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內(nèi)室那張羅漢床上躺倒的柳繼,癱軟無力、面色青灰,逐漸蔓延全身的疼痛,折磨著他的體力和意志,讓他在清醒和昏睡之間,無情地搖擺。
許盈盈雙手撫著他的兩側(cè)太陽穴,將他的頭微微側(cè)轉(zhuǎn),讓慶兒縮在一旁的床角,擦拭柳繼嘴角間或滴落的血塊,自己反退到外間。
柳繼的眼前,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任由前后左右的人,七手八腳拆去帽子、官服和靴襪。
這一陣混亂中,他想起有一年,自己躺在戰(zhàn)友的身下,突然臉上“啪啪”的被人一陣猛拍,然后聽到兵勇大喊,“這里還有一個,來人,抬走!”
開始柳繼以為是自己被誤解成死了而要被人抬走埋掉,用力掙扎卻一點力氣也沒有。
之后,便也是這樣,不知道哪里來的這么些個七手八腳,將自己扒的只剩一條襯褲,自己則仿佛一個練習刺殺的布人偶,完全有心而無力,任由別人擺布,連呻吟都要耗費很大的氣力,更別說掙扎幾下。
這種無能為力的時刻,讓柳繼心生惱怒。
許盈盈撫著手上破了油皮的手掌,在外間來回踱步。
“許大夫,慶兒代公子向你賠罪,我們公子的冒犯無禮,求許大夫千萬不要放在心里,求你趕緊看看,公子一直在嘔血。”
柳繼聽到跪在床角的慶兒,扭頭沖著外間,在哭訴。他動了兩下,想說,別去求這個女人,卻完全無能為力。
“做好你該做的。”許盈盈面無表情地說,并不看任何人,走到廊檐下,望向樓下的大門。
許盈盈,已吩咐兵卒快馬去請城內(nèi)的醫(yī)官。她是想先等醫(yī)官來了之后,再做判斷。畢竟柳繼沖進來的表現(xiàn),應(yīng)該是他察覺了什么或者得知了什么,自己不便再在他面前,做任何動作。
但是,從表象來看,柳繼中的是烈性毒,眼下發(fā)作間隔也越來越短,不知道醫(yī)官來了之后,是否能立刻批出解藥。
如果不及時解救,可能,活不到明天中午。
她煩悶地雙手抱在胸前,低頭思慮,時而扭頭看一眼,羅漢床上的柳繼,她自己開始額頭冒汗了。
所謂,解毒,就是一場跟時間的競賽。
慶兒、靈兒的竭力壓制的哭泣,不停呼喚開始昏睡的柳繼,觸到了許盈盈的軟肋。
不管柳繼接下來會干什么,不管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至少此刻,他是個垂死的病人。
他更是一個曾經(jīng)征戰(zhàn)沙場、保家衛(wèi)國的我朝男兒,許盈盈知道的。
想到這里,許盈盈要來水盆,束了袖口、盥了雙手,走近內(nèi)室的床邊,小心拆開兵卒們的包扎,小剪刀一絲不亂地剪開柳繼汗?jié)竦男∫拢屑毑榭匆呀?jīng)呈現(xiàn)烏紫色的刀傷,以及正在蔓延的腫脹和僵硬。
她雖是全神貫注,但仍然能眼角感知來自柳繼的雙眼微睜,從里面射來的一道道冷絕的殺意,和方才脖頸上的刀刃一樣。
許盈盈顧不上柳繼投射來的惡意,一刻不耽擱,躬身上前對著柳繼,快速說道:“柳大人,得罪了。”
如此近距離的對視,柳繼立刻看出許盈盈眼中的真誠和冷漠并存交織著,他正疑慮緣由,不及反應(yīng),已經(jīng)被許盈盈抬手封了上半身穴位。
開始,眾人還不解其用意,柳繼更是大叫,“你要干什么?你倒是什么意思?你這個女人......”緊接著,他就疼的只剩“啊,你,啊”。
許盈盈吩咐眾人將柳繼拉出半個身位,讓兩個兵卒按住他的雙腿,她擔心柳繼誤會將自己踢傷;另外兩個兵卒硬生生拉直了他已經(jīng)僵硬的右手臂,手搭在慶兒的肩膀,讓門房放了水桶在腳踏上,自己則利落而無情地重新掰開傷口,做清理和沖洗。
柳繼只能腿腳掙扎地不停呻吟。
眾人這才明白,能讓此刻暴躁、戒備的柳大人放下所有對抗,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不能動。
重新將軟塌塌的柳繼安頓好,許盈盈洗了手,走過來。
“柳大人,你適才問及上官禮,是什么意思?”許盈盈因為柳繼身邊的兵卒環(huán)立,已經(jīng)改口稱呼他,柳大人。
此刻擔心柳繼聽不清她的問話,特意將身形湊近,繼續(xù)問,“這傷,是他弄得?”
