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暖閣內
李乾看著上官翼,溫和地笑問,“今年因何不等召見,便書信懇求朕來?是有什么特別的嗎?”
上官翼拱手道,“陛下贖罪,下臣此來,是和陛下,請辭的?!闭f罷,他著力聽著在外間侍立的邱公公和鄧公公。
“你什么意思?”
“恕下臣直言,下臣中毒多年,已經心力交瘁,不堪擔當南益州大將軍之職,下臣此次提前來帝京,便是預估自己來日不多,特別,和陛下,,,”
李乾不等他文縐縐地說完,便問,“什么呀,朕聽不懂,什么中毒多年?”
“下臣的侍妾,”上官翼輕咳重復著,“曾經的侍妾,許盈盈,”他再次停頓。
“盈盈,曾經身中一種‘情毒’,一直無從得解,直到下臣在,,,在刑部大獄的時候,我二人,換血療毒。”
李乾聞所未聞,所以越聽越起勁,兩眼發亮地看著額頭冒著虛汗的上官翼。突然,他喊道,“來人,急招許盈盈覲見。”
“還有那個柳繼,一并來了?!闭f完,他傲慢地看著上官翼,諧趣地說,“你,,,不會是在跟朕,耍那些個朝臣之間的進退之道吧?你知道朕最討厭這種!”
上官翼可以不掩蔽自己的緊張,艱難咽了一下干澀的喉嚨,說,“陛下,此話,從何說起。”
“呵!你上官家,一向很懂的分寸,朕喜歡這樣的聰明人。不過現在南益州剛剛讓朕省點心,你這個時候跑來請辭,不能不讓朕,感到困惑??!”李乾說著,語氣里,也一點不掩飾自己對上官翼突然請辭的不悅。
上官翼感覺后背的肌膚并著寒毛,爐火掃過了一般“刷”的一陣烘熱,隨后是冬雨淋在荒草都燃盡的土地那樣,無處不寒風瑟瑟。戰栗之下,他忍不住“噗通”一聲,伏地跪拜,一時間不敢再言語。
不管今日的結局如何,他此刻必須表現的,惶恐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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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三個人,同時出現在李乾面前的時候,李乾始終忍著笑意,目光來來回回在三個人的面容上,滑來滑去。他們三人,就這樣,在被他看了足足半盞茶的功夫,看的三個人,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這樣的狀態,讓李乾更加覺得,今日的暖閣里,熱鬧的,比看戲還要有趣!
李乾最后,放下手里把玩的一串佛珠,指了指許盈盈,終于開口了,“盈盈,朕問你,你當年的那個什么毒,到底怎么弄的我堂堂上官大將軍,要來個辭官歸隱了?”
許盈盈一吃驚,看向上官翼,口中不自覺念道:“不是,,,已經治愈了?”說完,她急忙扭頭看向李乾。
只見李乾臉色,突然一沉。
“來人,上官翼推托妄上,有意欺瞞,拉出去杖責四十!”
門外侍立的禁軍統領承千將軍,推門進來,卻見“噗通”一聲,雙膝跪倒的上官翼,“陛下,臣確實,,,”說著,他顫抖著,竟說不出話來。
許盈盈也失了方寸,看著上官翼,說了句,大人!便捂著嘴巴不出話來。
一旁的柳繼,急忙揮手阻止了上前的承千,沖李乾單膝跪地,拱手道,“陛下,此事可能另有隱情,請容盈盈細細說了,再做懲處,也不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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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人,將不大的暖閣,填塞地滿滿當當,空氣中,充滿了窒息。
許盈盈穩定身形,說道,“回陛下,此毒物存于體內,主要是控制人的心緒和意念,如果沒有起心動念的波動,毒性與本體暫時可相安無事。當時在刑部大獄,我見上官大人被打得幾乎氣絕,一時激動,導致體內毒發,掙扎間,上官大人竟然咬破我的手指,用自己的傷口,與我換血。等我清醒,發現,我自己的毒已解,而上官大人,,,”許盈盈說到這里,想到上官翼在獄中的種種,喉頭忍不住真切地哽住了。
她也必須適時停頓,讓看熱鬧的李乾,接受一下這場戲的悲情部分——他們私下里,演練了很多遍。
她咬了一下嘴唇,繼續說,“之后,我回百源堂著力研制解藥,我,,,以為已將上官大人體內的毒,盡數清解。”
就在這個時候,站在左側的上官翼,突然跪地顫抖,一手撐著地面,一手痛苦的捂著腹部,低聲懇求,“陛下,陛下請許盈盈,速速,,,,”說著,渾身冒汗,昏死過去。
許盈盈吃驚地捂著嘴巴,呆立一旁,柳繼急急沖上去,扶著癱倒的上官翼,低聲喊著,“上官大人,你,你怎么了?”
