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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 愛與相守
  • 翔如
  • 2894字
  • 2020-08-19 14:40:25

我同林業局許技術員每天早出晚歸,來回在長明大隊的大山里。那里的山民不像白石塔林場的山民光造林,不種田。當然,白石塔林場也有一個種田隊,坐落在斧頭山下的那個隊。那個隊以種田為主,又造小面積的林。而長明大隊七十多個小隊,隊隊這樣,以種田為主,造小面積的林。不同的是七十多個小隊只有豐坑村和江家下村是人口較多的隊,而有六十多個小隊都是戶不足十,小到一戶的村子。

正是這樣的山里,出了兩名了不起的人物,讓我們活著的人永遠都要緬懷他們。一位是叫土老的老漢,他住在山里面的山里面,他為陳毅的部隊送信,為防止國民黨的兵抓他,并搜出那封信,他把腿肚子割開,用不透血的樹葉包好信,塞在腿肚里,再縫合好。新中國成立后,政府請他當縣長,他就是不肯去,堅決不下山,一直到死也守在那大山里。

還有一位是住在叫小屋里山溝的婦女,是風娣娘的媽媽,別人都這樣叫她,我也這么叫她。那個風娣娘的媽媽也是為陳毅的部隊送信,被國民黨的兵抓住了,要她說出信在哪?叫她送信的人是男是女?那個人又藏在哪?叫什么名字?長什么模樣?風娣娘的媽媽什么都不回答。信,可能被她吃了,因為怎么搜也搜不到。用刑,她也咬著牙挺過來了。后來她手腳戴著鐵銬、鐵鏈,被國民黨的兵押出了牢房,押到了瑤里至內瑤那條路的最高處。她挺著大肚子,肚子里有她七個月未謀世面的孩子。槍響了,她倒在血泊中,鮮血染紅了路面,染紅了路邊每一株小草。

這位偉大母親其他的幾個孩子呢,至今仍住在叫小屋里的深山溝里面,種田,造林。

測量長明大隊小面積的林地,較比測量大面積的林地要艱難得多。小面積的林地四周有竹林,有雜草灌木林,而且諸多通往刈了山的林地的小路多半不像是路,因為山里人就是在沒有路的山里面也一樣爬走如平地。我沒有練到那個本事,許技術員練到了。所以,我每天受傷,每天受傷,不是跌倒,就是劃破了這里,那里。

半個月都過去了,我和許技術員還沒有測量完長明大隊山農們刈的林地。

那天下午,天灰蒙蒙的,像要下雨,我們決定早點收工。

我拖著疲憊的身軀快到公社院門口。我瞧見了他,瞧見了他。我飛奔過去,大聲呼喊:“仲開偉,仲開偉?!?

近前了,才發現一輛吉普車停在公社門口??讜浶Σ[瞇地說:“市林業局的副局長吳啟才坐在車里?!?

那個年代的局長,不是老革命就是土改時期的功勛。老革命吳局長瞇起一線縫的小眼睛說:“你就是劉羽吧,不錯,不錯,全市唯一的女林業技術員,好好干?!?

“吳局長,你好?!蔽倚χ嚴锏膮蔷珠L打招呼。

仲開偉站在吉普車的旁邊,他轉過身來,決定等一下再上車。

他一眼就看見我的臉上被荊棘劃了一道傷口,他用右手輕輕撫摸那道傷口問我:“痛嗎?”

我搖搖頭說:“不痛?!?

他仔細地端詳我,用右手撩開我的童發頭型的劉海,發現了前額頭上那道傷口比臉上的傷口還要厲害。他用顫抖的手輕撫那道傷口又問:“很痛,是嗎?”

“不痛?!蔽矣謸u搖頭回答他。

他嘴角彎彎像上弦的峨眉月,眼睛里全是憐愛的目光,那種憐愛的目光多像童年里,帶了我七年的保姆奶奶的目光。那位奶奶十分疼愛我,可我從共大林學班畢業那年,她離開了人世。

他又低下頭來發現了那只被鋒利的樹樁扯破了的布鞋面,忙蹲了下去,用雙手撫摸我腳問:“腳受傷了嗎?”

我又搖搖頭說:“沒有。”

他站起身來,聲音像春風般溫暖:“劉羽,上衛生院去上點凡士林藥膏,就不會有傷疤的,知道嗎?”

我點點頭說:“知道?!?

他拿起我脖子上紅圍巾的一角說:“圍巾真好看。你在公社習慣嗎?”

“習慣?!?

“量山很累,是嗎?”

“是,很累。但很愉快?!?

“以后上山小心點,走慢點,知道嗎?”