“問這個干什么?”柳繼軟在錦被里,立著眉毛,依舊暴躁地說。
“柳大人,我若知道用毒之人,則解毒之路,可以走點捷徑。眼下醫(yī)官還沒來,大人這個毒是烈性的,毒發(fā)的間隔會越來越短,所以,,,”許盈盈輕扶柳繼的左手,開始專心診脈。
不等柳繼開口,身旁的一個兵卒答道:“上官禮,趁夜劫殺,打斗不過,便用毒傷我家大人。”說到這里,兵卒住了口。
柳繼冷淡地接下去,“不過,被我一個不小心,打死了。”說話間,他用力觀察許盈盈的面容,和被她搭脈的手指。
此處的許盈盈,哪怕是略微的一個異動他都能斷定,上官禮和她確有交好,那樣的結(jié)果,便是自己立刻掐死眼前這個女人,讓獄中的上官翼此生痛苦。
“柳大人,莫要再動了。”許盈盈仍然全神在脈象,無任何異樣。
倒不是許盈盈的做戲功夫了得,而是上官禮,確實和她無甚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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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進上官府不過半月余,這個讓她意外的大管家,前后只見過三回,未有過多言語交接。只因他須發(fā)皆白、行止仙然,才在柳繼突然問及她的時候,記得此人。
硬說他給許盈盈的印象深刻,那還是他帶著家丁,沖進她的臥房一通搜檢,全無禮數(shù)、臉面可以講究。
“柳大人,請盡量嘔出污血。”
許盈盈一邊查看柳繼面容上的青黑,脖頸處流淌的虛汗,知道疼痛開始擴散,一邊將柳繼徹底癱軟的左手放下,又小心托起柳繼又開始僵硬的右手,接著診脈。
倒不是許盈盈對柳繼如何體貼,而是她集中思緒在做判斷。
記得上官翼和她說起過大管家。
上官禮是當年其父上官謙出門辦差,返程時在南濟附近,撿回來的一個半死的奴人。詳?shù)纳瞎僦t沒有交代便去世了,生前只說這個人對上官家有救命之恩,須以族長禮,待他。不過上官翼和后來的小巖姨母也是奇怪上官禮的名字,便問了。
上官謙說,這人一路隨著他北上,治好了一身的瘡、吃飽了肚子恢復力氣,只鞍前馬后地干活,卻始終想不起自己的名姓、來歷。
只說,這個人連南粵都去過的,想來他也是有難言的痛處吧,留著日后有一天會想出來也未必,并吩咐眾人不得無禮、強求追問。
不想這上官禮,非但通達文墨、知曉禮儀,待人接物更是個唇齒利落、進退有度,頗為上官家的認可。
許盈盈猜測,看似老仙翁一般的上官禮,竟能和柳繼過招,估計連上官翼都未必知曉,他的過往。不過,上官禮為什么襲擊柳繼,且用毒攻其手臂,不用猜也能知道緣由。
這么想來,這毒極有可能,是來自南粵特有的,“一季虹”。
想到這里,略有了方向而已經(jīng)腋下濕透的許盈盈,走到書桌旁,提筆寫下藥方,又謄抄了一份,并將其中一份放進信封,對著身邊侍立的一個兵卒說,“快去百源,,,”說到這里,許盈盈突然停住了,改口道:“快去最近的藥鋪,掌柜看了方子便知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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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yī)官趕到的時候,許盈盈立刻和他,對著桌上的藥方,商討起來。
而柳繼已經(jīng)徹底軟得只剩喘氣,一方面對抗疼痛耗費體力,一方面他放下了疑慮的心結(jié)——許盈盈是和上官禮,毫無瓜葛,自己可以放心就接下來的一切,全交給她了。
伴隨憤怒和緊張放下之后松弛,不再言語的柳繼,將逐漸模糊的視線,就近地游離在許盈盈白皙的額角,那些滲出的顆顆汗珠,在屋內(nèi)點燃的各種燭火里,晶瑩閃爍。
“倒是和適才看到她飄帶上的顆顆小珍珠一樣,會閃的,真美。”柳繼昏睡之前,這么想著。
后來,據(jù)慶兒說,“公子呀,在昏迷之前,一直拼命在看人家許大夫哦。”
雖然排除了許盈盈的嫌疑,但整晚,柳繼都掉進了噩夢的深淵里:
一會兒是慕容禮英絕望的漆黑大眼珠、心不甘地望著自己,黑眼珠逐漸變得非常巨大,而自己變得越來越小,眼看著黑眼珠壓倒自己;
一會兒是母親死前握著劍、骨節(jié)泛著白的雙手,指縫里鮮紅的血,一滴滴地落下,然后母親張開她的血手伸向自己,他一點不畏懼伸手要接住,卻突然,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見;
他應(yīng)該是大叫著想讓黑暗走開,卻聽到了上官禮臨死前的嗤笑,一刻不停地說著,“怎么樣,沒了右手,拿不成刀了!”于是,他立刻縮回迎接母親的手臂,卻發(fā)現(xiàn)果然只有左手摸到了自己,而右手呢?
