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人性之車 下崗女工
- 我往何處去
- 水鄉霜楓
- 4253字
- 2020-09-16 23:52:18
這是一趟開往山東曲阜的朝圣之車。
這趟車,從羲皇故里甘肅天水開來,途經河南安陽羑里,先開到江西三清山,再開往浙江普陀山朝拜觀世音菩薩,終點是山東曲阜。
李紗是這趟車的司機,她接過上段(即從甘肅天水到安陽羑里)司機的工作,要將車先開往三清山和普陀山,最后到達山東曲阜。
據說,伏羲在天水三角洲上的一塊石頭上,“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周易?系辭》
《史記》“文王拘而演周易”。羑里即為“西伯(即文王)拘羑里而演周易“的地方。姬昌(即周文王)被囚羑里七年,將伏羲八卦推演為六十四卦,著成《周易》一書,于是羑里便成為《周易》(世稱中華文化之源)的發祥地。
下古時代,孔子喜“易”,感嘆禮崩樂壞,故撰寫《易傳》十篇,稱“十翼”。
羑里,中華文明之都,這里,也是岳飛的故鄉。
李紗一邊往車頭的水箱里加水,一邊自豪地向唐蘭心介紹羑里的歷史,以一種文明之都之人的口吻,并毫不客氣地說,你們南方,雖然經濟發達,但論文化歷史,遠遠不如北方和中原地區。
“這是歷史,那現在呢?你們的歷史悠久、文化燦爛,那你們現在的真實情況又如何呢?”蘭心忍不住問道。
這里歷史文化源遠流長,是中華文明的發源地,這點蘭心承認,只是心里有點不以為然,因為以她看來,歷史文化久遠固然是好,但也很容易成為一種阻力,阻礙這些地方走向現代文明。她想到了陳亞美。
李紗眼里原來熠熠的光亮驟然熄滅,仿佛一下子墜入冰窟之中,最后竟致伏在方向盤上抽泣起來。
蘭心大驚,愧疚地過去抓住李紗的手,低低地說聲“對不起”。
這的確是李紗的痛處。
我們廠(李紗原來是工廠里的女工),最鼎盛的時期,工人有三萬多人,是HEN省十大紡織廠之一。
一九九九年十月一日,國慶節那天,舉國歡慶,我們卻下崗了,二零一四年八月買斷金終于獲得了兌現。拿到這筆錢,簽了字摁了手印,幾萬塊,把自己給徹底“賣”了。最多的工齡有四十幾年,最少的也有十幾年。
一刀切,那種疼痛沒有經歷過的人體會不到,好像做手術,麻醉師沒有打麻藥,手術師不管不顧地一刀切下去,就像切蘿卜似的。飯碗就這樣沒有了。
我們這里是工業區,初下崗時找工作比登天還難,女工多數又沒有什么技能,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也基本上是體力活,工資只有每個月二百塊錢左右,什么待遇也沒有。
到了這把年紀,上有老下有小的,莽撞不得,錢對于我們太重要了。買斷伊始,我們幾個姐妹的策略是等等看看,有一小部分人跑到廠前,工廠的大門緊閉,警衛把守,這是我們父輩貢獻了一生的地方(我父親原來是這家紡織廠的黨委副書記,母親后來也是廠里食堂職工),也是消耗了我們青春的地方,現在多么陌生,把我們拒之門外。
工廠在我們身上烙下的印記太深刻了:我那些姐妹,大多十幾歲就上班,工作是分配的,一家人都在一個工廠,好像世襲一樣。我則是返城被直接安排在這里上班。很多人在廠辦的幼兒園畢業,直接升到廠辦小學、初中、然后高中,有少數人上了職工大學或者電大技術學校。我半中間也被送到職工大學去上了兩年的學。我們看病去職工醫院,有食堂,電影院,少年宮,洗澡堂,住的是工廠蓋的樓房。
現在,我們像是被硬生生地撕掉了商標的商品,就像一個人失去了故鄉——我想對很多人來說,工廠比之于居住地,更像是故鄉。
買斷后,到手的錢我一分也沒敢花,都存到了銀行。五萬塊對于我來說也算是巨款了,留著交養老保險,或者以備遇到什么重要的事情用。
