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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銀河的陰暗面

關于種族主義、戰爭和“政治正確”

人口遷移

上個星期二,當幾乎所有的報紙都在用大塊篇幅報道佛羅倫薩所面臨的緊張狀態時,《共和國報》上則刊載了一幅布奇[2]的漫畫:畫面上有兩個輪廓,一個是顯得巨大無比的非洲,另一個是小得可憐的意大利,而旁邊的佛羅倫薩則是微乎其微,甚至都無法用一個小黑點來表示了(下方寫著:“這里需要更多的警察”)?!锻磬]報》上的一篇文章概括了我們的星球在自公元前四千年到今天的漫長歷史中經歷了怎樣的氣候變遷。從這篇文章中,我們可以看出大陸的肥沃或貧瘠會逐步引起人類的大規模遷移,從而讓我們的地球形成了今天的模樣,同時也創造了這些我們可以直接了解,或是通過歷史再現而間接了解到的文明。

今天,面對所謂的“非歐盟成員國人口”問題(這是一種非常委婉的說法,而且正如我所提到過的,瑞士人和來自美國得州的游客也應屬于此類人群)——這個令所有歐洲國家備感關注的焦點,我們一直在不斷地思考,我們是不是正面臨著一種移民現象。所謂移民現象,是指數以千萬計的居民從一個人口過剩的國家前往另一個國家生活(例如澳大利亞的意大利人)。在這種情況下,接收國理所當然應該根據自身的接納能力對移民的流入進行控制。一方面,他們有權逮捕或驅逐對社會造成危害的移民,另一方面,他們也有義務逮捕任何危害社會者,不管那些危險分子是本國的居民,還是來自大國的富有游客。

但在今天的歐洲,我們所面臨的卻根本不是移民涌入的問題,而是一種人口的遷移流動現象。這種現象完全不似日耳曼人侵略意大利、法國和西班牙時那樣殘暴,也不像阿拉伯人的擴張(在穆罕默德從麥加遷往麥地那之后)那樣猛烈,同時也沒有那些深色皮膚的亞洲人沿著現已沉沒的地岬向大洋洲或是美洲進行不定向遷移時那樣緩慢。這種遷移是地球歷史上的又一個篇章,它描繪了遷移的人流是如何促使各種文明形成或消解的過程。最初,人類是由西向東流動(但我們對此知之甚少),之后又由東向西,繼從印度河源頭朝赫拉克勒斯之柱[3]的千年遷徙之后,又是歷時四個世紀的從赫拉克勒斯之柱向加利福尼亞和火地島的遷徙過程。

如今,人口的流動已經不太容易察覺。表面上看,遷移就是一次飛機上的旅途,在警察局外國人事務辦公室里停留的片刻,或者是一次偷渡。這種遷移卻經常是由干旱、饑渴的南部朝北部進行,因此看上去像是移民,實際上卻是人口的流動,是一個重要性難以估計的歷史事件。它不似牧民的游牧,凡是馬匹所到之處寸草不生;這種遷移是非常謹慎而溫和的,但只需要幾十年,而不是幾百年或幾千年。和所有的人口遷移行為一樣,當今的人口流動最終必然會導致遷移目的地的種族重組以及習俗的變更,還有無法避免的各個異族通婚。繼而當地人的皮膚、頭發和眼睛都會改變顏色。正因如此,當年為數不多的諾曼人才能在西西里島上留下金發碧眼的種族。

大規模的人口遷移經常令人生畏,至少在某個歷史時期是如此。一開始,人們會阻止這種流動,例如羅馬帝國的皇帝們就曾四處建立壁壘,并派出大規模的軍團去鎮壓那些逐漸逼近帝國的不速之客;后來,他們與第一批定居下來的外來人口簽訂了協議并加以管制,于是,所有在羅馬帝國統治之下的公民就都擁有了羅馬帝國的國籍。羅馬帝國衰亡之后便形成了所謂的“羅馬—蠻族王國”,而這些王國則正是當今歐洲列國的起源。今天,我們驕傲地說著各自的語言,并擁有各自的政治和社會制度,統統這些都源于當時的蠻族王國。如果我們在倫巴第[4]地區的高速公路上看到這樣一些類似于意大利語的地名,如烏斯馬特、比安德拉特之類,我們也許早已忘記這些詞語都有著早先歐洲北部倫巴第式的詞根。再舉一個例子:那些經常浮現在意大利中部居民臉上的伊特魯里亞[5]式微笑又是從何而來呢?

大規模的人口遷移是無法阻擋的。而我們需要做的,就是做好準備,迎接一個嶄新的“非歐”文化時期的到來。

一九九〇年

戰爭、武力與正義

這世界上存在正義的戰爭嗎?兩個星期以來,這個問題引起了廣泛的思考。然而在該問題上,卻存在一種錯誤的思維,就好比要討論兩條平行的直線究竟是不是比一個平方根更加沉重一樣。于是我試圖弄清楚這個問題的癥結所在,然后通過另一種方式表述出來。我們知道,武力是個壞東西,但究竟存不存在不得已而使用武力的情形呢?請大家注意,“不得已”并不等于“正確”與“好”,比如從生理角度來說,砍掉一個人的腿是不對的,但如果是為了治療癌癥,那么截肢就是一種不得已而采取的措施。

其實大部分不主張使用武力的人也同意存在不得已而使用武力的情形:即使是耶穌,在面對圣殿廣場上商人們的丑惡行徑時也采取了非常粗暴的行為[6]。除了啟示性的宗教,自然的道德法則也告訴我們假如有人要襲擊我們、我們的親友或者是任何一個無辜并且毫無防備的人,我們理所應當要進行武力反抗,直到危險消失。因此,我們說反抗是一種“正當”的武力,也就是說當一個民族被他人的武力所壓迫,或面臨無法忍受的暴政時,這個民族的武力暴動就是情有可原的。毫無疑問,面對某個獨裁者的侵略,整個國際社會以武力來回應也是一種正當的行為。

問題就出在“戰爭”這個詞上。這個詞與“原子”一詞很有些相似,“原子”既可以用在古希臘哲學中,也是當代物理學的名詞,但同是這個詞,在兩種情境下卻有著截然不同的含義;它曾經用來指那些不可分的微粒,但在今天,它指的卻是一系列粒子的集合體。如果有人用物理學中的“原子”概念去解讀德謨克利特[7]的作品,或是用德謨克利特的原子概念去理解當代物理學書籍,那么他一定會覺得莫名其妙。現在,我們來看看“戰爭”這個詞,如果我們把布匿戰爭[8]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相比較,就會發現除了都有人員傷亡之外,這兩次戰爭實在沒有太多共同之處。本世紀中期的“戰爭”現象,無論是從其席卷的范圍、造成的后果、可控制性以及對未參戰國居民的影響來看,都與當年拿破侖的戰爭不可同日而語??傊?,在過去,一場針對壓迫者而不得已采取的武力行為經常體現為槍林彈雨的戰爭形式,但在今天,類似的武力戰爭或許不僅不能遏制壓迫者,還會助長他們的囂張氣焰。

在最近的四十五年中,我們曾經歷過另外一種用于遏制某個“壓迫者”(我之所以這樣謹慎地用詞,是希望我的看法能夠讓美蘇雙方都可接受)的形式,即冷戰。之所以進行冷戰,是因為斗爭雙方都認為刀槍之戰對于“好人”沒有任何好處,然而,這場冷戰還是十分可怕、惡劣、充滿了暴力威脅和局部的暴力行為。冷戰是第一個例子,讓世界覺察到戰爭的含義已經發生了變化。傳統的沖突總是以一方的勝利和另一方的失敗而告終(除了少數諸如“皮洛士的勝利”[9]的戰爭),然而現代戰爭則完全不同。如果在一個月前有人問我可以采取什么手段來代替槍支炮彈去對付薩達姆,我會這樣回答:只要采取一種嚴格甚至嚴酷的“冷”遏制手段,配合一些小規模的邊境戰役,以及通過緊急立法來實現的監控系統就能達到目的,也就是說,任何西方企業家,只要向薩達姆出售過一星半點的武器圖紙,就要受到無期徒刑的制裁。這樣一來,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薩達姆的攻擊和防御武器就都會大批量落伍。當然,這個辦法只能算是事后聰明了。

生活常理告訴我們如果有人拿著刀來襲擊你,那么你至少有權利用拳頭來回應他;但假如你是“超人”,并且知道自己一拳能把敵人送上月球,把我們這顆衛星撞個粉碎,并會引起重力系統傾斜,火星與水星相撞等諸多后果的話,那么你可要三思而后行——或許你將引起的重力系統災難正是你的敵人所希望得到的結果。倘若真是如此,你可千萬不能讓他們的陰謀得逞啊。

一九九一年

流亡、拉什迪[10]和地球村

我不知道是否存在一部關于受迫害者的社會史。伊塔洛·梅魯[11]曾寫過一本相當不錯的著作,講述迫害與排擠的歷史,但我所指的卻不是這類作品,而是那些描述從迫害者的鞭笞下死里逃生,走上流亡之路的受迫害者命運的書籍。