我的手,沒有了!
是夢里恫徹身心的絕望,讓柳繼用力大聲喊叫,“我的手,我的手呢?”倉惶之間,柳繼竟然睜開了眼睛,和夢中一樣,立刻用左手來摸索著右手。
發(fā)現(xiàn)手都還在,他一身虛汗,驚恐著四處張望,卻因視線無法對焦而一片昏黃色。
瞬間,他又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動不了,只遠遠聽到好像是自己沙啞的叫喊聲。
我這是死了嗎?
重新倒下的柳繼,驚恐地分辨著,自己是在夢里、還是在現(xiàn)實中,逐漸,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還活著,因為劇烈的心跳,撞擊著他的胸骨,很疼。
這時,一只柔軟的小手,摁在他的突突亂跳的胸口,許盈盈在他耳邊低聲地安撫:“別動了,柳大人的手腳都在,放心吧。”
柳繼喘著粗氣,極力想看清眼前的許盈盈,滿是虛汗的額頭感覺到一陣溫熱,輕柔且周到。
他哆嗦著,想了半天才大著膽子,問了句,我的右手呢,怎么動不了了,是被切掉了嗎?說完,他伸出有知覺的左手,探尋著。
靈兒在許盈盈身后,根本不敢上前握住柳繼的手,只能看著那只大手,在空中晃了兩下,自己落下。
然后,他疲乏地閉上了雙眼,任憑身體沉沉地壓向床板,用力保持著意識,卻只能隱約聽到許盈盈在說話。
然后有兩個人上前,幫他換了汗水濕透的小衣。不知道是不是許盈盈扶著他重新躺倒,柳繼一直在用力解釋,自己多年征戰(zhàn)砍殺別人,就是因為他最擔心,有一天自己會手腳不全的活著。
柳繼咕咕噥噥地說著,一會兒便頭一歪、沉沉睡去。
看著再次昏睡過去的柳繼,許盈盈撤回自己放在柳繼額頭上的手,將手巾遞給一邊的靈兒,說道:“放心,你家公子這是做噩夢了。”
“剛才他突然坐起來大叫,可嚇死我了。”靈兒捏著半濕的手巾,按在心口。
“是不是想說,仿佛詐尸了一樣?”許盈盈看著小婢女仍然在驚慌的面容,捂著嘴,笑說,“你不敢說,我替你說了。”
靈兒,徹底放心地沖著許盈盈咧嘴笑了,兩眼晶瑩閃動,“有盈盈大夫在這里,我們可真的,安心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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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讓柳繼徹底清醒的,是熱辣辣地灼痛,但已不再是無法躲避的全身疼痛,而只是右半邊的上半身。
他一時間想不起晚上的事情,只是先將視線奮力對焦在書樓的房梁上,有大半年沒擦拭了吧?上面有個蜘蛛網(wǎng),細絲上沒有結(jié)著灰塵,也沒有蜘蛛。
隨后,他能感知到了,自己先前麻痹的右手,上面有一只溫熱柔軟的小手。
柳繼還來不及想完全昨晚的遭遇,首先惱怒起來,正想出聲發(fā)作,“哪個下人,不知道規(guī)矩,竟敢摸我的手!”怎奈一點力氣也用不上,只好先歪頭查看。
一頭女人的黑發(fā)一絲不亂的綰著,上面插著兩根用來固定的素銀簪,簪子的色澤不佳,還不及女人的發(fā)絲細膩發(fā)亮,也無任何珠翠,顯得女人有了種被埋沒的美感。
