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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詩》《騷》與比興

導論

從純粹的文學觀念來看,在先秦能夠稱得上純文學作品的也許只有《詩經》和《楚辭》。這兩種典籍,對后世文學有極其深遠的影響,而其最核心的文學傳統之一就是作為中國文學特質的比興傳統。

上古文學總是處于一種渾然不分的狀態,中國文學自不能例外。先秦時期,詩、樂、舞不分,文、史、哲不分,盡管我們以現代文學的觀念來詮釋上古的文學,但是“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克羅奇語),“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柯林武德語),一代有一代的詮釋理念及方法,我們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偏離了古典文學的本來面目。《詩經》作為先秦的儒家經典之一,在兩千多年中國傳統學術的發展中,經歷了一個從歌到詩、從經學到文學的過程。在現代意義上的文學尚未確立之前,《詩經》作為一部典籍,其詩教的敦厚遠過于審美的歡愉。詩教的意義,即是《詩大序》中所說的:“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

自先秦至今天,《詩經》學作為一門顯學,有它自身的發展過程。先秦《詩經》學以“致用”為根本,孔子說:“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又說:“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這都是從事父、事君、言語、政事等傳統的倫理范圍出發的。

西漢時《齊》、《魯》、《韓》三家詩列入學官,《毛詩》獨在民間傳授,而自東漢鄭玄融匯今、古文,為《毛詩》作箋以后,三家詩逐漸消亡,至唐代孔穎達《毛詩正義》也以毛、鄭之學為核心,故從東漢至唐近千年間,毛、鄭《詩》學實為《詩經》學的主流,其特色始由經世致用而轉為一門純粹的學術,并以訓釋經文為其核心。

宋代以朱熹《詩集傳》為核心的《詩經》學,是在宋代濃重的疑經風氣之下逐步形成的。自歐陽修開始對于《詩序》的懷疑,宋代一大批學者如王安石、蘇轍、鄭樵、王質、程大昌、王柏等都對《詩經》作了一些專題的研究,并多有著作傳世。宋代《詩經》學最主要的功績是放棄《詩序》的權威,而從《詩經》本身來尋求詩旨,這與毛、鄭之學是大異其趣的,這種風氣一直綿延到明末。

有清三百年間,《詩經》學以文字、聲韻、訓詁、考據為其最重要的特征,雖然對于詩旨的解釋并沒有很多超越前人的地方,而對于《詩經》字句訓詁則大大超越前賢,從而為進一步理解《詩經》廓清了大量文字障礙,以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胡承珙《毛詩后箋》、陳奐《詩毛氏傳疏》等著作為其中堅。同時三家詩的輯軼工作也取得很大的成績。代表作有陳喬樅《三家詩遺說考》、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

要之,從漢至清的《詩經》學研究都可以歸結為經學研究,而在整個《詩經》學史上,這些研究也貫穿了《詩經》中的一些基本的問題,例如采詩與賦詩、《詩經》的“六義”、《詩序》等問題,都在學術史上聚訟不休。

20世紀以來,《詩經》的研究在各方面都取得了突出的成績。《詩經》學從經學研究而轉入文學研究,并涉及到《詩經》研究的各個方面。20世紀的《詩經》學主要是在詩義的闡釋上與前人完全不同,并融入了民俗學、社會學、文化人類學等諸多學術范圍,例如聞一多的《風詩類鈔》、《詩經新義》等著作,以及其多篇討論《詩經》的論文如《詩新臺鴻字說》等,都是較早運用這些方法來對《詩經》進行研究的。又張西堂的《詩經六論》、朱東潤《詩三百篇探故》等都是對《詩經》的基本問題所作的研究,而孫作云《詩經與周代社會研究》則探討其與歷史的關系。

《詩經》學也是一門國際化的學術,國外學者對《詩經》的學習及研究同樣由來已久,《詩經》自漢代始即已開始向國外傳播,包括西域以及東南亞的越南、朝鮮、日本等國家,而且在許多國家的學術中占有重要地位,如高麗實行科舉時,曾以《詩經》作為士子的考試科目,而18世紀以前日本學者同樣是將《詩經》作為經學來研究的,深受中國傳統學術的影響。《詩經》向歐洲的傳播始于16世紀,至今已有英、法、德、俄等各種語言的多種譯本,如史陶思(V.Strauss)的德譯本,理雅各(J. Legge)、阿瑟·韋利(A. Waley)、高本漢(B. Karlgren)等的英譯本,都具有代表性。西方學者對于《詩經》的研究同樣具有重要的意義,如法國漢學家葛蘭言(M.Granet)的著作《中國古代的節日與歌謠》是最早運用社會學及民俗學的方法對《詩經》進行深入研究的重要著作,而晚近的典型著作王靖獻的《鐘與鼓》則是以帕里洛德理論對《詩經》進行研究的代表性論著。

《楚辭》以其原始瑰麗的詩風和浪漫奇特的想象而成為中國文學的另一源頭。王國維稱之為“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宋元戲曲史序》)。大體而言,《詩經》產生于中原文化之下,是禮樂文明的象征,而《楚辭》則產生于南方的楚國,雖然在屈原手中得以成熟,而其中體現出來的原始性以及“巫系文學”的特色,則足以與中原的禮樂文明形成鮮明的對照。《楚辭》在我國的古典學術中雖然沒有《詩經》那么高的地位,在四部典籍中也僅列入集部,但對后世文學創作同樣有極大影響,如劉勰稱其“文辭麗雅,為辭賦之宗”(《文心雕龍·辨騷》)。而其奇麗的語言特色、“游”的精神內核則對唐代詩人李白、李賀等人有更大的啟發。