李乾,還沒太弄明白眼前的突然變故,正慢慢起身,魁梧的承千不等他吩咐,便拱手說,去請御醫,然后緩緩退出暖閣。
就在對面的三個人僵持之際,突然,一個人沖過來,將幾粒丸藥,強塞進上官翼的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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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乾,莫名其妙地質問,“鄧琪?你,你在干什么!”
鄧琪看著緊閉雙眼的上官翼吞下藥丸,幫他拭去額頭上的淋淋汗珠,聽聞李乾的不解和不悅,不敢耽擱,立即轉身沖李乾,叩拜,“容奴才冒犯,適才看到上官大人突發毒癥,我先讓他服下隨身自備的安神藥丸,救急,救急的?!?
許盈盈此時也湊到上官翼身邊,跪在他面前,服侍。
托著上官翼的柳繼,面對李乾,“求陛下開恩,容我將上官大人,移至偏房,安歇?!?
李乾,不無嘲諷地看著柳繼,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柳繼急忙,背起仍然神志不清的上官翼,在邱公公的帶領之下,匆匆邁出暖閣,朝偏房,奔去。
許盈盈,無力的跪坐在原地,突然回神,急急沖著李乾叩拜,“陛下,我,,,”
李乾看著驚恐的許盈盈,之前諧趣看熱鬧的勁頭,突然沒有了,正色道,“你,留下,朕有話問你?!闭f完,看看她,又看看目光看向門外上官翼的鄧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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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房里,柳繼辭謝了帶路的邱公公,急忙回身將房門緊閉,四下房內查看一二,然后,走到榻邊,拍著上官翼,“吐出來吧!”
上官翼立刻睜開眼睛,不動聲色從袖子里抽出巾帕,張最將四顆黑紅色的小藥丸,吐在里面。
他二人,頭對頭、臉對臉,相視一笑,這第一步,算完成了。
柳繼先開口,“這偏房,你熟悉嗎,可妥帖無礙?”
上官翼輕輕下了塌,四周查看,“這間,曾是執事小太監的夜間休息處所,現在看樣子,已經空置了,應該沒有機關暗門?!?
“今日這樣,你看圣上,,,”
上官翼四處動了動陳設,確認卻無機關暗門之后,仍舊躺回榻上,柳繼會意,還扯過來一床錦被,給他像模像樣地蓋著。
“圣上眼下除了立儲之憂略略煩心,其他并無太多紛擾。”上官翼看著柳繼,繼續說,“人在閑散之時,警戒心也會放松?!?
“你的意思是,現在的圣上,不比以前,猜忌?”。
“不,他一向多疑。只是現在的圣上,比以前,寬仁了。我感覺?!?
“否則,就不是杖責四十,是吧?”
“是。他當年,可是情愿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人的?!?
“那,你讓羅霖兄弟,關進帝京城防的大牢,就是在等待圣上的這個性子,然后再做計算”
“嗯。不過當時也算是,走一步看一步的權宜之計,能否活命,還要看造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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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乾在暖閣里,看著地上跪著的鄧琪和許盈盈,來回看了許久,腦中回憶著方才鄧琪的古怪行徑和他看向昏迷中的上官翼的眼神,他內心有些眉目。
李乾不問鄧琪,反而看向淚光閃爍的許盈盈,“你,有什么要和我說的嗎?”
一旁的鄧琪,先是一緊,李乾看到了。
許盈盈跪直回,“陛下,臣女無任何回稟。”
李乾,“哼”的一聲,“其他人,都先散了吧?!闭f罷,他使眼色給邱敬。
邱公公明白,上前抬手拉起鄧琪,將他帶出暖閣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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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暖閣,邱公公厲色低聲問,“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
鄧琪只縮手看著地面,臉色蒼白、干澀的雙唇也是執拗地緊閉著。
“你不說話,我也能猜到!”邱敬突然顫抖著雙唇,手捂著嘴,避開承千的視線,“你那癡病,又犯了吧?!?