在過去的幾個世紀中,流亡者的歷史是非常痛苦并且屈辱的。比如但丁,盡管他的命運最終還算不錯,卻也品嘗到了“別人家的面包味道是多么咸”[12]的滋味。再比如焦爾丹諾·布魯諾,在被敵人抓捕并迫害以前,他曾在國外受到相當的尊敬,但也常常遇到那些試圖詆毀和陷害他的人。更不用說馬志尼[13]了,本已郁郁寡歡的他在流亡途中變得愈發憔悴不堪。

本世紀以來,流亡者的命運似乎開始好轉。一方面,流亡者身上似乎籠罩著一種憂郁且不羈的魅力,就像那些該死的詩人和可惡的美學家一般:直到上個世紀,這兩類人的境遇都還極其悲慘——住在閣樓里,或身患肺結核;但在本世紀,他們卻變成了搶手貨,被眾多大家族和文化基金會爭相邀請到各類晚宴、游船航行以及一些帶有反叛色彩的會議等場合中。另一方面,民主意識的發展讓所有人都歡迎、支持甚至特別優待流亡者,因為他們是反對專制政權的活生生的象征。正因為如此,本世紀以來,宗教流亡者和政治流亡者的境遇從大體上說來即使算不上令人滿意,至少也是可以讓人接受了(除了因思鄉而產生的煩悶之外)——甚至對于有的人來說,流亡反而是件好事。于是他們偽裝成流亡者,因為這樣至少能從某個特務組織那里獲得一份津貼。

上述現象應該是從俄國革命時期開始的。那些俄國大公流亡國外之后,有人只是在巴黎的夜總會里跳舞,但他們的日子卻過得不錯,甚至還很受想攀高枝的貴婦們的歡迎。且不說那些流亡到邁阿密的古巴人過的是多么舒心的日子,只要想想近幾十年來,人們是多么樂意向某個黨派宣稱自己是捷克、智利或阿根廷的政治流亡者,或者是所謂“地下文學”的作者。后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對于流亡者的熱情(或冷漠)便隨著政變、革命或叛亂等事件而時起時落。

然而,這一切都隨著拉什迪事件的發生而終結了。該事件表明了這樣一個事實:如果可以通過某種權力,借助媒體在全球范圍內宣布針對某個人的死刑裁決,那么這個地球上的任何一片流亡之地都將不復存在。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情況。這并不是意味著流亡者的境遇將由本世紀典型的“金色流亡”倒退回前幾個世紀的“殘酷流亡”,而是說地球上將不再有任何流亡之所,無論逃到何處,始終逃不出敵人的領地。

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這就好比地球上再也沒有一座被人遺忘的小島,讓你不受任何其他游客的干擾度過一個清靜的假期了。如今,哪怕是在最遙遠的角落,也會有一幫凡托齊[14]式的人物進行包車旅行——這樣一來,我們就面臨一個帶有悲劇色彩的結果:你潛在的敵人滲入地球的每一個角落,等著你的到來;只要用手機打一通電話,或在電視智力問答節目中發送一條看似無奇的密碼短信,就可以通過電波發出殺害你的指令。

“讓世界停止轉動,我要下車?!盵15]時至今日,這句臺詞已變成了一句永遠得不到滿足的絕望的呼喊。這就是麥克盧漢[16]所說的“地球村”的真正含義。我們之所以稱其為地球村,并不是因為我們可以使用電子手段與千里之外的愛人相戀,而是因為很多人能夠從這種同一性中獲得內心的滿足和安寧。我們之所以把世界看做“地球村”,并不是因為我們幻想所有人都是我們的朋友,而是因為在這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可能出現你的敵人,他不與你親近,與你愛好迥異,甚至不滿足于你伸過去的另一側臉,因為他正直直瞄準你的心臟。

然而你是無法中途下車的,這轉動的地球沒有中途停靠站。這個沒有流亡之地的村子叫做“地球村”,因為你根本不可能把追殺你的人從腳踝邊甩掉,而只能絕望地感覺到他正如影隨形。一旦得到指令,馬上就有某個人準備向你逼近了。

一九九二年

帝國覆滅的代價

這幾天,我讀到了很多談論發生在巴爾干半島上的暴行的文章,感到十分痛心,同時我也想起了在柏林墻倒塌之后,我與雅克·勒高夫[17]進行的一次談話。當時,他已經預感到蘇維埃帝國正在分裂,只是沒有想到這一切會由于去年八月那一場愚蠢的政變而來得如此令人始料不及。

那時,勒高夫著手編纂一套由四五家出版社聯合出版的關于歐洲史的叢書,正與合作者們商量選題的相關事宜。于是我建議他也編寫一本關于帝國覆滅代價的書。我想他已經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某位學者。我當時的意圖在于通過了解以往的帝國在坍塌時所付出的代價,以便從一定程度上預見蘇維埃帝國倒臺將引起的諸多后果。如今,已經沒有預測的必要了,倒不如將這幾次事件直接對比一番。

帝國總是專制獨裁的,這就好比強壓在一鍋沸水上的鍋蓋。當壓力大到一定程度時,鍋蓋就會跳起,并產生一種類似于火山爆發的現象。我并不是說鍋蓋不跳就是好事,因為通常來說,鍋蓋是因為熱學原因才會跳起的,而物理上的原因并沒有道德與非道德之分。我只是想說,只要鍋蓋還沒有跳起,那么對于壓迫者來說就仍能保持一定的秩序,鍋蓋一旦跳起,就必須為之付出代價。

羅馬帝國的瓦解導致了歐洲的危機,這種毒害一直延續了至少六個世紀。事實上,一些惡劣影響甚至蔓延到了六個世紀以后?;蛟S今天在巴爾干發生的事件(東歐的東正教徒與西歐的天主教徒之爭)也是其惡果之一。而哥倫比亞和秘魯之所以會有如此的現狀,包括拉丁美洲不把美國放在眼里的現實,這些都是西班牙殖民帝國緩慢瓦解所造成的后果。奧斯曼帝國的情況就更不言而喻了,它的緩慢消解甚至讓中東地區付出了代價。我不敢計算大英殖民帝國的坍塌造成了怎樣的影響,但意大利的統一確實與曇花一現的拿破侖帝國的覆滅不無關聯。

曾顯赫一時的奧匈帝國的覆滅至少導致了納粹主義的產生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它還導致了今天巴爾干半島上的情況(當然,曾經有五個帝國都在那里覆亡:羅馬帝國、拜占庭帝國、奧斯曼帝國、奧匈帝國和蘇維埃)。

總之,當一個帝國倒臺時,其影響會波及之后的許多個世紀。我們且不去列數蘇維埃的覆亡在國際上造成的主要后果,包括整個東歐國家及語言的分崩離析(盡管可以理解),統一后的德國所面臨的嚴重麻煩,亞美尼亞人和格魯吉亞人的災難,甚至布什的倒霉事——人們見他已經失去了對抗帝國的功能,便開始以他的情人珍妮弗為題說長道短……我們只要看看蘇維埃倒臺后在意大利造成的混亂局面就足夠了:社會黨、前共產黨和天主教民主黨的危機,原先當權政府與黑手黨(自從西西里登陸起)之間協議的破裂,老一代黑手黨的垂死掙扎以及新一批黑手黨組織的宣言——說政府無法繼續打著抵抗共產主義的旗號,因此也無法再依靠——所有這些發生在我們這個不幸國家里的一切都是由蘇維埃的倒臺引起的,這與年輕的哈維爾[18]所面臨的情形同樣令人痛苦。甚至聯盟黨的誕生、克羅地亞的烏斯塔沙政權[19]、塞爾維亞的大屠殺和斯洛伐克的邪教也都是蘇維埃覆亡后所產生的“結晶”。

我并不是說只要了解一個帝國覆滅的后果就能減少其付出的代價。但為了預見到將來的災難,我們最好還是預先了解它。雖然歷史不會以完全相同的方式重演,但一個帝國的滅亡也絕不會時而上演悲劇,時而上演喜劇,它只會導致不同形式的悲劇。畢竟,歷史學家還是以非??茖W的方式嚴肅地總結出了某些歷史事件的規律,以及某些“作用—反作用”法則。一句話,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啊。

一九九二年

晚餐時刻,絞刑直播

對于有關機構未能批準拍攝美國最近一次絞刑的執行實況,我感到十分遺憾。我甚至認為應該在美國東海岸時間晚上八點把犯人絞死,這樣紐約的觀眾就很有可能在享用晚餐的時候看到直播;美國中西部的觀眾可以在晚餐后(因為他們通常很早吃晚餐)拿著一杯啤酒在電視機前欣賞;加利福尼亞的觀眾可以在游泳池旁一邊品著龍舌蘭酒一邊觀看;而由于意大利正處于夜里,我們就只能在第二天收看晚間新聞里的轉播了。

