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雪消融之際,朱懷景被蘇涵一驚一乍的聲音吵醒。朱懷景有個不為人知的小愛好,說來不雅,便是賴床。
今日沐修,又難得遇到個陰雨天,正是好眠的日子。
等朱懷景穿戴整齊出現在偏廳,蘇涵面前的茶水已經涼了不知道是四次還是五次。
蘇涵,是南平王蘇玨一母同胞的兄長,兩人不只模樣長得一樣,就連這聒噪惹人煩的性格也是像極了。只是蘇涵并未襲爵,也不曾在朝中謀職,極少出現在人前,就連蘇玨都常年不能見到兄長蹤跡。
要是換做平時,借蘇涵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在這個時候招惹朱懷景。可今天不一樣,今天他是來報喜的貴客,可不怕他。
“何事?”朱懷景飲了一口熱茶,對蘇涵這個許久不見得表弟并不曾表現出多少親近之意,神色十分冷淡。
正事還只字未提,蘇涵一開口先道恭喜:“恭喜表哥守得云開見月明......哎?不對不對,恭喜表哥得償所愿抱得美人歸......額,不重要,表哥你只需準備著娶新媳婦進門就是了?!?
朱懷景眼神微微凝注,放下杯盞問道:“是宮里的消息?”
清楚蘇涵應該不敢跟自己胡亂開玩笑,朱懷景便猜測,心想:莫不是陛下突然賜婚?可即便是陛下有意賜婚,自己怎么會沒有收到半點消息?
蘇涵暗暗觀察著朱懷景聽到這個消息的反應,卻失望的沒能看出朱懷景萬年不變的淡漠的臉上浮現出什么不一樣的表情。
只是聽到當事人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問話,蘇涵滿溢的熱情卻不曾減少,神秘的買了個關子意圖引出某人的好奇心,說道:“某人這次可是逃不過嘍,什么已有婚約在身,什么仕途還未有所建樹,什么心無兒女情長......嘖嘖,表哥,你這次可是什么借口都不好使了,你這份姻緣就算你千萬般不愿意,你也不能反抗。”
那語氣,明明白白的看熱鬧不嫌事大,“別說是你,就算是陛下,恐怕也做不得主,幫不了你了。”
陛下也不能左右的事......只需稍稍一想朱懷景便大概明白了蘇涵這次說的是什么事,并不是疑問,而是直接陳述道:“她回來了。”
她所指何人,不言而明。
蘇涵見朱懷景很快猜到并且絲毫沒有為此感到驚訝,頓覺無趣,整個身子向后仰去,做閑散無聊態說道:“我回京途中遇到一隊人馬,覺得其中領頭那小少年有幾分眼熟就跟著走了一段,也沒用幾天,我就很快知道了他們此行的目的......我可是特意快馬加鞭趕回來通知你的,我看那些人行事謹慎的很,這個消息只怕連陛下也還不知道?!?
“你若是能夠早到幾天,或許我會謝你?!敝鞈丫捌鹕砭徛蛲庾呷?,神色不明,淡漠的聲音自前方傳入蘇涵的耳中:“晉國公尋回愛女,回京之前定會向天下人公布這個消息,我或許應該去看看?!?
總該去看看那個名字同他一起并列在先皇圣旨上的女子,現如今是何等心境,而自己又該以何種方式解除這樁婚約才能竟可能少的傷及無辜女子??倸w是要......好好謀劃一番才行。
成親......朱懷景看著上空藍天白云平靜祥和的景色,心中涼意不曾退去分毫。
無人知曉的是,早在七年前從江州歸來之后朱懷景心中便已然有了獨行一世的打算,而成親之事,并不屬于他未來計劃里的任何一步。
明知自己走的是條絕路,何必再拖累他人?
徐卿蕓......朱懷景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過了片刻,又念了一次,一字一頓,徐卿蕓。一次比一次念得慢,漸覺苦澀。
朱懷景書房掛了一幅百歲松的山水畫,并不是什么名家之作,只是朱懷景閑來練筆,一旁有朱懷景題字:歲歲年年,安康喜樂,百歲無憂。
無人知曉,這幅畫之后再取下一塊暗板,之后藏著一道圣旨。不是別的,正是先帝十七年前所下那道賜婚徐家同朱家的圣旨,一直由朱懷景自己保管,他將圣旨放在了一個距離自己最近的地方。
只是不知其意是為警醒還是其他。
“表哥,你就真的對你那未婚妻一點都不好奇?”蘇涵見朱懷景一直不理會自己,只是看著天空神色郁郁,便主動上前問出自己多年來一直想不明白的問題:“七年前,你隨徐國公到江州視察回來之后就突然看破紅塵不再提過婚事,我們這些好友探你口風你也總是避而不談。表哥,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年到底發生了何事?”
蘇涵追問道:“是不是徐敬遠跟你說了什么?”
