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伏項目帶來的喧囂與老支書墳塋引發的沉默,在沙棗灣上空交織碰撞,形成一種奇特的張力。陳書遠和張建軍馬不停蹄,一面緊鑼密鼓地與項目方反復溝通、爭取微調方案,一面小心翼翼地準備著與老支書張茂林的攤牌。然而,就在這千頭萬緒、壓力山大的當口,一個更緊迫、更令人揪心的危機,如同潛伏的毒蛇,猝不及防地纏上了張建軍——他的女兒張雅婷,要輟學了。
消息是二牛氣喘吁吁地跑到鎮政府告訴陳書遠的。
“陳碩士!快!快去建軍哥家看看!雅婷那丫頭……跟她爸吵翻天了!東西都摔了!嚷著不念了!要去南邊打工!”二牛急得直跺腳,黝黑的臉上滿是汗水。
陳書遠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放下手中正在修改的、關于光伏項目B區調整方案的說明材料,跟著二牛就往張建軍家跑。還沒進院門,就聽見里面傳來壓抑的哭聲和張建軍近乎咆哮的怒吼:
“……反了你了!你敢!老子打斷你的腿!你給我滾回學校去!”
“我不去!就不去!”少女尖利而絕望的哭喊撕裂了黃昏的寧靜,“家里欠那么多債!你天天累死累活!我上學還要花那么多錢!我受夠了!我要去打工!我要賺錢還債!”
院門虛掩著。陳書遠推門進去,看到院子中央一片狼藉。一個摔碎的搪瓷臉盆滾在角落,幾本書散落在地上,沾滿了塵土。十五歲的張雅婷,瘦小的身體裹在洗得發白的校服里,背對著院門,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壓抑的嗚咽從她緊捂的指縫里溢出。張建軍站在她對面幾步遠的地方,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緊握的拳頭微微發抖,那雙平日里銳利如鷹的眼睛,此刻布滿了血絲和一種深不見底的痛苦與無力。他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渾身的暴怒之下,是難以掩飾的脆弱。
看到陳書遠進來,張建軍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被外人撞破家丑的難堪,他猛地別過臉,粗聲粗氣地吼道:“陳碩士,你來得正好!你……你是文化人!你給評評理!這丫頭……這丫頭她……”他氣得說不下去,只是用手指著女兒,手臂都在顫抖。
張雅婷聽到動靜,猛地轉過身。一張清秀卻布滿淚痕的小臉上,寫滿了委屈、倔強和與年齡不符的絕望。她看到陳書遠,眼神瑟縮了一下,隨即又揚起下巴,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決絕:“陳叔叔,你跟我爸說!我不念了!我要去打工!我同學她姐在東莞的廠里,一個月能掙三千多!夠我弟吃藥,夠我還債!”
陳書遠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他走到張雅婷面前,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溫和:“雅婷,告訴叔叔,為什么突然不想上學了?是因為家里的困難嗎?”
“是!”張雅婷的眼淚又涌了出來,聲音帶著哭腔,“我爸……我爸他太難了!我媽沒了,我弟身體不好天天吃藥,家里還欠著外面好多錢……我爸天天愁得睡不著覺,頭發都白了!我……我不能再拖累他了!我要賺錢!”她小小的身體里爆發出巨大的痛苦和責任感,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得人喘不過氣。
陳書遠抬頭看向張建軍。這個在風沙和重壓下都未曾彎過脊梁的漢子,此刻眼眶通紅,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最終只是頹然地垂下頭,用手狠狠抹了把臉。女兒的話,像刀子一樣捅在他心上,也撕開了他強撐的偽裝。家徒四壁,債務如山,兒子張寶柱(小名柱子)先天性哮喘需要長期用藥,這些沉重的負擔,早已將這個鐵打的漢子壓得不堪重負。雅婷的輟學念頭,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對他這個父親最無情的控訴。
“建軍哥,”陳書遠站起身,走到張建軍身邊,聲音低沉而有力,“雅婷是個懂事的孩子。她的心思,我懂。”他拍了拍張建軍緊繃的手臂,“但孩子的前程,不能就這么毀了。錢的事,我們一起想辦法!國家有政策!”
“政策?”張建軍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微茫的光,隨即又被更深的灰暗覆蓋,“能有什么政策?我家這情況,低保都……”他想起劉喜順拒絕低保時那倔強的眼神,后面的話咽了回去。
“不是低保!”陳書遠斬釘截鐵地說,眼神異常明亮,“是‘雨露計劃’!專門針對脫貧不穩定戶、邊緣易致貧戶家庭子女接受職業教育的補助政策!雅婷現在上初三,馬上就能申請讀中職!學雜費全免,每年還有好幾千的生活補助!如果成績好,還能申請助學金、獎學金!畢業了國家還幫忙推薦就業!”他語速飛快,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張建軍和張雅婷的心上。
“學雜費全免?還有補助?”張建軍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陳書遠。
張雅婷也停止了哭泣,睜大了眼睛,茫然中帶著一絲不敢置信的希望。
“對!”陳書遠掏出手機,迅速翻找著文件截圖,“你看!這是省里剛下發的《關于進一步做好‘雨露計劃+’實施工作的通知》!明確將像雅婷這樣,家庭因病因災等存在返貧風險的在校生,納入重點保障范圍!補助標準清清楚楚!”他把手機屏幕遞到張建軍眼前,上面清晰的表格和紅頭文件印章,像一束強光,刺破了這個小院里的絕望陰霾。
“而且,”陳書遠看向張雅婷,語氣帶著鼓勵和期許,“雅婷,你成績那么好,腦子也靈光!去學點實用的技術,比如農業種植、電商運營、或者護理什么的!將來畢業了,工資絕對不止三千!還能在家門口找到好工作,既能照顧弟弟,又能真正幫家里改變現狀!比你現在去打工強百倍!你爸最盼的,就是你能有出息,不是讓你現在就去扛生活的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