觀眾必須坐在餐桌邊觀看絞刑直播的場景,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犯人脖子的斷裂聲、腹部的抽搐聲以及雙腿的踢騰聲必須與觀眾咀嚼食物的聲音相融合;如果是電椅,則要讓罪犯吱吱呀呀地尖叫幾秒,最好與在爐子上煎黃油雞蛋時所發出的噼啪聲相呼應;假如是毒氣,就沒有什么懸念了。因為觀眾早已知道罪犯要深深吸上一口毒氣,整個場景將具有足夠的視覺效果,另外還會配有些許呻吟;我不太建議使用注射法,因為它無法表現出直播的視覺效果,只要通過電臺轉播就可以了。

意大利的迪斯尼公司剛剛通過了一項規定,作者不能再讓老唐老鴨對小唐老鴨說“掐死你這只該死的鴨子”,因為這句話具有暴力傾向。因此,我明白在這個時候提出直播死刑的建議是沒有多少人會響應的。為了票房而去拍攝那些槍林彈雨、血肉橫飛的場面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但我們還是應該把那些會驚擾到無辜者(或導致精神脆弱者產生異常舉動)的虛擬游戲和報紙報道的義務進行區別對待。

至于是否要設立死刑,全世界分為兩大陣營:反對死刑者(例如我)和支持死刑者。對于那些胃部虛弱的反對死刑者來說,他們大可以在播放死刑實況時把電視機關掉,但他們至少會以某種方式表達哀悼之意。如果一個人在某一時刻被處死,所有人都應該以某種方式參與這個事件,不管`是在祈禱,還是在家里高聲朗讀帕斯卡的作品。他們應該知道那天晚上發生了一件惡行。如果他們看到了實況,則會更加深刻地譴責這種野蠻的行徑,而不僅僅限于說一句“我不同意死刑”——這就好比當每個人看到電視屏幕上饑餓難耐的非洲孩子時,都會產生憐憫之情。

另外,還有一些支持死刑的人。這些人更應該觀看現場直播。我料想到會有人反對,他們會說:“我知道做闌尾手術對病人有好處,但你別讓我在吃飯時看到這幅場景。”然而,大家都會同意,死刑跟闌尾手術并不是一回事。它是一個關乎情感、生命價值和正義的問題。所以我們不能自欺欺人。如果你支持死刑,你就必須面對犯人抽搐、哭號、踢騰、呻吟、咳嗽著把自己的靈魂交還給上帝的場景。古人在這點上更加坦誠,他們會買票觀看執行死刑的實況,如瘋子一般欣賞這樣的血腥場景。而你如果支持死刑這種極刑,就必須也像古人那樣“欣賞”:一邊觀看,一邊吃飯、喝酒、做你喜歡做的事情,而不可以一面支持死刑的合法性,一面又假裝這刑罰沒有發生。

有人問:“如果我的妻子墮胎了呢?”這又有何難?新的教義手冊承認國家可以合法設立死刑,同時也規定孕婦只有在完全自愿的情況下才可以墮胎。我認為,因為觀看絞刑而流產,則算不上是罪過了。

一九九三年

紐約,紐約,美麗的城市!

我喜愛并且愿意經常前往的外國城市有很多,例如巴塞羅那或阿姆斯特丹。但如果有人問我,我最愿意在哪座外國城市生活——我是指長期生活,并在那里安家——那么我的選擇將會有不分伯仲的兩座城市:巴黎和紐約。這不僅僅因為這是兩座美麗的城市,而是因為如果要選擇一個終老之地,必須確保在那里不會感到牽腸掛肚。而恰恰就在那兩座城市里,你從來都不會懷念什么。因為那里應有盡有,又有什么可懷念的呢?在那里,即使足不出戶,你也會感覺置身于世界的中心。當你出門的時候,也不需要確定一個目的地,走著走著,總能看見新鮮的東西。

“New York, New York, what a beautiful town,”歌曲中如此唱道,“The Bronx is up and the Battery is down!”[20]紐約是又臟又亂的。你從來無法確信上星期光顧過的餐館這星期是否依然存在,因為就在這短短的一周里,可能整棟建筑或街區都已被拆毀,甚至還會有人突然把你砍傷(當然,這不會發生在每一個街角,生活在紐約的一大好處就在于你甚至可以了解到一般哪條街道不容易發生暴力事件)。天空可能是醉人的天藍色,風有點急,座座摩天大樓光芒四射,顯得比帕提儂神廟更加光輝燦爛,身邊每一座建筑都變得恢弘壯美。正如我剛才所提到的,你就像生活在一種jam session[21]中。即興和偶然也會產生秩序與和諧。在紐約,就連恐怖感也是一種迷人之處。我們可以嘗試著想象一下這種魅力。

如果你了解紐約,就會知道在這座城市里轉過一個街角就進入一個不同的世界。之前還都是韓國人,轉眼間就全成了波蘭人,之前你看到的盡是鐘表,之后卻變成滿眼的鮮花。在某個時段,你可以看到整條街都擠滿了戴著黑帽,蓄著胡子,留著鬈發的正統派猶太人,兩分鐘之后,夏加爾[22]畫中人組成的熙攘人群就消失了,但如果你走進一家道地的熟食店,又會再次遇見他們。接著,你再步行十來分鐘,就會在中央公園旁邊看到一群來自朱麗亞音樂學院的孩子們正在上演一場小型巴羅克音樂會,繼續往前走一點兒,你會看到一個舊書攤,走下兩級臺階,便能坐在被好似盧瓦爾河城堡群的高樓大廈環抱著的湖邊喂小松鼠了。紐約是座暴力之城,也是座寬容之城。它接納所有人,讓有的人死去,也讓有的人幸福。但千萬不要侵犯他人的隱私,因為這不僅是百萬富翁的理想,也是街頭乞丐的理想。有人曾經做過一個試驗:他們讓一個測試者從頭到腳穿上中世紀的盔甲,隨后把他送進一個電話亭。十分鐘后,門外等得不耐煩的人開始敲玻璃門,但這僅僅是因為里面的“武士”占用了太長時間,至于他穿著什么樣的衣服,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旁人毫不在意。紐約是一個多姿多彩的城市,你可以看到五顏六色。總之,紐約是一個奇跡?;蛘哒f它曾經是一個奇跡。如今,雖然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會再次前往(因為經常有工作需要),但我肯定會盡量少去那里。因為紐約州恢復了死刑。

我怎么能生活在一個教導人們不要殺戮,而自己卻在殺戮的城市里?這個城市為了確保別人不朝我的腹部捅上一刀,卻要讓我面臨另外一種危險:一個無法預知的司法錯誤就足以讓他人朝我的胳膊(或其他部位)上注射致命的一針!這是一座被“死亡合法化”的陰影所籠罩的城市,我怎能在這樣一個城市里找到生機?在我眼里,從我身邊經過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成為劊子手的犧牲品,然而我知道他們中的很多人都對自己的命運頗感滿意,因為對于那些向他們許諾死亡的人,他們亦投出了贊成票。

紐約城具備的那種自由的意識似乎預示著將要發生什么。盡管它已經習慣了那股從骯臟凌亂的清潔袋里發出的味道,但面對死亡的霉味,這座城市一定會有所反應,也一定不能容忍自由女神像手中的火炬變成墓地的火把——雖然目前的情況尚未發生改變。

多么痛苦??!“New York, New York, what a terrible town! The Bronx, the Park, and the Battery are down!”[23]

一九九五年

“撒旦的猶太教堂”和《錫安長老會紀要》[24]

我對于帕帕拉爾多主教以及他大力推行的改革運動一直懷有極高的敬意。但我卻發現,他在將一些有罪之人革出教門時曾使用了“撒旦的猶太教堂”這一說法,似乎這只是一句具有修辭功能的俗語。然而這卻是一個愚蠢的行為。至于意大利的猶太人團體對此感到憤怒,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主教先生為什么不說“撒旦的教堂”或“惡魔的廟宇”,而會想起“撒旦的猶太教堂”這一說法呢?事實上,這種說法自有其歷史淵源。我從報紙上讀到,有人認為該說法來自《錫安長老會紀要》。這本書是排猶主義的“圣經”,更曾是希特勒的枕邊讀物。然而這種說法卻是錯誤的?!都o要》里的內容雖然要更糟糕,但卻不可能采用上述說法。因為這本書是以一個猶太人的身份用第一人稱寫的。因此,若要讓這本偽書看起來逼真,其中的猶太人絕不可能自稱為“撒旦的密使”。倒是該書的真正編者——俄國人謝爾蓋·尼盧斯于一九〇五年評價這本小冊子時,曾說以色列的凱旋王(即敵基督)曾“使用撒旦的恐怖力量傾盡全力”去接近掌控宇宙大權的寶座。

傳統排猶主義認為,猶太人與魔鬼有約,因此撒旦或敵基督才會特別青睞猶太教堂。這種說法在中世紀時期的典籍中隨處可見。然而“撒旦的猶太教堂”這一提法卻是典型的十九世紀排猶主義言論。

