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代科舉與文學
- 傅璇琮
- 5431字
- 2020-08-25 16:48:40
2002年重印題記
我的第一部關于唐代文學研究著作《唐代詩人叢考》,完成于1978年底,后于1980年1月由中華書局出版。此書對唐初至肅宗、代宗時期的一些詩人事跡做了考索,重點則在大歷時期。在這以后,我想把研究延伸于中晚唐,但鑒于中晚唐的史事較為復雜,不少文獻資料又真偽難辨,因此與友人合作,于1979至1980年間編制一部百余萬字的《唐五代人物傳記資料綜合索引》,此書后于1982年4月由中華書局出版。這部索引編成以后,確對查閱唐代人物帶來不少方便,由此我轉入李德裕與牛李黨爭的研究,并于1982年12月寫成《李德裕年譜》一書。這三部書重點還在于史料辨析,在寫完《李德裕年譜》之后,我想把筆放開一些,做一部稍具文采、略帶感情的輕松之作,于是又花兩年的時間寫了《唐代科舉與文學》,約37萬字。我是想通過科舉來展示唐代知識分子的生活道路與心理狀態,以進而探索唐代文學的歷史文化風貌。
此書于1986年由陜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出版以后,反應尚可,得到學界的首肯。使我感到欣慰的是,好幾位中青年學者,仿我的寫作格局,撰寫類似的選題。如蘭州大學中文系王勛成教授花了好幾年的時間,寫有《唐代銓選與文學》(中華書局2001年4月出版);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薛亞軍博士以《唐代進士與文學》為題寫作學位論文;有一位原在東北某大學執教的博士生,擬在已完成其有關宋代官制論文之后,寫一部《宋代科舉與文學》;鄭州大學中文系陳飛教授正在博士學位論文基礎上,撰寫唐代策文研究。我在原書的序言中曾提道:“我只是把科舉作為中介環節,把它與文學溝通起來?!蔽疫@樣做,只能說是開了一個頭,實際上唐代科舉制牽涉的面很廣,其本身也有不少細節需要弄清,我處于80年代前期,限于種種條件,不可能做細致的考索。而上面提到的這幾部論著,應當說比我更為深入,有些地方所論述得比我更為確切。科學研究是不斷深化、不斷發展的認識運動,后來者居上,這是學術研究自身發展的正?,F象。學術道路就是靠眾人的努力不斷往前延伸的。我自己感到安慰的,一是不做重復的事,總想摸索一些新路;二是不做虛浮的事,盡可能務實。我總想把學術工作歸結于“有用”一點上。我們最好把自己所做的化成為階梯,使人可以循級而上,達到更高一級的境地。
這里還應一提的是,臺北的臺灣大學中文研究所有位學者徐志平,他曾對我的這部書寫一書評,刊于臺灣的《漢學研究》第十卷第一期(1992年6月)。文中詳細介紹這部書十七章的每章內容,以便當地讀者有具體的了解。文中指出,當時海峽兩岸隔閡,學術不流通,其實臺灣學者在這方面已有相當的成果,他舉出了十一種,其中如羅龍治《進士科與唐代的文學社會》(《臺大文史叢刊》)、臺靜農《論唐代士風與文風》(《中國文學史論文選集》三)、羅聯添《唐代進士科試賦的開始及其相關問題》(收入《唐代文學論集》)等,都與我的這部書內容相切,但當時我都未看到。我于去年6月為陳友冰先生《海峽兩岸唐代文學研究史》所作的序言中也提到,在我寫此書前,臺灣學者王夢鷗先生《晚唐舉業與詩賦格樣》等都已發表,但我未見。這都是很可惜的。