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已經過了凌晨一點。方曉言猛然驚醒，趕忙接起電話順便伸手安撫了一下翻身的女兒。“你爸突然暈倒了。”一句話說完，田文娟就嗚咽了起來。想必此刻人正在救護車上，方曉言聽到了尖銳的警報聲，瞌睡蟲一下子全嚇跑了。她急急忙忙地下床，快步走到客廳去接電話。“怎么突然?”方曉言的話被很快打斷。“你快到醫院去，去哪個醫院？”方曉言聽到對面一個陌生的男聲傳來。“市人民！”緊接著田文娟連哭帶說：“聽到沒？到市人民去，讓小運也來，趕快！”

周運前幾年和朋友一起開了個裝修公司，忙起來沒日沒夜的。自從生了孩子兩人就分房睡了。她疾步走到客房叫人，才發現周運還沒回家，這也不是第一次。她連忙給周運打電話說明情況，兩人約好到醫院碰頭。

方曉言拉開車門輕輕把孩子放進安全坐椅，小蜜蜜有些不舒服的哼哼了兩聲。方曉言趕忙拍了拍女兒以示安慰，見孩子又迷迷糊糊的睡著了，才松了口氣。

車子駛出地下車庫的時候，天邊傳來兩聲悶悶的雷聲，接著雨滴就啪啪打在了車玻璃上。眼前的雨水漸漸連接成幕布，方曉言感覺四周都是冰冷的空氣，不斷往她心口里鉆。頭頂是轟轟的悶雷和一閃而過的閃電。道路兩邊的建筑物像是會吃人的巨獸，兩邊的路燈猶如那巨獸的眼睛，而她就是不停被巨獸吞進肚子里的食物。她渾身發抖，仿若被時間再次拉回到了那個漆黑的雨夜。她在那個冰冷在雨夜里沉浮，仿似看到了地獄打開的大門。她慌亂的抓緊方向盤，冷汗直流。

“美女，你擋住路了。”一個溫潤又有點戲謔的男聲闖進了方曉言的耳朵。她猛然抬頭看到的是一雙烏黑如墨的眼睛。雨下得小了很多。他彎腰望進車里，頭發上還有幾滴雨珠掛在上面。方曉言不知道自己在醫院的停車場門口停了多久，拍拍臉頰讓自己清醒才放下車窗來。車窗外的男人被她煞白的臉色和滿頭的冷汗驚了一下，他一手搭在車頂更低的彎了下來，“是不舒服嗎？”方曉言呆呆的搖搖頭。他繼續追問：“你確定你沒事？要不要我幫你把車開進去？”方曉言又搖了搖頭，一副看壞人的表情。

他便又伸手指了指醫院的停車場入口，提醒她：“你擋住路了。”

方曉言終于魂魄附體，一股濃濃的酒氣鉆進了鼻腔，車外的男人顯然喝了酒，但他身姿沉穩目光清亮，不見半分醉酒的樣子。方曉言揉了揉眉心對對面的男人說了聲：“謝謝。”發動車子進了停車場。

“謝謝？”這大概是他近期聽到的最令人舒服的話。錢崇定嘴角泛起一絲笑意，雙手插在褲兜里，看著車尾燈消失不見了，才轉身回了自己的車。

方曉言抱著孩子趕到醫院大廳的時候，周運正在繳費。凌晨兩點鐘，繳費口只有零星的幾個人，方曉言一眼就看到了他。他身高177，又穿著一套黑色的西裝，顯得身姿挺拔，獨樹一幟。可能是在外奔波了一天的緣故，西裝背后有些褶皺，不復今早出門時的筆挺。

方曉言快步走過去，急急問：“情況到底怎么樣了？”她既著急出門，又得給孩子穿衣收拾，自己的頭發都沒來得及仔細梳理，有幾根發絲倔強的翹在耳邊。白皙的臉龐因為一路抱著孩子疾走而微微發紅，大眼睛驚慌又急切的瞅著周運。周運有些心疼，伸手把她的亂發別在耳后，這才接過睡熟的孩子安撫她：“別急，不是什么大事兒。人已經醒了，只是血壓還是太高，正在輸液。”兩人邊說邊往住院部走。

周運把方寶山的病房定成了高級單人間，不光只有一個人，還有陪護床，單獨的洗手間和小廚房。

病房里，方寶山雖然臉色有些蒼白但已經安穩的睡著了。田文娟有些疲倦，趴在床邊打瞌睡，見兩人抱著孩子進門連忙起身整理另一張床鋪。方曉言見母親頭發蓬亂，眼圈發紅始終有些不忍，伸手攔住她。“媽，我來吧。”田文娟嘆息：“哎呦，造孽呦，讓這老東西攪和的孩子也休息不好。來，快讓孩子躺下。”方寶山聽到說話聲，扒拉起個眼縫瞄了一眼，重又閉上了眼睛。