一七九七年,巴呂埃爾神父曾寫過一部名為《雅各賓主義發展史回憶錄》的作品,旨在說明那場連伏爾泰、狄德羅、杜爾哥、孔多塞、達朗貝爾、霍爾巴赫等人物都競相參與的法國大革命其實是一場耶路撒冷圣殿騎士團[25]和共濟會[26]的陰謀。巴呂埃爾并沒有提及猶太人,但事后某位西莫尼尼將軍又向他指出那場革命的幕后黑手其實是陰險的猶太人,他們一直在追尋“山中老人”(有可能是個穆斯林)的傳統。從這以后,許多人都把猶太人看做是引起所有革命暴動的罪魁禍首。一八六八年,一個反動的普魯士人赫爾曼·古德切曾以“約翰·雷德克利夫”的名義寫了一本小說《比亞里茲》,其中描述了以色列十二支派的代表在布拉格公墓里進行夜間會面并商定要征服世界的場景。不久以后,這段描述性的文字又作為真實的記錄出現在英國外交官約翰·雷德克利夫的文件里。在布爾南的《猶太人,我們的同時代人》(一八八一年)一書中,作者把這段顛覆性的文字記在了猶太拉比約翰·雷德克利夫的頭上(不過,這回雷德克里夫的名字中只有一個f[27])。這段假造的文字后來被《猶太研究雜志》再次引用,經過多次作偽處理之后,最終出現在偽造的《錫安長老會紀要》上。

在天主教學界,這種說法曾多次出現在古熱諾·德穆索[28]的諸多作品中,尤其是那部《猶太人、猶太教和基督教徒的猶太化》(一八六九年)里。另外,他還因此得到了教皇庇護九世的特殊祝福。毛里求斯路易港的大主教——耶穌會士默蘭閣下于一八九三年出版《共濟會,撒旦的猶太教堂》一書之后,“撒旦的猶太教堂”這一說法便流傳開來。在這部五百多頁的作品中,這位高級天主教士首先對希伯來的占卜學進行了深入的分析,將其與傳統諾斯替教和摩尼教相聯系,最終把共濟會的誕生歸結為希伯來人的發明。他用大量的篇幅描述了撒旦在共濟會集會處現身的場景,從而表明共濟會與希伯來神秘主義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至于這種觀點是如何通過這同一系列的偽造文集從德國和俄國的反動群體傳播到法國和意大利耶穌會作者以及法國極端右派群體中間的,諾曼·柯恩在《種族滅絕的許可證》一書中進行了詳盡的描述,這是一本人人都應閱讀的作品,由伊諾弟出版社翻譯出版。自然,柯恩將那些謊言一一戳穿,但仍有一些文人用同樣的證據來維護原先的神話。比如內斯塔·韋伯斯特于一九二四年出版的《秘密組織和破壞性運動》就曾風靡一時。在這部書里,作者把共濟會、社會主義、布爾什維克和猶太人的危險性(就像之后的納粹法西斯分子的宣傳一樣)統統攪到了一起。

總之,“撒旦的猶太教堂”這一表達方式主要流傳于十九世紀的正統天主教學界中,而且還受到了一些通俗小說流派的影響。在那些布滿塵埃的主教圖書館里,還殘留著許多這些小說中所宣揚的思想。這是一個捏造出來的句子,即使是在特定的說教場合使用,我們也能聽出它背后的來龍去脈。

一九九二年

再論“撒旦的猶太教堂”

彼得·德里奧先生是我十分尊敬的一位教授,我尤其欣賞他針對中世紀的偽造文書進行的研究。最近,他在《快報》周刊上發表了一篇文章,談到我在上期專欄里所寫的那篇關于“撒旦的猶太教堂”的文章中,曾把上述表達方式歸結為十九世紀反動作家的發明,或頂多是一些中世紀的教會領袖著作研究學者所使用的術語,而他則認為這種說法來源于圣約翰《啟示錄》的第二章第九節。他說得沒錯,實際上,當我還在寫上一篇文章時,所有的報紙都明確提到了《啟示錄》。只是由于當時有人提到《錫安長老會紀要》中也使用了該說法,我才就此事發表我的觀點。另外,我當時認為(現在也這樣認為)在主教先生面前,把該術語歸結為一種舊有的教士階層的說法,要比歸結為一句《圣經·新約》中的引文顯得更加禮貌些。

然而德里奧教授認為由于圣約翰在寫《啟示錄》時使用的是希臘文,因此“猶太教堂”一詞在當時僅僅指“秘密集會”之意。他說:“不管你愿不愿意,黑手黨只有在進行集會典禮時才能被定義為黑手黨?!蔽蚁?,如果把這句引文直接呈現給主教先生,他恐怕是不會高興的。圣約翰所寫的文字(按照皮耶羅·羅薩諾[29]的解釋)含義其實如下:“我知道你的患難,你的貧窮,也知道那些自稱是猶太人所說的毀謗話,其實他們不是猶太人,乃是撒旦身邊的一群烏合之眾?!绷_薩諾解釋說那些自稱是猶太人的人其實是希伯來人,因為圣約翰認為真正的以色列人都是基督徒。因此,《啟示錄》應該在反對猶太教論戰的背景下閱讀。

圣約翰本人也是希伯來人,因此,他自然有權批判他曾經的同教者[30]——因為他們不承認耶穌是救世主。大致說來,他認為《舊約》在《新約》中才能獲得生命,而這個假設也構成了整個基督教的基石。不管你是否愿意,如果你是基督徒就應該相信這一點。曾熱切期盼各種信仰融合的尼古拉·古薩[31]曾向希伯來人提出建議,如果他們肯承認自己的錯誤,那么作為補償,基督教會將會對所有基督教徒實行割禮。這當然是在希望各種信仰融合的圣火照耀下的一些美好而熱情的想法。如果拋開一些生態問題(如何處置那成百萬上千萬的包皮)不去考慮的話,古薩先生的想法倒是非常令人敬佩,至少是為促進兩種同根而生的宗教信仰的融合而作出的嘗試。

盡管圣約翰用詞的意圖相當單純,我們還是看到那場關于耶穌是否是救世主的爭執在以后幾個世紀中演變成了種族偏見和迫害行為(我似乎還記得)。自從那些偽《啟示錄》預言敵基督將從猶太人中誕生時(作者為某個署名“伊波里托”的人),這種情況就已經開始了。而納粹分子所宣揚的排猶主義雛形也正是從這些關于千禧年之說的文章中逐漸演化而來的。

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個詞的含義也會發生變化。從詞源學的角度來看,“imbecille”[32]一詞的原意是指“衰弱的,沒有權力的”(盡管德沃托[33]曾對這條詞源學的解釋表示懷疑),但丁和切科·達斯科利[34]也曾按這個意思使用過該詞。但如果今天有人膽敢用這個詞訓斥一位身份很高但行走不便的老先生,那就很有可能遭到起訴了。這是由于當埃斯基羅爾[35]醫生把這個詞作為精神病學術語時,就讓該詞帶有了明顯的貶義(該說法摘自科特拉佐·佐里出版社出版的《詞源學字典》)。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sinagoga”[36]一詞上。該詞的詞源學本義是指集會之場所,喻義是秘密集會,但該詞很快就演變成了一種文學性的表達方式,特指猶太教教堂,并轉喻為猶太教之類的含義。后來,由于大眾排猶主義的影響,還有“混亂,嘈雜”等含義(參見《意大利語詞匯》《德沃托—奧里詞典》《津加雷利詞典》等辭書)。

既然“猶太教堂”一詞的含義曾經歷如此之多的變遷,那么在十九世紀那些反動作家的言論中,這個詞還會不可避免地帶有更多的貶義。我認為,把“撒旦的猶太教堂”這一說法的含義,按照歷史時期從古至今追根溯源地考察一遍是有道理的。詞匯所代表的含義是由歷史賦予的。否則,我們就不能把米蘭大教堂稱為“哥特式”教堂了,因為“哥特”的原意只能指“哥特人”。

如果在這個術語中,“sinagoga”一詞指的是“蔓足綱囊胸目的甲殼動物”(我剛剛才從字典中查到這個含義),那么這些希伯來人倒是可以安然了。可這一切又跟黑手黨有什么相干呢?

