述著眼于中間產出研究的不同之處在于:本書對政治資源企業組織特征、政治治理與運營和財務效率的影響關系基于中國上市公司樣本進行系統性經驗研究,得出一些對政治資源企業運營效率和財務效率有管理實踐指導價值的結論,同時基于資本性研發效率對企業生存與市場競爭的重要性,對企業黨委權威、黨委書記內部任職組合形成政治治理及其外部關聯對其研發效率的影響的進行系統性經驗研究。這種政治治理對技術創新效率的影響研究加深了管理者對公司的內外部雙向政治治理效應與創新活動中國情境下的新理解,檢驗了關系類型強度的政治資本和企業所有權調節創新影響機制。
為滿足“理論貢獻與現有文獻的對話”需要,我們進行了理論貢獻分析。事實上,僅由一部專著實現中國該領域的顛覆性創新是相當困難的,正如某匿名評審人所言“本研究選題容量已經大到一部專著難以完成”。簡而言之,本書的貢獻有兩點:一是包括政治資源企業、公司政治治理在內的企業政治資本的理論研究,二是中國制度場景中設立黨組織的政治資源企業效率的經驗研究。西方學術界的一些研究者對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所取得的成就驚嘆不止,但是現有的西方的理論和概念體系無法解釋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方略及其治理成效。這就在西方形成了一個認知上的長期空白,因此當下中國學者應致力于“講好中國故事”。講故事就是溝通,就是努力去填補西方認知上的空白,建立可互通的理論研究體系(郭良平,2017)。
雷海民
201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