“自然不是?!?
朱懷景淡淡瞥了一眼身后之人,卻問了一個與兩人此時所談話題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蘇涵,你覺得京城風景如何?”
“京城自然最是繁華,百姓富足,官宦間雖然不能說全都殫精竭慮吧,也還看得過去。”蘇涵回答完,又轉頭問道:“你為何有此一問?”
朱懷景卻已經陷在那段七年前的回憶里,并沒有聽清蘇涵說了些什么。本來自己其實早就有答案了不是嗎?其實又何必多此一問?
他人眼中的京城,入目繁華......曾經的他,也是如此,只間世間美好的虛像,不曾想虛像后是多少具枯骨悲鳴。
三天后晉國公府正式向外宣布,已于月前尋得長女蹤跡,不日便會迎接愛女回歸。
朱懷景非有意尋探徐女消息,那日正好與人約了在品茗樓中談事。事了后那人離開,朱懷景正欲走,卻遇上剛回京的蘇玨。
蘇玨多疑,朱懷景便只能暫時留下應對一二。交談時聽聞下方喧鬧,朱懷景知道應該是國公府的車駕到了。
朱懷景突然有些恍神,待回過神時目光已經在看下方的馬車。恰是此時,馬車中的女子掀開車簾看向外面景色。
幾乎是同時,兩個人都注意到了彼此。
“叮鈴~~~”春風吹動檐角風鈴,發出清脆悅耳的歡鳴。朱懷景不由得微微一怔,心中有種微妙而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悸動。
徐卿蕓......一如過去的那許多年一樣,他在心底默念她的名字。只是這一次,竟是察覺心里竟有一種許久不曾感受過的放松愉悅之感。
朱懷景自記事起就知道世上有一個名叫徐卿蕓的女子,她不知生死,樣貌不詳,品性不曉。但這個名字的主人一旦出現,那就會是他在這個世上最親密的人。
十五歲前朱懷景也會獨坐時默念那個人的名字,然后會想,她會是什么模樣,是胖還是瘦,是活潑好動還是恬靜溫柔......他想了很多,甚至想過她會不會已經有了想要許諾一生的人,會不會不喜歡這個叫朱懷景的無趣少年。
不知為何,他似乎一直都莫名的覺得她會回來。
直至多年前到達江州的前一夜,十五歲的少年還是望月想著:徐國公和其夫人都是俊美之人,徐陵風模樣也算端正,那小姑娘應該也是不差。
嗯......就算沒有徐陵風好看也沒關系,反正不過皮囊罷了。
那她會是在哪里長大呢?今年應該十一了,收養她的人家會不會早早的幫她議親?如果她和那個人是真的兩情相悅,一定要想想怎么才能解決先帝的圣旨......嗯,已經可以想著了。
那......收養她的人家對她好不好?她有沒有挨餓?有沒有受欺負?她會不會被教養的很兇,甚至還會動手打人?看來練武這件事還是不能松懈才是,雖然......不覺得徐家血脈會變成一個無理取鬧之人,盡管她成長的道路艱難些。
所有的絮語自進入江州城后便再沒有過,徐卿蕓這個名字,朱懷景也只在累極了或是思緒放空后才會念起。
品茗樓上匆匆一眼,徐卿蕓三個字不再是縹緲的幻想,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和少年所預想的一模一樣......朱懷景的笑意漸漸僵在嘴角,不......到底是不一樣了,又何必自欺欺人。
后來幾次遇見,總是不自覺的靠近她。有她在的地方,他總能感覺天氣陰晴日月圓缺,周遭的一切再次鮮明活躍了起來。
于他,她是解藥,亦是毒藥,故他從未主動尋她。
宴會上看出徐卿蕓身體有異,并沒有過多權衡利弊,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把暗市的存在告訴了徐卿蕓。
那或許,是唯一能夠救她的地方。
下朝后被陛下親自留下時朱懷景并不清楚陛下的目的,畢竟自己同這位向來不算有交情之人,雖為君臣,卻是甚少交談。
御書房中,天子端坐于上,審視的目光仔細而緩慢的掃過朱懷景全身。許久,祁裕生換了個隨意的坐姿,“朱大人,你我少時也算有過一段同窗情誼,怎的長大后還生疏了許多呢?”
朱懷景少時曾做過陛下一年陪讀,但那時候的兩人也沒有建立多深厚的情誼,交流甚少。
朱懷景行了個禮,并未因為陛下的話逾矩半分,“陛下是上君,微臣為輔君之人,雖鮮少把酒言歡,卻也算不得生疏?!?
“......既然不算生疏,那朕今日便以故交的身份與你談些私事,如此,你可介意?”