一九九二年

身體與靈魂

最近,有人讓我定義什么是我認為最不可容忍的事情。于是,我就努力尋找一個盡量能讓持有各種信仰及理念的人都能接受的定義。后來,我把可否容忍的標準定在了對身體(自己的身體當然包括在內,但尤其是指別人的身體)的尊重上。我們每天都要說話、傾聽、走路、吃飯、喝水、站著或躺著、上廁所、按照自己的喜好有選擇地與其他人的身體相結合、睡覺。而阻止他人睡覺、把他人倒吊起來,讓他屎里臥尿里眠、阻礙他說話、妨礙他視聽、強暴他、殺害他,這些都是十分惡劣的事情。我認為,無論是對于一個無神論者,還是對于一個教徒來說,這樣一條普遍性的基本道德準則都是可以接受的。

切薩雷·卡瓦雷里就我的這一言論發表了兩篇文章(分別發表在《貝加莫的回聲》和《未來報》上),他擔心我太看重身體,卻忽略了靈魂,從而淪為一名“俗人”(幾天前,該詞被一名波蘭教士定義為一個丑陋的詞匯)。但卡瓦雷里卻忽略了一點,事實上圣潔的托馬斯[37]圣師認為對于我們這些可憐的世人來說,靈魂的力量僅僅表現為“語言和行動”。因此,尊重他人說話、傾聽和選擇的權利就是尊重他人的內心。

卡瓦雷里(有人甚至認為他是天主教徒,盡管他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最令人驚訝之處在于,他那一連串的論斷中居然包括了一個愚蠢的錯誤、一條異端邪說和一種在上帝面前叫囂復仇的瀆神言論。其愚蠢之處在于認為我對于身體的過分重視是一種翻版的靈知主義。在他看來,正是靈知主義者最早提出了人的肉體法則是道德法則之根源的理論。可事實上,靈知主義者的最重要特征之一卻是對于身體和物質的蔑視(而虔誠的基督教徒卻相信肉身可以復活)。當然,卡瓦雷里并不是一定得了解這些知識,畢竟“人無完人”嘛(除了那些靈知主義者),但他至少可以做得稍微好一點,在寫下那些自己不甚了解的東西之前先去查查詞典。另外,他本人的“身體—靈魂觀”似乎也有些“身心不分”,因為他說我的詭辯讓他產生了蕁麻疹的癥狀。

現在,我來說說他言論中的“邪說”。卡瓦雷里始終不愿承認身體是神靈賜予我們的禮物。他這種態度分明有些“靈知主義”,我感到他是多么害怕讓身體的生理法則成為道德法則之源!我想請卡瓦雷里先生好好想一想《摩西十誡》中的篇章。我自問:對于殺戮、搶劫、干骯臟之事以及作偽證的禁忌從何而來?最后還有一條是不可貪戀他人的女人,而卡瓦雷里就是在這個問題上寫下了最混蛋的言論。

我曾在無意間說過強奸是一種對于他人身體(以及自由)的暴力,卡瓦雷里就此評價說:“強奸怎么算是對他人身體的不敬行為呢?在強奸過程中,身體或許還能獲得快感,而首先被冒犯的則是靈魂。”能說出這番話來,只能有三種情況:第一,卡瓦雷里沒有被強奸過,而他的母親也從來沒有向他描述過在那種情況下究竟會發生什么樣的事情(那可不止是蕁麻疹那么簡單?。坏诙钦驹谝粋€強奸者的角度來說話的,因此他以強奸者的身份,而非被強奸者的身份認為強奸能讓人獲得快感;第三,由于遭到強奸的人通常是女性,因此卡瓦雷里認為所有的女性全都是婊子,因此,當強奸者對她們施暴時,她們都在享受——只消事后去懺悔一下(注意:是被強奸者去懺悔?。┚妥阋哉人齻兡窃獾矫胺傅撵`魂了。

然后,卡瓦雷里(他絲毫沒有想到持有他這種想法的人會像一只紡錘一般直接栽到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又引用了《真理的光輝》通諭中關于人性統一體的幾句話,他理解到這種統一體并不是指簡單的生理標準。然而,這段話實際是指“道德不能完全以物質享樂和生理沖動為基礎”??煽ㄍ呃桌锊]有按照最明顯的意圖去詮釋它,而只是把這句教皇的通諭斷章取義地放在了文章里,絲毫沒有理解其中的含義:“我們要絕對尊重生命,這種義務的基礎源自人的尊嚴,而不僅僅出于人類為了維持生命的自然本能?!庇纱耍覀儼l現卡瓦雷里把我的觀點曲解了,在他眼里,我只是想把道德建立在自私的吃飯、排泄和做愛權利(即使是這些權利我們也不能丟棄)的基礎之上。然而事實上,我所說的是他人的身體,也就是基督耶穌所說的,不要去用耳光報復,而要用超過對自己身體的關心(如果可能的話)去愛護、去尊敬的他人的身體!

這一點是卡瓦雷里從來都沒想到過的。

一九九三年

政治正確還是政治狹隘

在以前的一篇文章里,我曾提到過“政治正確”——這一產生于美國,旨在反對任何形式的種族歧視,以保護被壓迫的少數派權利的名詞正在演變成一種新的激進主義,認為對于真理只能有唯一一種解釋,而把其他觀點都看成是邪說。因此,盡管該主義并不一定是狹隘的(它能夠容忍其他非基要主義者的存在),但卻很容易變得狹隘,從而游離在那些所謂沒有“正確”理解真理的大眾群體之外。

我有一個朋友在美國一所大學任教。他給我講了這么一件事。他是一個吸煙者,由于學校禁止師生在大學室內吸煙,所以他常常利用課間去室外吸煙。那些吸煙的學生也會到室外去,于是老師便會和這些學生交談十來分鐘。事實上,我也是這么做的。我的授課時間是兩小時,因此我會在兩堂課之間安排一次十分鐘的休息,然后到花園里或路邊去吸煙,并會與那些同樣擁有這種惡習(顯然,我并不認為這是一種惡習,但大家都認為如此)的學生閑聊一會兒。

如今,那些不吸煙的學生卻向校長投訴了我的這位美國朋友。理由如下:由于他經常與吸煙的學生聊天,因此會與他們建立一種更加親近的關系,從而損害了不吸煙學生的利益。這種特殊的親近關系破壞了“公平原則”。因此,這位教授的行為是應該受到審查的。正如大家所見,在該事件當中,并不是要尊重那些少數的受到排擠的弱勢群體,卻是要保護大眾的利益,也就是說,這體現了大眾對于一小部分優勢勢力的擔心。

我們可以察覺到,這樣一種過分強調“尊重每一個人”的擔憂將會導致一種危險的局面,會使人們對于任何人都無法容忍。打個比方,法律中可以加上一條,說我不能娶我所愛的女人,而必須與指派給我的女人結婚,以此來保護所有少數民族的權利(也就是說,如果有十個中國人都已經結婚了,那么我就必須娶印度女人或芬蘭女人,但就是不能跟中國女人結婚,從而保證所有少數種族的機會均等)。

羅納德·德沃金[38]是激進自由主義(保護每個人的權利,包括那些選擇放棄生命的人的權利)的主要代表人物。上個星期,他獲得了博洛尼亞大學的榮譽法學博士學位。而他在演說中所討論的恰恰就是關于學術自由的問題。

大學的產生(中世紀時的大學也正是在博洛尼亞誕生的)是一個重要的事件,因為它確立了獨立教育機構存在的必要性,這樣的教育機構不僅要獨立于政治和宗教權力,而且其中的教師也應具備獨立于大學本身的各種思想和理念。這是一種革命性的想法,也正是這種想法推動了西方科學的進步。

但如果要遵循所謂的“政治正確”的原則,這種自由就會受到質疑。例如,一個英國文學教授將會被禁止講授莎士比亞的《奧塞羅》,因為書中的那個黑人[39]是個嫉妒鬼,而且還是殺人兇手,這一點將會激怒那些不是來自西方的學生;他也不能講授《威尼斯商人》,原因很明顯,因為在那部戲劇中,莎士比亞不可避免地帶有一點大眾化的排猶主義思想(盡管夏洛克是個出色的人物形象)。他甚至沒有勇氣講授亞里士多德的理論,因為這意味著他忽視了某些非洲民族的哲學和神話(而這些非洲民族的后裔卻在大學里就讀)。

毫無疑問,在大學里既教授亞里士多德哲學又教授多貢族[40]神話,這是完全正確的。只可惜所謂的“政治正確”卻要懲罰教授亞里士多德哲學的人,而獎勵教授多貢族神話的人。這就體現了一種盲目主義和基要主義,這種觀點與那些認為亞里士多德哲學體現了人類理性,而多貢族神話只是一種野蠻思維的極端觀點是沒有什么兩樣的。

的確,大學和中學都應為所有理論的教學提供空間(因此,我很久以來就認為一所好的學校應該讓學生了解《圣經》、福音書、《古蘭經》和佛教典籍的基本內容)。但若是僅僅因為《圣經》與《古蘭經》互不相容,就禁止某人談論(他非常了解的)《圣經》的話,就表現了一種危險的狹隘性,只不過表面多了一層“尊重不同觀點”的偽裝而已。

一九九七年

一場訴訟

否定論[41]者經常用各種推理來“否定”諸多關于二戰期間存在滅絕猶太種族行為的證據。就在我寫下本文的同時,有一位符號學博士正在就一篇關于否定論邏輯的論文進行答辯。我曾建議這位答辯者不要表明自己是否相信二戰期間存在猶太人集中營,也不要斷然判定前人所引用的證據是否“確鑿”(因為這是歷史學家的任務);在她這篇論文中,只要把否定論者在分析某些文件和證據時,所運用的邏輯步驟展示出來就足夠了。[42]

在這里,我只引用否定論者的兩個典型論題。第一個論題:否定論者試圖證明安妮·弗蘭克[43]的日記是偽造的(因為這些日記經過多次編輯和刪改)。以下是他們最為有力的論點:如果王子運河地區的藏匿者不得不焚燒各自的垃圾,那么爐膛中升起的黑煙將會引起鄰居的注意,從而向德國秘密警察告發。的確,要讓這些黑煙不被人發現幾乎是不可能的。因此,如果一開始就認定這些日記是偽造的話,這一點似乎是無懈可擊。然而,否定主義者卻沒有考慮到這樣一個事實,即最后的確有人發現并向秘密警察告發了,因為不久以后,他們最終還是被人發現了。