我的另一位姐妹和我一樣也把錢存銀行了,留著將來給兒子買房子付首付。她現在還在打工,月工資八百,是正式員工的一個零頭。早上七點半上班,下午五點半下班,中午不能回家,禮拜六值班,節假日也要值班,沒有值班費。沒有保險,她一年交最低養老保險六千多,掙的錢差不多只夠交保險,而且保險費還在每年遞增。她的丈夫原來也是紡織廠的職工,現在也去了外地,因為在工作中被意外砸傷,身體不能再吃力,只好去往外地,尋找機會。
現在鄰居或是同事看她的表情意味深長,這讓她很是不自在:失眠多夢,消瘦,整個人無精打采,大把的吃藥。不吃藥渾身酸痛,干不了活。我勸她去醫院,但她舍不得錢,自己胡亂買點藥吃了了事。
有人問起她的丈夫,她就想發火,偏偏有人多問,不識趣地問,繞著彎地問,甚至連鄰居一個傻女人也直接問她你男人老不回家,是不是不要你了,在外面有女人了。四十多歲的人進入更年期了,像一只小獸,心里裝著一顆定時炸彈,隨時會被引爆。
說實話她有時候挺羨慕那個傻女人的,什么心也不操,老公下崗后打一份工,掙錢不多,長得也比較低調——這樣也好沒人惦記,兒子比較自立,大學畢業后自己找了老婆,貸款買了房子。
她每天早上五點鐘準時起床,給兒子做早飯,遛狗,上班,好像一切都正常不過。但是晚上十一點鐘打點好一切,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不禁多想,每一個人都像一個疑犯,想得她腦袋生疼,太陽穴不停地突突。
他在干什么呢,過節為什么不回家呢?分居兩地,都在忙,時間久了未免疏離,少有交流。有時候她明顯地察覺到,他們中間有一道裂縫在蔓延,看不到摸不著,但確實存在,微妙地橫亙在他們中間,這讓她恐慌,一恐慌就開始冒虛汗。
我說要不你去他的城市看看吧,好的話你也留下來打工,她說那兒子怎么辦呢?日子過到最后,一切都是為了孩子了。
兒子工作,找女朋友,成家立業,買房子裝修,想想頭都大了,錢在哪里啊?原先她只管上班,收拾屋子洗衣服。做飯采買以及一切人情世故都歸她的丈夫管。現在這一切壓在她一個人的身上,還有她未成家的哥哥,下崗以后就拒絕出去工作,啃老,父母不在了,她這個妹妹仿佛一下子變成可啃食的食物了。有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就站在懸崖邊上了,就差縱身一跳了。但她必須堅持,活著就要堅持活下去。
我后來也去了外地,到了泉州晉江,到鞋廠打工。走在晉江的街道上,聽到有人說家鄉熟悉的方言,感覺自己的心安頓下來了,雖然不如老家人說的溫柔敦厚,但也足以安慰我的了,因為感覺在晉江我并非無親無故。
但不久我發現鄰居對我似乎有些防范或者看不起,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私下里還有一種少小離家老大回的自戀。直到后來發生了一件入室偷盜案,案子還沒有偵破,周圍就有些人,開始猜疑是河南人干的,這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跟他們大吵了一通,我曾經是一個多么安靜的人,這種行為連我自己都大吃一驚,好像作案的人是我似的。
在晉江打工,我還認識了一個叫鐵子的女人,人很熱情,說話大嗓門,好像吵架一樣,不到四十歲,來自東北,原來是HLJ一家鋼鐵廠的女工,一家都是,所以出生時取名字叫鐵子,后來也下崗了,所以我們倆頗有同病相憐的感覺。認識沒多久,早晨很早就起來,騎著她的破電動車,帶著我去很遠的早市買菜,那里要比超市便宜很多。
當初結婚的時候,鐵子的父母死活不同意,她自己偷了戶口本跳窗戶跑出去結了婚。后來,鐵子坐月子時她的丈夫出軌前女友,因為生的是女孩,她的婆家對此不聞不問。她就一直住在父母的家里,弟弟成家以后,家里住不下,父母住進了倉房,冬天零下幾十度沒有暖氣。她只好出來打工,讓父母有一個安穩的住處。