可見兩岸學者學術交流確甚必要,現在已有很大改進。不過徐志平君的這篇書評仍認為:“但以上所列,對唐代科舉都只有片面的討論,沒有一本論文能較全面地對整個唐代科舉加以說明,即使將這些論文集合起來,也無法一窺唐代科舉的全貌。而傅先生此書,不但對唐代科舉有完整的討論,更將其與當時的文學、社會結合起來說明,使讀者讀后不只是對唐代科舉有抽象的了解而已,更能非常形象化地認識其真實面貌,這一點,實在是本書極為可貴的價值與特色之一?!边@幾句話固然是對本書的贊譽,我讀了后更感受到,兩岸學者確能體現我們中華文明的雍容之識與謙和之情。
我是很感謝陜西人民出版社的。陜西人民出版社處于漢唐古都的歷史文化名城,很注意文化積累。該社于20世紀的80年代初即已建立“唐代文學研究叢書”,出版好幾部極有水平的專著(如郁賢皓先生《李白叢考》、朱金城先生《白居易研究》),拙著也廁列其中。中國唐代文學學會于1982年成立后,《唐代文學研究年鑒》與《唐代文學研究》開始也是由陜西人民出版社承擔每年出書,為我們唐代文學學會業績開了一個好頭。出版社后來又策劃新編全唐文、全唐詩,并給予經濟上的切實支持。我曾說過,出版社當然要考慮經濟效益,但從長遠來看,一個出版社之能在歷史上站得住,還是要有文化學術意識,出版好書。中國的出版社,與外國一些純粹商業店家不同,我們是帶有一定文化學術機構性質的。這也是我們社會的可貴之處。
我的這本書出版已有16年,當時印數也不多,這十余年來一直有人向我索書,我只好一本本送去,現在手頭只有一本,外面書店也買不到。我向陜西人民出版社提出重印,社領導很快就同意,并立即安排于當年出書計劃。我想,這次重印,一面可以適應讀者的需求,一面也可借此機會改正原書的一些錯失。出書后,有些友人在翻閱中也曾向我提及錯字,我自己也有所發現,這次就通盤做了改正。具體就不一一說明,不過有些錯字涉及有關內容的,這里就稍舉數例,以供已有書的同志們參閱。如原書第130頁第二行引裴廷裕《東觀奏記》,文中云“(李)玨字待價”,“價”誤作“階”。李玨,《舊唐書》卷一七三、《新唐書》卷一八二有傳。又第144頁引《全唐文》卷四二○常袞《叔父故禮部員外郎墓志銘》,“袞”誤作“兗”。常袞是代宗時翰林學士,后又為宰相,在任福建觀察使時,興辦學校,對福建士人科舉應試做出很大的貢獻,兩《唐書》亦有傳。又第170頁記進士試詩賦題,開元二十二年(734)詩賦各一,即《武庫詩》、《梓材賦》,但年份卻排成“開元二十年”,這與公元734年也不符。又如序言第5頁,正文第204頁,均引有《唐摭言》卷八所記舉子公乘億多年應試未第,長期居住在長安,與妻子相隔已十多年,其妻乃自河北來尋詢,公乘億則偶然在路上“見一婦人,粗缞跨驢”。原書的兩處引文中均將“缞”誤作“衰”。按缞為喪服,《唐摭言》記其妻因多年不得音訊,“鄉人誤傳已死”,故穿上喪服。如作“粗衰”,就不合原意。又第291頁第二十行記知貢舉事,原書作“開元二十四(736)年以后,改由禮部員外郎知貢舉”,大誤。按開元二十四年以前,貢舉試是由考功員外郎主持的,因開元二十四年主持者李昂出事,此后就改由禮部侍郎主持,即官位提高;后雖也有由他官主持,但官階相似,絕不能再由員外郎一級來擔任的。此在第九章《知貢舉》中已詳作考述。