第二個論題:一個從德國集中營死里逃生的幸存者證明,在特列布林卡集中營里,有一座高約三十五至四十米的用衣服堆成的山。否定論者認為,這樣的高度相當于一座十五層的樓房,在沒有起重機的情況下,衣服是不可能堆到那么高的;另外,擁有如此高度的一座山,其底部直徑也應達到約一百四十米,因此其占地面積將達到四千八百零五平方米,而在集中營里是沒有空間來容納這樣一座山的。由此可見,這個證人在撒謊。

從數學的角度來看,這是一個完美的推理,然而從常理的角度來分析,這番言論卻站不住腳。因為他們沒有考慮到一點:任何一個人(尤其是那些剛剛經歷了某種殘暴,并且在一段時期內都對此無法忘懷的人)都有進行夸張的本能趨勢。這就好比某個人講述某次經歷,說到自己突然頭發倒豎,而我們卻非要依據毛發學的理論證明頭發無法直挺挺地垂直立起一樣。很顯然,這個集中營里的幸存者想通過自己的夸張表明那里的情況有多么恐怖,令人生畏。如果我們按照正常理智進行分析,就應該從這個角度去考慮問題。

金斯伯格在上一期《微觀大世界》雜志上發表的那篇文章(我在閱讀這篇文章的同時,也拜讀了他創作于索菲力案件一審判決之后的那本書[44])似乎有些類似于否定論者的推理方式。這些否定論者從認定大屠殺的虛假性出發,就始終堅持任何證據都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以另一種方式解讀,批駁。

我并非是由于玩世不恭才把索菲力的案件與大屠殺相比較的。因為這將是一起涉及三人的案件與一場殃及眾多的歷史悲劇之間的對比。我所感興趣的是它們的推理方式。金斯伯格的推理能夠讓那些即使與索菲力毫無瓜葛的人(既不曾并肩作戰,也不是莫逆之交),比如我,也感到十分信服。他的推理讓那些按常理進行分析的人感到擔憂。因為在他看來,索菲力案的數次審判結果(當然,當我談到索菲力案件時,自然也包括邦布來希和彼得羅斯特凡尼)盡管談不上是蔑視法律,卻忽略了一種天然的直覺——在一些特定情況下,我們能憑這種直覺判定,當一個人說自己的頭發都豎起來的時候,只不過是想表明他很害怕,而其他的只是修辭手法而已。

那些按照常理進行分析的人會感到:索菲力的判罰是有誤的。我之所以說他是被“誤判”,是因為我想保留一種可能性,即索菲力確實有罪,但在審判中所出示的罪證卻是有誤的。

索菲力訴訟案為何會引起廣大公眾如此高度的敏感(即使他們與被告非親非故)呢?這與當年布萊班蒂案件(盡管當時的政治氛圍與現在截然不同)引起相當一部分公眾(人數相對有限)關注的原因頗為相似。大家或許還記得那起訴訟,若是不記得,則不妨去看看我當年所寫的一本相關書籍。一位不知名的教授——我自始至終都不認識——因“拐賣”罪被起訴,然而他的真正罪行卻是誘騙兩名青年(請注意,是兩名成人)與他發生同性性關系——同時,更為嚴重的是——生活放浪,肆意宣揚馬克思主義和猶太哲學家(原文如此)巴魯克·斯賓諾莎的無神論思想。

該名教授的行為似乎很難與“拐賣”扯上什么關系,而更應該被認定為“誘騙殘疾人及弱者”(至于引誘成年人發生性行為是否應被起訴,我們尚不太清楚)。但凡是仔細閱讀過那成百上千頁卷宗以及最終判決書的明眼人,都能看出這場訴訟有多么不符合邏輯和理性,簡直就是因果倒置。法官們甚至把該教授研究螞蟻的生活,以及在抽屜中收藏一些怪異物品也作為他的罪證。[45]

公眾在這起訴訟案中做了他們唯一可以做也是應該做的事情,即逐字逐句地審閱相關文案,并指出審判中的弊病。與其說這是一些審判上的弊病,倒不如說是一些思維上的弊病。最終,布萊班蒂被免于起訴。這個結果并不意味著人們認同該教授的同性戀行為。大眾對于他的支持僅僅是因為之前的罪名并不存在——除非同性戀也算是一種罪行。而審判過程就恰恰是在這一點上顯得異常混亂。

我為什么要在此提起這樁案件呢?因為公眾輿論所做的這些一針見血的批判(即審判體系已是弊病纏身),最終確實影響了整個案件的走向,使被告得到了更加公正的裁決。相反,如果人們看到大批同性戀者在大街上游行示威,要求釋放布萊班蒂,那么我想布萊班蒂教授可能至今仍在遭受牢獄之災吧。

現在言歸正傳,回到索菲力訴訟案。在眾多支持索菲力的言論中,有相當一部分都屬于這種類型——“我非常了解他,他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蔽艺J為這樣的言論對于被告來說有百害而無一利。在任何一樁訴訟案中,“出于道義上的信任感”都是站不住腳的。因為從原則上說,任何一個犯罪者在進行犯罪活動的前一秒鐘都不能算是罪犯(當然,激進的隆布羅索[46]派人士可能不這樣認為)。道義上的信任感對于個人來說非常有力,在法律訴訟中卻一文不值。最糟糕的還不止于此,當大家都異口同聲地堅持這種信任感時,甚至會起到反作用,因為法官們會感到一種來自與被告有同謀關系的人群的心理壓力,而產生一種抗拒心理。真是好心辦壞事啊!

當然,對于“我非常了解他”這類辯護反感可能只代表我的個人觀點。但我認為,如果某人被控有罪,那么那些想幫助他的人就必須立刻向法官出示他并未犯罪的證據;否則,若是只存在道義上的信任感,那么他們應該非常清楚這在法律面前毫無用處。法律保障者并不會為道義上的無辜者而行動,只會為保障法律裁決的迅速和公正而斗爭。

另外,還有一種頗為流行的可笑說法,即不應該因為二十年前所犯下的罪行而判定一個已完全改過自新的人有罪。簡直就是一派胡言!這不等于說時間能夠消除罪惡嗎?同樣可笑的是那些宣稱索菲力無罪的人一方面堅信索菲力是無辜的,應該得到釋放,而另一方面卻準備讓步,即只要認可索菲力如今已脫胎換骨,就可以承認他當年是有罪的。又是好心辦壞事啊!

在我看來,以上這些為了爭取共和國總統的特赦而進行的努力都是自相矛盾的。所幸的是本案的被告率先拒絕了這類幫助,我認為他們的態度非常明智,并為他們感到驕傲。這其中的道理是顯而易見的,如果我宣稱自己無辜,那么我便不能接受所謂的“特赦”,我所需要的,只是承認我的清白。而給予我特赦則恰恰證實了我的罪過。再說一次,還是好心辦壞事??!

另外,在這樁案件上,我們還看到了一種危險的利害一致。索菲力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利用,作為否定諸多法律程序的擋箭牌,他所獲得的優待也成了索取其他優待、否定其他審判程序的工具。指出布萊班蒂案件的審判中存在的弊病并不等于要為用尸體制作肥皂的女人[47]或羅馬鹽之路上的變態殺人狂[48]翻案。它僅僅意味著“這一樁”案件的審判過程沒有遵循法律程序——顯然,這是另外一回事。

在一個文明社會里,人們應該做些什么呢?應該像左拉為德雷福斯上尉所做的那樣,對審判過程進行審查,這是理性的公眾應享有的權利以及應承擔的義務。這恰恰也是卡羅·金斯伯格在一九九〇年的審判之后所做的工作。因此,反復閱讀他寫的這部作品,并將其在報章上廣泛刊載要比忙著簽署抗議宣傳單重要得多。盡管金斯伯格最初曾真誠地表現出他對被告的信任(我們甚至可以將其定義為過于輕信他人的弱點),并坦言他寫這部作品的首要原因是他與被告之間的朋友關系,但在之后的行文過程中卻不再帶有任何感情因素。他對證詞、審判記錄、線索、證據以及復查材料逐一進行分析,讀過這本書的人會心悅誠服地相信那場訴訟確實留下了許多疑點,因為法官們對所有線索的判定都采取了一種令人擔憂的態度,即對所有與自首犯人的證詞不相符合的辯護線索和證據都一律不予考慮。

金斯伯格在書中還做了另外一件事,他對比了陪審團的審核過程與一名嚴肅的歷史學家在面對掌握的諸多線索時所應進行的考證過程。金斯伯格是相當嚴謹的,他聲明這兩種過程并不能完全等同。最終,他表明一次嚴肅的史學考辨過程與審判過程之間存在著相當令人不安的差異。這就是我為什么要在本文的開頭針對否定論者的推論方式進行邏輯分析的原因。其實,兩種分別想要證明某人曾經犯罪或不曾犯罪的推論是有著相似之處的,即它們在論證中的弱點。在某些情況下,我們不但要保護被告或受害者的權利,更要保障“通情達理地(而并非純理性地)思考”的權利。我認為在索菲力案件中所使用的推論方式不夠通情達理。