“知道還說什么呢!”鄧琪硬著脖子,沒好氣的回嘴。
“你現在老實和我說,前面說生病,到底什么事?有人看到你帶血的中衣?!?
“你不是不想知道嗎?還問!”他二人心中,都知道,彼此有些許莫名的情愫,在深宮寂寞的心里。
邱敬被他噎的,一時哽住,“你!那你,怎么會有上官翼的解藥?”
鄧琪聽聞上官翼三個字,立刻回,“我說了,那是安神的普通丸藥。”他猶豫了一下,接著說,“只是,可能正好,對癥了吧?”
邱敬冷笑一聲,看向高大的宮墻,說,“你這會兒不說明白,我很難保你的?!?
鄧琪仍然低頭縮著手,想開口,卻咽了回去。良久,他說,“我這個癡病,還是早點死了,早點解脫了?!北池撎嘈皭旱泥囩?,此時說的,是真心話。
邱敬,吃驚地看向他,心內大概明白了七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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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閣內,李乾問許盈盈,到底是因何,在上官翼身上,毒性至今未解。
許盈盈猶豫了一下,按照他三人約定的,回復,“陛下深知上官大人對我的心意吧!可是,我直到剛才,才知道?!闭f完,她確切心酸,不再控制,讓熱淚,滾落。
許久,她低低地說,“容臣女放肆。上官大人如果此次能將體內的徹底毒解了,臣女愿肝腦涂地。之前大獄里,上官大人必是見我來去辛苦,所以動用內力,穩住毒性,讓我誤判,以為他的毒性,已經全解。”
李乾,手指劃著下巴,幽幽地說,“那么,這個鄧琪,又是怎么回事?”
“臣女,不知?!?
李乾看著低頭拭淚的許盈盈,問,“那么怎么判斷上官翼的毒,是否徹底全解?”
“可請御醫和臣女,一并診脈,判定?!?
李乾突然一笑,“朕,倒是有個辦法,就是對柳繼,太過分了些。但是朕,特別想用這個辦法?!?
“陛下,說笑了?!痹S盈盈聽明白李乾的調笑,此刻她緊張到無法呼吸,根本沒有心情與其,紛爭。
她知道自己的臉色開始泛紅,看著李乾,說,“臣女,還有一個辦法?!?
“不如讓鄧公公一起診脈,何如?”她緊張地幾乎眩暈,竭力控制中自己的臉色,“畢竟,他,,,出手搭救。不知道此刻,上官大人,可安好?”
李乾,眼前一亮,揮手示意,她可以先退下。
上官翼再次立在在暖閣,李乾看著他恢復氣色,仍舊那么明月舒朗,心內略穩定些。他沖著抬了手,“辭座?!?
上官翼吃驚,“陛下?”
李乾,慵懶地看向對面的一屋子人,御醫啟明低頭診脈,接著是許盈盈,最后是鄧琪。
在此刻李乾的眼里,鄧琪看向上官翼的一舉一止,都含著莫名的溫情。他確切的知道了,鄧琪這么多年傳說的“癡病”,是什么。
李乾,最初是在燕娥的提示中,知道,她的這個徒弟,修習醫道毒理,都是有非凡的天分,但只是有些“癡病”——專愛男風。他本人又突然說,干脆入宮做個小太監算了,她猶豫再三,才將他送進宮中。
“如果陛下不介意這樣的侍從,他倒是可以在宮中,充作一二?!毖喽鹛拐\道。
李乾,回想跟著燕娥一起走近暖閣的鄧琪,眉清目秀、芊芊弱弱,心內倒并不在意他的“癡病”,更聽燕娥說他,醫道毒理俱佳,便欣然接受。
不過,此刻看向鄧琪的李乾,略略有些后悔,當年為什么不問明白,燕娥如何知道,他專愛男風?
想來,是有什么緣故吧。
李乾,看向鄧琪,怠慢地說,“鄧公公,你看,上官大人這脈象,可安在無礙了?”。
鄧琪,忙拱手道,“回陛下,無礙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