有些不但改正錯字,還可補事的。如第八章《進士出身與地區》,論述唐代進士應舉,其出身較為廣泛,原書第202頁述及外國籍應進士舉,云:“如宣宗大中二年(848),大食國(即阿拉伯)人李彥,得宣武軍(汴州)節度使盧鈞的薦奏,以進士及第。”此處有注40,謂“見《全唐文》卷七六七”。這樣的注出處是不合規格的,凡見于《全唐詩》、《全唐文》等總集,除卷次外,還應注明著者及篇名。今經查核,此乃見于《全唐文》卷七六七陳黯《華心》一文。可以注意的是,原書第202頁的“李彥”,應作“李彥昇”,缺一“昇”字。不只如此,陳黯此文所記,對了解外籍人士在中國應舉子試,對了解中外文化交流頗有意思。文記云:“大中初年,大梁連師范陽公得大食國人李彥昇,薦于闕下,天子詔春司考其才。二年,以進士第,名顯,然常所賓貢者不得擬?;蛟唬骸?,大都也。帥,碩賢也。受命于華君,仰祿于華民,其薦人也,則求于夷,豈華人不足稱也耶?夷人獨可用也耶?吾終有惑于帥也?!唬簬浾嫠]才而不私其人也。茍以地言之,則有華夷也,以教言,亦有華夷乎?”文末又云:“俾日月所燭,皆歸于文明之化?!边@里提出文化對于中外人士交融合流所起的作用,是很值得研究的。又據《舊唐書》卷一七七《盧鈞傳》,鈞于宣宗大中元年至四年(847—850)為宣武節度使、京亳汴潁觀察等使(又見郁賢皓《唐刺史考合編》卷五五“河南道·汴州”)。為保持原書原貌,這里的史事補充就不寫于文內,特在此敘述。
又如第十七章《吏部銓試與科舉》,其中第501頁述及博學宏詞科應先在州府舉試,然后薦送中央,這一點過去的文獻材料沒有明確的記載,我根據與韓愈同時的歐陽詹《懷州應宏詞試片言折獄論》及韓愈《答崔立之書》加以論證。但這皆為中唐時材料,今查王昌齡有《送眘虛歸取宏詞解》詩(《全唐詩》卷一四○),云:“太清聞海鷗,游子引鄉眄?!睋揪帯短撇抛觽餍9{》(中華書局1987年5月版)卷一劉眘虛條,劉籍為奉新縣(洪州所屬,今江西南昌市西)。據此,則博學宏詞先在州府應試取解,在盛唐開元時就有。
第七章《進士考試與及第》,原書第172頁,述及進士考試的榜次,說舉子試帖經,如不合格,被落,仍可再試以詩,引明胡震亨《唐音癸簽》所記:“帖經補落,仍許詩贖,謂之贖帖?!焙纤?,未明確時期。今查《封氏聞見記》卷三,有記:“天寶初,達奚珣、李巖相次知貢舉,進士文名高而帖落者,時或試詩放過,謂之贖帖?!睋焖伞兜强朴浛肌肪砭?,達奚珣于天寶三至五載知貢舉,李巖于天寶六至八載知貢舉。由此,則不獨韓愈時,即玄宗天寶時已能以試詩補帖經。
又第九章《知貢舉》論及知舉者與錄取者的親密關系,此為唐代科舉取士的一大特色。原書第241頁曾引及柳宗元文《與顧十郎書》:“凡號門生而不知恩之所自出者,非人也?!苯癜赐硖圃娙肃嵐扔小吨鄞瓮ㄈ罚ā度圃姟肪砹咚模?,詩末自注云:“時谷將之瀘州省拜恩地?!编嵐葹橘易诠鈫⑷辏?87)進士及第,座主為柳玭。據《新唐書》卷一六三,昭宗時柳玭為御史大夫,因受宦官之潛,貶為瀘州刺史。鄭谷于昭宗景福二年(893)入蜀,特地赴瀘州去拜見柳玭,并作此詩,可見當時錄取之門生對知舉者恩情之重,特稱恩地。又徐松《登科記考》卷二三將鄭谷登第年誤記為乾符三年(876),岑仲勉《讀全唐詩札記》曾有所辨,《唐才子傳校箋》卷九吳在慶同志所作箋證對此更有詳考。