昨晚有珍珠白光的額頭只沖著他露出了一半,更加潤白的耳朵上也沒有女人們通常掛著的墜子,反顯得面容上斜斜飛向鬢邊的眉毛,有著尋常女人沒有的英豪氣。
許盈盈頭枕著手臂,側(cè)跪在腳踏上,身披一件柳繼的舊斗篷,可能是后半夜下露水的濕冷,讓她略略裹緊了斗篷下擺。
女性柔美的腰胯和雙腿之間的線條,出現(xiàn)在柳繼從來不能想象的斗篷里。
她,只留出雙手向前,一只在上、一只在下,握著柳繼的右手。
柳繼默默注視著眼前這個女人的一切,昨晚上官禮的毒害卻怎么都想不起來了一般,只感到,內(nèi)心涌著陣陣的暖意,順著許盈盈的小手,傳遞到他冷卻多年的內(nèi)心深處,浸潤里面的一條條皸裂。
他當時唯一的心思,竟然是在努力期盼著,時間就此駐下,以便讓他就這么一直靜靜地看著許盈盈。
“是怕我半夜翻身吧,這么握著我的手。醫(yī)女們,一點不忌諱的呀?”
柳繼內(nèi)心這么說著,突然感到那陣陣的暖意變成酥麻,不受控制地直充胸口,心跟著突然“嗵嗵”亂跳起來,讓他一時無法承受這怪異的感受,本能地想躲避而動了一下身軀。
許盈盈立刻警覺地握了一下柳繼的手,然后抬眼看向柳繼。
“柳繼,柳大人,你醒啦?”她倏地挺直了上半身,眼眸里閃爍著純粹的驚喜。
“現(xiàn)在感覺,還很疼嗎?”這種本能的流露,是發(fā)自肺腑的關(guān)切,柳繼能感知到,他確信自己不會弄錯,因為剛剛清醒的身心,不含任何計算,特別透徹。
“手臂,還是疼的。”柳繼說。
“靈兒,慶兒,你家公子,醒了!”身體趴的僵硬,跌跌撞撞扶著桌椅走到外間的許盈盈,興奮地沖著俯在桌邊打瞌睡的二人,一邊喊著,一邊輕輕推醒她們。
“靈兒,你去準備熱水,給公子洗漱;慶兒,趕緊按照昨夜的方子,文火再煎一副湯劑,送過來。對了,靈兒,趕緊準備早飯。”
吩咐完,回身走來的許盈盈,依舊難掩喜悅,拉出柳繼的手,開始垂著眼皮診脈。
“這女人,使喚我的下人,怎么好像她就是這里的大夫人一樣,呵!”
柳繼,仍然癱軟無力,看著對面霞光里的許盈盈,微蹙的眉頭,心里默默嗔怪。
“她在上官府,也是這樣吧?這樣的脾氣,那里的大夫人怎么會喜歡呢,那可是慕容家的長女啊。”
默不做聲而思緒萬千的柳繼,當時并未意識到,自己竟然開始為許盈盈,用心。
“你在上官府,是什么原因被,,,”腦子里想著,一直看著許盈盈的柳繼,突然開口說出了,內(nèi)心的想法。
不過說完他就后悔了,是因為中毒了吧,怎么腦子管不住嘴巴了?
“先不要說話。”許盈盈在專注診脈,少頃,輕輕放下柳繼的手臂,簡短地說,“我和上官家已經(jīng)沒有瓜葛,請柳公子日后不要再提及。”
說完,許盈盈拿過來大引枕,利落地摟起虛弱的柳繼靠向自己,將大引枕放在他身后,打算讓他靠著坐了方便接下來的服侍。
她這一言不發(fā)而略帶氣勢的動作,完全是不想讓柳繼,再繼續(xù)剛才的話頭。
就在這時候,身后有個年長的婦人聲音,嚇了她一跳,手下意識一個哆嗦,正好撞在柳繼的外傷。
柳繼,吃疼不過,“啊”的一聲,本能的伸過左手想要去護右側(cè),不想自己的手,反而打在了許盈盈柔軟的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