私事......皇帝過問下臣私事,無非就是婚姻或品德,朱懷景雖被京城眾人私下議論其辦案手法兇狠果斷之行徑冷心絕情,但為人一不以公謀私二不殘害無辜,并沒有值得詬病的地方。
突然想到宴會上竹林后一閃而過的衣角,朱懷景暗暗嘆息一聲,大致猜到了陛下此番與自己的談話所為何事。
“微臣不敢。”
看著朱懷景恭謙有禮又不失君子風度的模樣,祁裕生突然失了同朱懷景繼續閑話的興致,微微坐直了些,眼神凌厲,“朱大人今年二十有二了吧,若還是無心婚娶之事,有心之人難免多有閑話。”
“朕前日見了文淵閣南愛卿,突然想到南愛卿家中有一愛女南仙兒,其美貌清塵脫俗且氣質靈動,是世間少有的美人,又想到朱愛卿至今未娶,若你二人能夠喜結連理,倒也算美事一樁,不知朱愛卿意下如何?”
陛下直接跳開徐家不談,朱懷景有些意外。
“此事你回去考慮一下,朕等你回復。”
“微臣告退?!?
在宮中耽擱了一會兒,出宮后朱懷景先是去了徐家拜訪徐敬遠,也很快得知徐卿蕓今日午膳后帶著徐陵風出門的消息。
談話間,徐敬遠待朱懷景態度十分親厚,幾次提及先輩情誼。朱懷景看出徐敬遠言下之意,便主動提及早朝后與陛下的談話和宮宴上見到陛下之事。
“陛下有意撮合你跟南家婚事,甚至不顧先帝在世前的旨意,你懷疑是和蕓兒有關?但蕓兒回府前一直住在白石鎮,那里距離京城如此之遠,陛下又怎么會......”徐敬遠想到關鍵處,聲音戛然而止,怔住了神,“兩年前陛下親征北戎......想來,應該是在那個時候?!?
“此事,想來蕓兒并不知情,待我尋個機會再問她。”
徐敬遠精神愈發的不好了,短短幾句話說的極為困難,聽聞外間動靜便知道是徐氏進來了。徐氏對蕓兒和朱懷景的婚約態度十分明確,已經做好了不認賬違抗圣旨的準備,說什么也不愿意讓女兒嫁給一個冷心冷情的木頭。
于是徐敬遠話頭一轉,再次表明自己對女兒婚事的立場,說道:“蕓兒回來也有三個多月,你和她的婚事也該提上日程了?!?
這話題轉的不可謂不快,朱懷景一時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接。
“老夫也累了,朱大人今日且先回去,日后老夫自會正式下帖約大人到府上一敘?!毙炀催h不顧朱懷景勸阻堅持下床由徐氏攙扶著相送朱懷景出府,以示對此事之鄭重。
“大人盛情相約,懷景自然不會推脫?!敝鞈丫安较率A,在石階下向著徐敬遠遙遙行了一禮,謙聲道:“懷景在此拜別,遙祝大人早日康復。”
聞墨在馬車旁問道:“大人,接下來要回府還是......”
“回府?!?
“是。”
自徐家出來繞過街角,朱懷景突然聽到一陣銀鈴響動的聲音。微風正好吹動簾幕,朱懷景便向外看去,正好見一個小女孩提著一串風鈴從馬車旁跑過,跑動間風鈴叮鈴做響。
“大人,起風了?!?
徐卿蕓在客棧醒來后便被徐陵風帶到朝平街去轉悠了一圈,邊轉還邊勸慰道:“我還是覺得你買丫鬟大可不必去到......那個地方,在這里買些身世簡單清白的就可以了?!爆F在走在大街上人多口雜,徐陵風提及暗市還是話鋒一轉只說了那個地方以暗指。
在徐陵風看來,暗市危險重重,但是為了解決徐卿蕓的病癥又不得不去。所以,去還是要去的,但也只是單純為了看病而去,買人的話那就很沒有必要了。
徐陵風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母親和自己都是不喜歡麻煩的人,可母親答應姐姐去暗市這件事情就顯得很反常。暗市,聽著就是個見不得人的地方,母親也明知道那個地方危險,為什么就那么簡單的同意了呢?
不對勁......肯定有什么地方被自己忽略了。
徐卿蕓和徐氏提及暗市,一是因為需有一個晚歸的理由,二是不清楚暗市內情。而徐氏能答應的這么快,徐卿蕓和徐陵風一樣都為此感到不解。
徐氏怎么想的這兩姐弟暫時看不明白,兩人也都不是對問題答案一定要究根問底的人,很快把注意力放在當下要解決的買奴一事上。
但在朝平街轉了又轉,始終沒有找到滿意的。
經過上次打鬧一事,徐家這兩姐弟都一致認為應該找兩個會武功的,辦起事情來比較方便還能保護主子。但朝平街這些大多是窮苦人家被家人賣掉的孩子或是被拐賣來的,會拳腳的不少,但都是些三腳貓功夫,不夠看。
不知不覺,天邊已然昏黃。
“姐,申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