就《楚辭》的研究而言,漢武帝時,淮南王劉安已對《楚辭》作了訓解和評論,而司馬遷《史記·屈原列傳》中對屈原其人其文的評論則更具有代表性:

《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這里既說出了失意文人的心聲,同時也指出《離騷》的創作價值是與《詩經》一脈相承的。東漢王逸《楚辭章句》奠定了“楚辭學”的基礎,他將《楚辭》稱為“經”,從忠君愛國的儒家倫理對《楚辭》進行訓釋,從而提高了“楚辭學”本身的地位和價值。

魏晉至唐,雖然儒學衰微,但是《楚辭》的奇麗使人們從文學方面進一步認識了它的價值,因此它更作為一種文學傳統而為人所接受。

宋代為中國學術史上的新變期,每種學術都體現出一種嶄新的面目,“楚辭學”也不例外,大量的學者如晁補之、洪興祖、朱熹等人都對“楚辭學”的發展有很大的推動作用,如洪興祖《楚辭補注》、朱熹《楚辭集注》都是“楚辭學”史上的重要著作,而尤以朱熹的《集注》最能發明其中的儒家意蘊,同時,朱熹對于《楚辭》的藝術也予以了很多重視。明代“楚辭學”著作如汪瑗《楚辭集解》、黃文煥《楚辭聽直》等對舊注已多有駁正,是較有價值的兩種。

清代“楚辭學”大盛,重要的著作如王夫之《楚辭通釋》、林云銘《楚辭燈》、蔣驥《山帶閣注楚辭》、戴震《屈原賦注》等著作,或寄故國之思,或長于考證訓詁,或長于分析藝術,都各有特色。晚清學者馬其昶、劉師培、王國維、梁啟超等也對于《楚辭》有不同程度的研究;而近代學者聞一多、姜亮夫、游國恩、馬茂元等人則對《楚辭》的文字訓詁學、文學及文化學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

與《詩經》一樣,《楚辭》也較早流入海外。盛唐時代,即日本奈良時代,《楚辭》隨同《文選》一書傳入日本,且成為官方取仕之必讀書,因而《楚辭》對日本的古代文學已經有影響,從而也較早有人進行研究。20世紀以來的研究著作如橋川時雄《楚辭》、藤野巖友《巫系文學論》、星川清孝《楚辭之研究》以及竹野貞夫《楚辭研究》等。而《楚辭》傳入歐美等國則只有100余年的時間,而至今已有多種語言的譯本。然而研究的專著及論文則很少,且多出華裔學者之手,如英國霍克思《求宓妃之所在》、陳世驤《論時:屈賦發微》、楊牧《衣飾與追求》等。

作為中國文學特質的比興傳統,古人早已經有許多論述,自鄭眾、鄭玄等經學家以來,都對這一概念作了闡釋,“比興”的確切含義,雖然至今仍是學術界沒有定論的問題之一,但是作為一種文學傳統,“比興”決不僅僅代表一種創作方法,而是滲透在中國整個詩歌史上的一種內在精神。劉勰說:“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則畜憤以斥言,興則環譬以記諷。”(《文心雕龍·比興》)而鐘嶸《詩品·總論》中說:“故詩有三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義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宏斯三義,酌而用之,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采,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則已將其作為詩歌的最高標準。《楚辭》的比興繼承《詩經》而來,王逸《楚辭章句》中說“《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劉勰《文心雕龍·辨騷》中也說:“故其陳堯舜之耿介,稱禹湯之祗敬,典誥之體也;譏桀紂之猖披,傷羿澆之顛隕,規諷之旨也;虬龍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每一顧而淹涕,嘆君門之九重,忠怨之辭也。觀茲四事,同于《風》、《雅》者也。”事實上,比興在《楚辭》中最為突出的即是其以“香草美人”的傳統而繼續。

與比興相關聯的是《詩經》的“美刺”的傳統。鄭玄在釋“六詩”時已經說:“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詩經》學最初的形成,即已與社會民生聯系在一起,對我國以后的詩歌創作也有相當大的影響,詩歌的復興每以《詩經》的創作方法為其典范。如唐代陳子昂的古詩運動從理論上對于六朝以來的文學作批判,提倡風雅,言“風骨”,稱“興寄”:“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齊梁間詩,采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詠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李白《古風》詩云:“《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萎蔓草,戰國多荊榛。”至杜甫“即事名篇”的樂府詩,同樣是繼承《詩經》“美刺”的傳統,而這一傳統到了元、白詩派就更加明白地提出“歌詩合為事而作”,而其所作之新樂府,更完全實踐了其文學主張。白居易《讀張籍古樂府》詩云:“為詩意如何?六義互鋪陳。風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我國詩歌史上的這些現象,都是與這一傳統直接聯系在一起的,直至清代常州詞派的“詞非寄托不入,專寄托不出”,猶是比興的遺義。

本章所選的兩篇文章,《詩教》一文剖析了中國最重要的詩學傳統,而《論屈原文學的比興作風》則是論“比興”這一基本創作方法在《楚辭》中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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