“知道。仲開偉,仲科長,我謝謝你?!?

“別說?!?

我就真的不說了。他握緊我的雙手說:“劉羽,我要走啦,要陪吳局長去別的公社。”

“你什么時候再來呀?!?

“我哪知道呢,也許下個月吧。劉羽?!彼麥厝岬穆曇舭橹@進了車內。

車,開動了,車尾揚起一卷又一卷旋風般的灰塵。

我站在灰塵里,不肯移步,多想抓住稍縱即逝的時光。

我的房門口,又放著一只竹外套的熱水瓶。這半個月以來,我量山回到公社,竹外套的熱水瓶就這么靜悄悄地立在門口。

晚飯過后的公社食堂一片肅靜。我記得第一天量山回來,我去食堂打開水,那個名叫香俚的食堂阿姨沒有好臉色地對我說:“開水早就沒啦,你要洗臉、洗腳就到瑤里的河下去洗,就是洋橋下面的河邊?!蔽蚁?,天熱的時候是可以的,可眼前馬上就要冬至了,也要到河邊洗臉洗腳么?難道你不知道我是一個女人,年輕的女人。

面對那個在食堂做事的阿姨,我沒有回應她一聲,心想,大概她從哪里得知,我的成分表格里填的是工商業的后代,資本家的女兒。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是一個重成分的年代。而她的成分一定很好,所以才這樣耀武揚威,指手畫腳指著外面那冰冷的河水。從那以后,我再也不喊她阿姨再也不搭理她。她就是一個無知、粗俗、勢利眼的小人。

門口,這個竹外套的熱水瓶是仲志明放的。他可以去食堂拿兩個、三個。那個叫香俚的女人常常是滿面春風地喊:“仲書記,仲書記?!?

我很累了,坐在椅子里輕輕地喘氣,我從頭到腳全沾滿了山林里的枯樹枝、枯樹葉上的灰塵,那是幾千年積攢的灰塵,也只有跳進瑤里的河里才能洗得干凈。但這是冬季,不能跳啊。我只有節省地用熱水,不節省地用冷水,摻和著用。

有人敲門了,是仲志明。我開門說,我在寫信呢,寫給父母。他瞧見了桌上有一支筆,還有一張空白的信箋。他從對門張主任的房間拖來一只凳子,坐在我面前似笑非笑地說:“你想逗我聰明的仲志明嗎?世上有比你大一輪的父母嗎?仲科長是你的父母嗎?你想給他寫信。”

他站起身來在我房里走了幾步又坐回到凳子上,假裝氣鼓鼓地說:“我今天在樓上看見那個仲科長摸你的臉,摸你的頭,動你的紅圍巾,深情地望著你說話,你全依著他。他是你心中的帝王嗎?你是他心中的愛妃嗎?”

“什么帝王,愛妃的。我的臉被樹枝劃破了,頭上也有劃破的傷痕,他在關心我,就像你每天都放一個熱水瓶在我房門口一樣?!?

這樣一說,他立馬起身也像仲開偉那樣用手撫摸我的臉,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學他說話的怪腔:“狡猾的仲志明,這臉有什么好摸的,過幾天傷口結了痂,痂掉了,不就好了嗎。回你下放的地方去,到你二樓狗窩里去。”

我們嬉笑開來,也打鬧開來。我拉著他的衣袖拖他出去,另一只手拿起他從張主任房里帶來的凳子,一股腦兒地全推進了張主任的房間,然后轉身跑進我的房間。他一陣風追來,緊緊抱住我喊:“我贏啦,你輸啦?!?

“救命啦,張主任,他要害死我,救命啦。”我倒在椅子上假裝死去。他卻輕輕地在我手上吻了一下,趕緊放下我溜到了張主任的火盆邊,同張主任一起烤火、聊天。

我輕輕把門關上,扣上內鎖,嘴里一個勁地罵他:壞仲志明,死仲志明,我就要寫信給仲開偉,就要寫信給仲開偉,怎么的。

我在信箋上竟寫下了這么一句句,一行行:尊敬的仲開偉,你是我的恩人啊。倘若沒有你的推薦,今天的我還在生產隊拿工分,在蹉跎歲月里,繼續一事無成。我學了林業,一定會把終生獻給林業事業。我多想坐下來與你促膝交談,可你忙得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真遺憾啊,我們站在公社門口,就那樣匆匆忙忙地分別了。你感到遺憾嗎?我感到十分痛心和遺憾的。

在“的”后面,全部用阿拉伯針圖案畫滿。

我就把這么一封信,寄往了市林業局,寄給了仲開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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