顯然,我們能從金斯伯格的這部書中所吸取的經驗還遠不止這些。但至少告訴人們,我們所能做的唯一有意義的事就是朝著這個方向繼續前進。我聽說有一家出版社準備出版審判過程中的文字資料。我不清楚該出版社是否要出版所有資料,因為那將會是一本大部頭的作品。但我們確實應該朝這個方向前進,這也是被告唯一能寄予希望的援助——盡管他們非常清楚這將會是一場持久戰。

我再說兩句。我并非出于“道義”上的原因才相信索菲力案件的審判過程確實有問題。這是我在了解了一系列審判資料之后所作出的合理假設。當然,我并不能保證我對于這些程序的理解不帶有我個人的“偏見”。事實上,即使我不帶有情感偏見,也會帶有理性的偏見?!袄硇缘钠姟辈⒉皇莻€自相矛盾的說法,人們經常從考察某件事物出發,制定出一種推理模式,之后就會覺得應該按照這種模式而不是其他模式假設和思考。

在此我要說明在我的偏見中所包含的“情理”因素。我所指的并非狹義的“情理”。因為與許多人一樣,我也認為情理因素會影響對事物的理解。這種影響不僅存在于情節層面,也存在于感官層面,我們在理解某種現象時總是希望了解一段比較“符合情理”的事實發展情況。如果今年春天我在草地上看到了一朵以前從未見過的花兒,我會更加“符合情理”地認為是去年秋天,大自然的力量把一粒種子運送到了此地,而不會認為是一個神秘的園藝工人半夜三更偷偷地把這朵花移植到這里。與第二種解釋相比,第一種情節更加真實,因此也就應按照第一種情節進行假設。

我們來看一看關于索菲力和繼續戰斗黨的情況。無論你是否認同或參與實現該黨的理想,只要你讀過當年的《繼續戰斗報》,你就會發現該報以及該黨的典型特征。六八年運動前后,當其他刊物都在使用教條性的語言,甚至淹沒在一片謾罵聲中時,《繼續戰斗報》在語言風格、遣詞造句以及標題的設計上都開創了一種全新的報刊體例[49]。因此,該黨派中相當一部分前任領導后來都成為了新聞界中的重要人物,這種現象絕非出于偶然(這也恰好解釋了為什么媒體會如此團結地站到索菲力一邊)。在六八年運動前后,《繼續戰斗報》創造了一種特有的報章文風,那在當時的社會是絕無僅有的,我們可以把該文風定義為“勸導型”。那是一種調解性的語言,也是媒體所具有的最重要特點之一:讀者們應該被文章所勸說、打動、引導、說服。不能假設讀者的認同,而要制造這種認同感。這種勸說性的文風——我是指他們關注讀者的態度——構成了《繼續戰斗報》區別于其他黨派報紙的一大特色。

那么繼續戰斗黨當年針對卡拉布雷西的計劃究竟是怎樣的呢?當然是控告卡拉布雷西,把他拖上被告席,控訴他殺害了皮內利[50],至少是說服盡可能多的民眾,讓他們相信卡拉布雷西是有罪的,讓他和他所象征的權威身敗名裂。人們可以認為繼續戰斗黨選錯了典型,可以認為該黨太過冷酷無情,為卡拉布雷西羅織了這個罪名,并讓他遭到千萬人的仇恨,但必須承認這就是繼續戰斗黨的目標。

因此,繼續戰斗黨需要卡拉布雷西繼續活著,并且背負最大的罪責,卡拉布雷西的存在甚至成為了該黨存在的條件。鑒于該黨的領導及黨報的編輯都有著很強的媒體意識,他們不會不明白卡拉布雷西的死亡恰恰是他們所不希望的。因為被謀殺的卡拉布雷西將不再是一個罪人,反而會成為一名受害者,他將不再是一個壞人,而會變成一名英雄——這樣的推理合乎情理,尤其是合乎新聞界的情理。當然,誰都不能排除有瘋狂的可能,但時至今日,我仍然覺得索菲力并沒有在那樁訴訟案中表現出任何受到精神疾患困擾的跡象。我打個比方,如果今天有一個神秘殺手在電影院大廳里安放了連環炸彈,我們可以懷疑兇手是任何人,甚至那些毫無嫌疑的人,但影片的制作方和電影院的管理者應該是最后被懷疑的。因為在這件事上,他們非但得不到任何利益,相反還最先因此而蒙受損失。

金斯伯格說:“他們希望卡拉布雷西活著,只要象征性地殺死他,而不需要他真正死亡,否則他們就不得不為他哭泣?!蔽颐靼?,這種推理顯得相當不恭,但事實的確如此,不過任何現實主義的推理都很不羈。只要不出現反面的證據,我們都會設想索菲力和他的同伴會按照現實主義的方式來行事。當然,這并不排除他們可能沒有想到某位讀者可能會誤解了這些文字,并在沖動之下展開報復。當然,這是另外一回事了,而索菲力本人也曾經就此自我反省。

就像看待其他案件一樣,在這樁案件中,我認為應該考慮到罪犯所犯的罪行究竟能給他帶來怎樣的好處。然而,法院的審理和裁決似乎構成了這樣一個故事:所有的主角集體自殺。我看這可不太合乎情理。

當然,在我們的生活中存在著許多不合情理的事情。我認為這種對于“是否合乎情理”的懷疑構成了一個很好的理由,讓我們去重新審視這個故事,因為之前講述給我們聽的那個版本實在是站不住腳的。

一九九七年

科索沃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在巴黎索邦大學召開了一場由世界文化學院牽頭組織的會議,議題是國際干預行為。與會人員不僅有法學家、政治學家、軍事學家、政治家,還有哲學家和歷史學家(如保羅·利科和雅克·勒高夫)、“無國界醫生組織”成員(如伯納德·考徹納)、曾經遭受過迫害的少數派人士代表(埃利·維瑟爾[51]、阿里爾·多夫曼[52]、托妮·莫里森[53])、獨裁統治的受害者(萊謝克·科拉科夫斯基[54]、布羅尼斯瓦夫·蓋萊梅克[55]和豪爾赫·森普倫[56]),總之是各種各樣從來就不喜歡、現在也不喜歡、將來亦不想看到戰爭的人士。

人們曾經一度害怕使用“干預”一詞,因為這個詞與“干涉”太相近(當年的薩貢托[57]事件也是一種干預,使羅馬能夠將迦太基人驅逐出去),人們更喜歡稱之為“國際救援”或“國際行動”。純粹是虛偽的表現嗎?不,出手援助薩貢托的只有古羅馬人,然而在那次大會上,人們討論的卻是這樣一個事件:一個國際組織,即一系列國家在認為地球上某個地方的局勢已經到了不可容忍的地步時,決定進行干預,從而結束那件被大家公認為“罪行”的行為。

但究竟哪些國家是所謂“國際組織”的成員,而哪些又是所謂的“公認限度”呢?誠然,對于任何一種文化來說,殺人都是一種惡的行為,但這只限于一定的范圍內。比如,我們歐洲人以及天主教徒都認可以正當防衛為目的的殺害行為,中南美洲的古代居民允許用活人祭祀,而當今的美國公民也接受死刑。

那次令人飽受折磨的會議所得出的結論是干預就像一場外科手術,它意味著有效地阻止和消除丑惡行為。外科手術旨在救人,但它所采用的手段卻是殘忍的。那么,“國際化的外科手術”能否得到認可呢?所有現代政治哲學都告訴我們,為了避免一場讓所有人都相互敵對的戰爭,國家就應針對某些個體采取一定的暴力措施。但這些個體受到社會契約制約。然而,在那些并非處在共同契約控制之下的國家之間,究竟又會發生些什么樣的事情呢?

通常說來,一個自認為掌握普遍價值觀的團體(也就是我們說的民主國家)會按照自己的標準來設定可否容忍的界限。比如,對政治犯處以死刑是不可容忍的,大屠殺是不可容忍的,對女性進行陰部縫合是不可容忍的(至少我們家無法接受)。因此,這個團體會對那些遭受到不可容忍的惡行荼毒的對象采取保護措施。但很顯然,這種關于可否容忍的標準是“我們”的標準,而不是“他們”的標準。

我們是誰?基督教徒嗎?不一定。有些極其虔誠的基督教徒(盡管不是天主教徒)也很支持米洛舍維奇。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這個所謂的“我們”是一個模糊的概念(盡管有一些類似于《北大西洋公約》的條約來限定)。這是一個根據某些價值觀組合而成的團體。

因此,當我們決定按照某個團體的價值觀來干預的時候,我們就是在賭博,賭我們的價值觀以及我們劃分可否容忍的界限是正確的。這與那些承認革命或誅戮暴君行為合法化的歷史性賭博并沒有什么兩樣:究竟是誰給我權力,讓我去重建我認為被侵犯的公道?對于反對革命的人來說,為一場革命正名毫無意義;只有那些投身于其中的人才會相信其價值,并打賭認為自己的行為是正確的。在決策是否采取國際干預行為時,我們遇到的也是同樣的問題。