她本來工資就很低,一個人撫養孩子已屬不易,又遇到了下崗。就去了BJ當保姆。她脾氣急,飯量大,經常吃不飽飯,嫌大城市人吃飯的碗太小,又不好意思說出來。遇到不合理的事情,又不懂得忍耐,只好辭掉保姆的工作去醫院做護工,這樣收入相對比較少一些,但是工作環境比較簡單,更適合她這種直脾氣的人,后來她也來到了泉州。
有一個福建本地人,個子高高瘦瘦,眼睛大得有些凹,整個人沒有精神像一個吸大煙的,看不出年齡,大概四十多歲的樣子。據說替他的姐姐看店,他姐姐跟一個有錢的香港人走了。他總是在招員工,要年輕漂亮的女孩,但那些女孩子沒有一個干長久的,然后再招。其中有一個四川女孩,不到二十歲,來了沒有多久。有一天我們站在門前閑聊,看到有一只大手,把一只小手拉回店里,那只小手想要死命地扒住門框。然后門被關上了。
我看到身邊的鐵子身體有些抖,樣子有些嚇人,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層恐懼的光,突然想起了什么背過身去,開始不停地撥打手機。隨后假裝來了客人,不停地去敲那家的店鋪,那男人走出來,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
我知道鐵子失業以后,一直輾轉各地打工,女兒無人照應,學習下滑,草草地初中畢業,去了廣東打工。女兒大了,性格比較孤僻,不愛接觸人。很少有朋友,也不交男朋友。獨來獨往漸漸變得跟她對立,兩個人見面不是大吵就是小吵,這讓她有些落寞和茫然。想補償女兒,卻不知如何下手。
第二天看到那四川女孩,鐵子不管不顧地直接讓人家離開,女孩那么小,我們都擔心她被騙了,旁邊的人和鐵子一起,勸她趕快離開吧,重新找工作。在外打工的女孩可能很多會遇到這種情況,要學會保護自己。女孩離開了沒多久又回來了,她跟我們說她到處找工作,沒有找到比這好的,只好又回來,反正都這樣了。那個男人開車帶她買衣服,也就二百塊左右的衣服,那個男人沒有錢,還賭博,在老家有老婆兒女。
這讓我有些擔心我的女兒,因為我女兒也快初中畢業,高中估計考不上,也想不繼續念書到南方打工。
后來父親得了重病,又想為女兒謀劃未來,我就回到河南。我母親照顧我父親很勞累,受到了打擊,經常又哭又鬧的,不久得了腦梗,癱瘓不能自理。我一邊打工一邊照顧他們,還要操心女兒,再也沒有離開。
原來廠里的同事,甚至還有領導,能走的人都走了,留下來的不是老弱病殘就是有關系能調到事業單位的。現在望向窗外,半天不經過一個人,偶爾過一個人不是老年人就是中年人。
我們廠鼎盛時期也有三萬來人口,那時候我剛上班,上班的時候廠前人流如漁汛,騎車想拐個彎都難。現在這樣,想想心里挺難受的,真的是“三十年何東,三十年河西”,其實還不到三十年。
年輕人上大學后都不回來了,沒上大學的也都去了南方打工。有的時候一個人走在路上,會想這里有一天會變成一座空城吧,狼群會再次出沒,野草荒徑,灌木叢生。好像我們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我曾經看到鐵子在朋友圈發圖片,是蘇聯時期援建的大型鋼鐵廠,廢棄的廠房、機床、銹跡斑斑的大吊車,廠房外一些粗大的樹木早已被伐倒,僅剩下的雜木沒人知道它的名字,花兒開到頹靡,開到人心生悲涼,仿佛所有的好時光突然來到眼前,又突然消散。
就像我們或者她們,那些花兒,風抽走了她們身上的顏色、水分,她們皺巴巴地活著,只要活著就努力地活下去。是的,活下去,無法去思考這樣的生活有沒有意義。我們或者她們,沒什么分別,身份模糊渺小,被時代的浪潮裹挾著向前,踉踉蹌蹌不能自已,但卻努力地想要站穩腳跟。
哦,你女兒呢?初中畢業后沒接著讀書?
李紗的神情更黯淡了!嚶嚶地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