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愣了半晌,才驚怒的道:
“這酒是我免費贈給你們二人的,而且你們替我謄抄了三十六郡的郡名,這酒錢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收的,公子還請收回。”
將閭沒有將錢收回。
正色道:
“人無信則不立,店家亦然。”
“方才店家說的很明白,寫下郡名的才會贈與一壇酒,我只是恰巧幫了一下而已,值不得這一壇酒。”
“大秦昔日有商君徙木立信,早前有文信侯一字千金,而這時正值新朝初開,店家這般對大秦新政有拳拳擁立之心,這是大秦之公信。”
“后生不敢造次。”
老丈呵呵一笑,覺得將閭有些小題大做。
將閭卻不然。
繼續道:
“老秦人生活樸素,但對官府的法令卻十分篤信,凡事涉及國事,秦人都素來謹慎持重,當年荀子入秦,也是感慨頗多,稱‘民有古風,官有公心’。”
“而今新朝初開,自當依循律法。”
“倘若因為這一點私事,而將秦法罔顧,不消數年,民間古風不存,官府公信力不在,那時大秦又何以治民,何以安國?”
“錢財是小,失信是大!”
“店家所說,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絕不能無中生有。”
說完。
將閭信手走出了酒肆。
李由在思索片刻后,也若有所思的走了出來。
將閭不經意的掃了一眼李由,嘴角微揚。
那番話,他就是說給李由聽的。
李由跟其他人不一樣,此人能文能武,剛直不阿,一生都奉行律法。
更為關鍵的是,他是李斯之子!
而且......
李由自幼就跟扶蘇相交,也曾在早前拜了蒙恬為師,雖還沒有晉身朝堂,但在朝野之中,早已經是聲名鵲起,對于這樣一個能夠影響朝中大勢的人,將閭不敢大意。
他有心拉攏。
但這近乎不可能。
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在政見上表露自己的意見,他也是堅定支持律法,甚至是將律法放在個人私利之上。
他現在為的不是拉攏。
而是讓李由在今后能夠保持本心。
畢竟......
扶蘇相對于法家而言,更親近儒家。
將閭和李由并行而走。
不過,走著走著,李由就感到了一些不對勁。
將閭并沒有走向宮殿,也沒有走向秦市,而是走向了長陽街的另一側,外市。
那里曾是天下聞名的尚商坊!
但隨著六國覆滅,原本傲然屹立于咸陽的六國大商社也全都轟然倒閉,只剩下一些還沒來得及搬走的老店鋪,即便如此,尚商坊的情況也是每況愈下。
繁華不在。
而且......
秦人質樸簡約,最初對尚商坊內的飛檐高樓就很是不屑,等到六國覆滅,更是嗤之以鼻。
現在將閭竟走向尚商坊,這被秦人鄙視的奢侈之地。
察覺到李由的腳步越來越慢。
將閭也停了下來。
回過頭。
似笑非笑的看著李由,問道:
“李由,你對這尚商坊也很排斥?”
李由點頭。
“六國奢靡,從這尚商坊就可見一斑,其內即便是散賣的店鋪,也動輒十數開間,銅門銅柜精石鋪地,內部更是華貴豪闊,這種大店做派,實在讓人望而生畏。”
將閭哈哈一笑。
說道:
“你只看到了表象。”
“尚商坊的建筑的確奢華鋪張,但其內的匠人卻有著不一般的手藝,甚至在一些奇淫巧術上,更是遠勝秦國的工匠,而且他們在務實務事上也不并弱于秦人。”
李由眉頭皺的更緊了。
他深深的看了將閭一眼,似乎是想不通,為何將閭會在新朝初立時,醉心于六國奢靡的奇淫巧計?
那些都是誤國之術!
將閭心中輕嘆。
秦人對六國的偏見,就如同六國原本對秦國的偏見,短時間內根本無法消弭,在秦人眼中,原六國就是奢靡腐朽的代名詞,而其民眾亦然。
但其實并不是。
他雖然有心改變這個現狀,但世人的成見是一座大山,又豈是一時半會能夠改變的,他能做的就是盡可能讓原六國的人和老秦人少一點互相仇視。
良久。
將閭才開口道:
“咸陽是秦國的咸陽,尚商坊也是秦國的坊市,其內的百姓也是秦國的百姓。”
“這里都一切都屬于大秦!”
說完。
將閭大步走進了飛檐高挑的尚商坊。
李由臉色不斷變化。
最后,還是跟著走了進去。
他想去看看將閭,究竟要做什么。
他是真的將六國遺民當成了大秦子民,還是僅僅為了收買人心。
尚商坊內很安靜。
跟長陽街對畔熱鬧的秦市完全不同。
其內的商販都很閑適,沒有太多急切感,一切都按照往常,按部就班的行進,沒有半點紅火之氣。
內部十分沉寂。
將閭仿佛對這里十分熟悉,沿著道路不斷直行,最后停在了一處高挑閣樓外。
推開門,將閭走了進去。
頓時一股奇怪的味道涌出,有些嗆鼻,又有些讓人反胃。
聽到屋門被打開,里面頓時有一個老丈走了出來。
此人須發雜亂無章的散披在肩上,匆忙戴著的布冠還歪在頭頂,一身麻衣空蕩蕩皺巴巴的掛在精瘦的身架上,一雙皮靴拖拉的幾乎露出了腳踝,眼窩深陷,整個人活脫脫一個窮困潦倒的落魄工匠。
毫無大家風范。
李由眉頭皺的更緊了。
將閭卻是一臉正色,十分恭謹的朝老人行了一禮。
“將閭見過先生。”
老人微微額首。
若非蒼白的臉上泛著紅光,若非那有神的雙眼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或許誰也想不到,眼前著邋遢的老人竟是公輸家的直系傳人。
李由微微側目。
他雖然之前沒有見過將閭,但也知道皇子的高貴,但此時,他卻從將閭的臉上,看出了其對眼前著老人滿滿的敬意和傾佩。
驟然之間,他對將閭有了前所未有的認知。
以及對眼前老人身份的好奇。
將閭深吸口氣,問道:“不知先生可曾造出那‘紙’?”
“沒有。”
老人下意識脫口而出,緊接著似乎感覺到不妥,又連忙補了一句。
“已經初具雛形,但要正常書寫,還需要多加改良,而且按照你所說的流程,這造紙的效率太過低下,想要實現公子的目標還相差甚遠。”
“不過,這紙的確是一個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