正是這樣一種狀況讓所有人在這些天里都陷入了焦慮?,F在,存在一種可怕的惡行(種族清洗)必須抵制,但武力反抗究竟是不是合法的呢?為了阻止非正義的行為,必須要發動戰爭嗎?按照正義的原則,的確如此??砂凑杖蕫鄣脑瓌t呢?我們再次面對一場賭博。如果用最少的暴力能夠阻止一個駭人聽聞的非正義行為,那么我將按照仁愛的原則采取這樣的暴力措施,就好像警察開槍射擊瘋狂的殺人犯,以拯救眾多無辜者的性命。

這是一種雙重意義上的賭博。一方面,賭的是我們的標準與大眾一致,即我們想要鎮壓的對象確實是所有人都認為不可容忍的行為(如果有人根本不明白卻要點頭稱是,那么事情就更糟糕了)。另一方面,我們要賭的是我們所采取的暴力措施能夠阻止更大的暴力行為。

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問題。我先簡要談談第一個問題。事實上,這個問題根本不簡單,但我想提醒大家本文并非長篇大論,而是一則報刊文章,會受到版面空間和可讀性的限制。換句話說,第一個問題是相當嚴重和令人擔憂的,不能也不應該放在小報上討論。于是我姑且認為,為了阻止諸如“種族清洗”之類的惡行(這種行為是其他罪行的先兆,我們在本世紀都已經見識過),采取暴力措施是正確的。但第二個問題是,我們所采取的武力形式是否能遏止更大的暴力行為。這里,我們所面臨的不再是一個道德問題,而是一個關乎道德的技術問題:如果我采取的非正義措施不能遏制更大的非正義行為,那么我所使用的非正義措施還是合法的嗎?

這就涉及戰爭的功用。我所說的戰爭是指那種槍林彈雨的、傳統的、以敵方的徹底覆滅和己方的最終勝利為終點的戰爭。我們很難說戰爭沒有用,因為似乎所有采取戰爭行為的人都認為這種非正義行為是為了治愈病態的現象。但這只是一種心理上的欺騙。比如,如果某人說塞爾維亞所有的災難都是由米洛舍維奇的獨裁引起的,只要西方的特務組織能干掉米洛舍維奇就能在一天之間解決一切的話,那么這個人一定不會認為戰爭是解決科索沃問題的靈丹妙藥,而他一定不擁護米洛舍維奇,對不對?為什么沒有人站在這個立場思考呢?原因有二。其一,總體說來,全世界的特務組織都是窩囊廢,他們根本沒有能力刺殺卡斯特羅或薩達姆,而繼續在他們身上耗費公眾的錢財簡直就是一種恥辱。其二,塞爾維亞人的行為絕不是由一位瘋狂的獨裁者決定的,這關乎上千年的種族仇恨,不僅他們,其他巴爾干民族也卷入其中,讓整個問題變得更加具有悲劇色彩。

我們現在回到戰爭功用的話題上。在歷史的長河中,那些所謂的“傳統戰爭”究竟有著怎樣的結局?——擊敗敵方,然后從其失敗中獲取好處。這需要三方面的條件:首先,不能把己方的實力和意圖透露給敵方,以便出其不意地進攻;第二,要保持陣營內部的高度團結;最后,所有的力量都要用于擊潰敵方。因此,在傳統戰爭中(包括冷戰),交戰雙方會對向敵方通風報信者處以極刑(瑪塔·哈里[58]被擊斃,而羅森堡夫婦[59]則被送上電椅),會杜絕對方陣營的宣傳(收聽倫敦電臺廣播的人遭到監禁,而麥卡錫則對好萊塢的共產主義分子判刑),還會懲處那些在敵方陣營里從事有害于己方之事的人(約翰·艾默里[60]被處以絞刑,而埃茲拉·龐德[61]則被終身隔離)——因為民眾的意志是不能被削弱的。軍方向人民宣揚的言論總是敵方一定會被消滅,而戰報也只會在敵軍完全被擊潰時才漫天飛揚。

然而,隨著第一場新型戰爭——海灣戰爭的爆發,這些條件陷入了危機。人們曾歸咎于有色民族的愚蠢,說他們不該出于虛榮或者腐敗讓美國記者進入巴格達。如今,不再存有這樣的誤解了。意大利往塞爾維亞派遣空軍,但同時又與南斯拉夫保持外交關系。北約組織成員國的電視節目每小時向塞爾維亞居民通報哪些美軍飛機正飛離阿維亞諾基地[62],而塞爾維亞的官員也能通過國家電視臺的屏幕上對敵方政府的言論表示支持,意大利記者是在當地政府的幫助下從貝爾格萊德發送新聞的。可這種讓敵方在自己的陣地上進行宣傳的戰爭還算是戰爭嗎?在新型戰爭中,戰爭雙方在各自的陣營內部都會發現敵方的蹤跡,他們不斷為敵方宣傳,從而使己方的民眾灰心喪氣(而克勞塞維茨[63]曾強調,全體戰士的思想意志統一是獲得勝利的必要條件)。

從另一個方面說,即使媒體被封鎖,那些新型傳播技術也會形成大量無法阻擋的信息流——我無法想象米洛舍維奇如何能夠封鎖敵方電臺的廣播,就更不用說互聯網了。

我所說的一切似乎與弗里奧·哥倫堡[64]先生于四月十九日發表在《共和國報》上的那篇大作格格不入。他在文中稱,麥克盧漢的地球村在一九九九年的四月十三日死去了。因為在這樣一個充斥著媒體、手機、衛星和空間間諜等儀器的世界里,一切都必須依靠某位國際組織官員的戰地手機,而這位官員卻弄不清楚究竟是不是有塞爾維亞人偷偷潛入了阿爾巴尼亞的領土?!拔覀儗θ麪柧S亞人一無所知。而塞爾維亞人對我們也是如此。阿爾巴尼亞人根本看不見在浩蕩的入侵隊伍的頭頂上還有些什么,馬其頓把難民當成敵人,將他們統統誤殺。”可這究竟是怎樣的戰爭,是每個人都對對方了如指掌,還是所有人都一無所知?兩種說法都沒有錯。

陣營內部是透明的,然而前線卻是一片迷茫。米洛舍維奇的發言人在蓋德·勒納[65]的節目中發言,然而前線的將軍卻不能再如從前那樣舉著望遠鏡看清敵軍的動向,如今,一切情形都不得而知了。

情況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如果傳統戰爭是以盡可能多地消滅敵人而告終的話,那么新型戰爭的一大典型特征就是盡可能少殺人,因為傷亡過多會招致輿論譴責。在新型戰爭中,雙方不急于消滅敵人,因為面對敵人的傷亡,勝利的一方會遭到媒體攻擊。如今的傷亡情況也不再是遙遠而模糊的描述,而是無可辯駁的清晰數據。在新型戰爭中,一切戰略部署都要以“博取同情”為原則。米洛舍維奇宣稱損失慘重(墨索里尼會恥于承認),而北約一名飛行員失事就足以讓大家心生憐憫。總之,在新型戰爭中,殺戮過度的一方將在輿論面前落敗。正因如此,前線才會沒有人去面對、去了解對方的情況。說到底,新型戰爭必須像一枚“智能炸彈”,要在不出現傷亡的條件下將對方擊敗。這樣,我們才能理解我們部長的言論:“我們與敵人發生沖突了嗎?沒有的事!”至于事后仍有大量民眾死亡,那就是無關緊要的技術問題了。我們甚至可以說新型戰爭的缺點就在于雖然有傷亡,但卻沒有勝負。

難道就真的沒有人知道該如何指揮一場新型戰爭嗎?當然,絕無一人。恐怖的制衡培養出了一批打核武器戰爭的將軍,但卻沒有培養出迫使塞爾維亞屈服的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將帥。這就好比五十多年來,都靈理工大學最優秀的畢業生都在設計電子游戲,如今,你還能信任他們的水平,讓他們設計一座橋梁嗎?最后,新型戰爭的滑稽之處并不在于部隊中沒有年齡足夠大的現役軍人學習如何作戰,而在于始終不可能有人學會如何進行一場新型戰爭。新型戰爭是一種必輸無疑的游戲,因為在戰爭中所使用的武器要比操縱它們的人腦復雜得多,哪怕是一臺簡單的電腦(雖然那不過是一臺白癡的機器),也能跟它的操作者開出無數始料不及的玩笑。

對于塞爾維亞民族主義的罪行,我們必須采取行動,但戰爭或許是一種過于遲鈍的武器。也許人類對于財富的貪欲才是唯一的希望。如果說在傳統戰爭中,軍火商人能趁機大賺一筆,并憑借這筆收入彌補戰后短暫的商品貿易阻斷,那么在新型戰爭中,雖然也會有強加而來的軍火交易(在那些武器還沒有被淘汰之前),但包括航空運輸、旅游、媒體(失去商業廣告)在內的所有第三產業都將陷入危機。因為如果說軍火交易需要緊張的氛圍,那么第三產業則需要和平的環境。遲早都會出現一位比克林頓和米洛舍維奇更加強有力的人物來說上一句“夠了”,讓沖突雙方丟一點臉面來保全大局。這樣做雖然很痛苦,但卻是正確的。

一九九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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