1984年我所寫的序言中,比較滿意的是文后描敘從蘭州至敦煌一段路程的見聞與感想,至今讀來覺得仍有詩意。那時我們在蘭州參加唐代文學學會第二屆年會,會后坐火車去敦煌,車開得快,日夜走,因此對河西走廊并無很深印象,久已聞名的嘉峪關,我也只是在火車上“晨曦中遠望”。2001年6月,我有幸再游河西走廊。6月上旬,我與《文學遺產》副主編陶文鵬去銀川,應邀至寧夏大學中文系參加研究生論文答辯,答辯后陶先生先去蘭州西北師范大學,我則去西安,參加全國政協文史資料專門委員會安排的陜西、甘肅文物保護考察。在西安停留數天,于6月17日坐火車赴天水,參觀麥積山石窟及附近古跡。6月19日夜至蘭州,20日晨即坐中巴汽車從蘭州出發,中午至武威,飯后參觀雷臺,有東漢晚期出土之飛馬模型。下午三時離武威,赴張掖,兩邊皆沙漠,至張掖附近,則為綠地,樹木亦多,類似于我國東部齊魯一帶的農村。在張掖住一夜,第二天早晨先至附近大佛寺參觀,此寺建于西夏王朝時,有臥佛一座,身長34米多,類似于浙江新昌南朝時所建的大佛。由張掖赴酒泉,中間一大段又是沙漠、堿地,而至酒泉附近,則忽然又是樹木蔥郁,綠地極多。午飯后赴嘉峪關,途中曾參觀兩座魏晉古墓壁畫。據云此附近有200余座魏晉古墓,但大多已被盜。傍晚時到嘉峪關,我們就上城樓仔細一游,不像我上次在火車上依稀遠望,這次總算了卻一頭心事。
這次的河西走廊之行,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這漢唐時期的中西交通要道,確與自然地理與人文環境有關,這條長達千余里的通道,南北兩邊各是雪山、荒漠,就是這條路上有綠地,特別是幾座名城。另一印象較深的是,西北地區的現代化發展確實很快,武威市的人口已達100萬,張掖市內高樓大廈林立,廣場精致,出租車也相當多。敦煌更是發展成旅游熱點,80年代初我至敦煌,看到的多是農居小舍,頗有古樸之感,現在則是滿街燈火輝耀,商店招牌炫目。
最使我有感觸的是在天水。天水古稱秦州,杜甫在肅宗乾元二年(759)七月離開長安,西行至秦州,住了幾個月,于冬天離去赴蜀。他在秦州寫了二三十首詩,那時的秦州還是很荒涼的,所謂“莽莽萬重山,孤城石谷間”(《秦州雜詩二十首》)?,F在天水則不同,市內馬路平坦,高樓林立,商業繁榮,有幾處圖書館、博物館也建得不錯。但有一個遺憾,著名的渭水本是由秦州向東,流經長安的,而現在的渭水,卻成為干枯的河道,河道中只不過零零散散有些小泥沼。杜甫在秦州所作的詩中,有好幾處描及渭水的,如“清渭無情極”、“羌童看渭水”、“遠水兼天凈”、“黃云高未動,白水已揚波”等等。一天清晨,我在渭水岸邊,眺望北岸的秦嶺,俯視滿是石塊的河道,吟誦杜甫的這些詩句,真不知身在何處。
不僅如此,在西安時,6月13日,與幾位友人,坐車西去游戶縣、周至縣。我提出要去看一看戶縣西邊的渼陂湖,因杜甫于天寶時應岑參兄弟之邀曾去渼陂一游,寫有名篇《渼陂行》,寫得很美,我很想去觀賞一下杜甫所寫的這一美境。那時的渼陂,湖面是相當大的,杜甫曾有“波濤萬頃堆琉璃”之句。但沒有想到,我們那天去看,渼陂湖卻是一片干枯。我們后去周至縣。周至縣南有一座很有名的仙游寺,白居易在任周至縣尉時,曾與友人陳鴻、王質夫同游仙游寺,唱和閑談,其有名的《長恨歌》即由此而作。仙游寺應是文學上的名地勝景。但現在的仙游寺卻已杳然無存,據云因建水庫,已將仙游寺沉于庫底,當地擬在附近新建一仙游寺。白居易如有知,恐不會再有“自嫌戀著未全盡,猶愛云泉多在山”(《游仙游山》)了。
這篇重印題記,主要是向讀者交代這次修訂的情況,但我對唐代是有感情的,而長安及秦州、河西,又是多位詩人的經歷之地,故信筆所至,略抒情懷,我想當不至于如李商隱所說的“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錦瑟》)吧。
2002年元月于北京六里橋寓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