周運把孩子小心的放到床上安慰道：“這屬于特殊情況，誰能想到？沒事兒。你們養兒養女的，這個時候不用什么時候用？”他說話的時候語調很溫和，就像是和自己的媽媽說話似的。田文娟受到了極大的安慰。小蜜蜜似乎被說話聲吵的有些煩，在床上不安的翻了個身，終是睜開了眼睛。她率先驚訝地“咦”了一聲，迷迷糊糊地叫了聲“媽媽”。她的一雙大眼睛和方曉言如出一轍，此刻寫滿了疑惑，兩個羊角辮有些松散地翹在耳朵旁邊。

方曉言拍著她邊哄邊解釋現在的狀況。小蜜蜜轉頭看著姥爺，有些不安。大眼睛很快瑩了一汪水。“希望姥爺快點好起來。”方曉言拍拍她的頭安撫她：“已經沒事了，放心。”到底是孩子，放下心了就又困乏地閉上了眼睛。

方曉言四處張望一圈，好看的眉峰皺了起來：“我哥呢？”

田文娟壓低了嗓子，“他昨天才陪你嫂子回了娘家，我怕他擔心，沒給他打電話。”方曉言的嫂子家就在S市的一個縣城里，趕過來也就一個多小時。方曉言剛想說話，田文娟話鋒一轉，轉到了周運的身上，“小運你快坐下休息休息，這一通折騰，累夠嗆吧？我就說住普通病房就行了，干嘛多花那個錢啊？”

周運依言坐到了沙發上，瞄了一眼媳婦的臉色，見她眉峰輕皺，湊過去拍了拍她的背。“沒多少錢，這樣方便一些。既然我爸沒啥大事兒，那你和曉言回家休息，我在這陪我爸。”說完就往外攆人。方曉言拗不過他，孩子明早又得上幼兒園，便也不再拒絕，伸手握了握丈夫的手，幾不可聞的說了聲：“謝謝。”周運抬眼看向方曉言，見她眉眼微彎，雙頰微紅。眼睛里像是太陽下曬著的湖面波光粼粼地閃著光，一時情動趁機反握住她的手，在她手心輕輕一撓才慢慢松開來，轉身抱起孩子，笑微微地說：“我送你們下去。”方曉言當著母親被調戲，臉頰微微發熱，臉上的淡笑險些掛不住。

田文娟打量打量兩人的眼色，呵呵笑了起來。“天都要亮了，我可不來回跑了，你爸這兒離了我肯定也不行，你們兩個帶孩子快點回去。”

春雨初歇空氣里透著絲絲涼意。汽車緩緩行駛在公路上，凌晨的街道寂靜無聲。路燈一盞盞在方曉言眼前晃過。周運伸手調節了下后視鏡，觀察方曉言的神色。“干嘛說謝謝？”方曉言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瞄了一眼周運，低頭理了理孩子的頭發，又抬起頭對著周運燦然一笑。“我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了。”周運察言觀色，輕笑一聲。“夫妻之間不是應該講情嗎？談什么謝？今天工地上有些事情，就沒趕得及回家，也沒來得及告訴你。哦，我在的施工現場正好就在醫院附近，就比你早到了一會兒。應該給你打個電話讓你放心的，也省的你帶著蜜蜜跑過來。”

方曉言感激的看著周運，又淡淡的笑了笑。她再次感到了丈夫對她的好。不管之前丈夫對自己的父母再好，送了再多的錢物，都不及出事之后的照顧。

方曉言的心里其實有些酸澀脹痛，她一直以為自己會很恨自己的父母，可是卻并沒有。相反，她幾乎負擔了來自父母的所有麻煩。她心里其實有些不甘心。她尤記得當初考上大學的時候田文娟說的話。“咱們家的條件什么樣，你應該很清楚。你這大學......又不知道多少學費呦！你這也不是什么清華北大的好大學，你看你這......哎，你一個女孩子，我們也不指望你給我們養老，你哥那個人又是個學不進東西的主，我們不得為將來打算打算嗎？你也要考慮考慮我們的處境。”她當時就一直在笑，笑的嘴角都有些發苦。

早上六點鐘，方曉言還是按時起床做好早餐，頂著熊貓眼送孩子上了幼兒園，又匆匆趕去了醫院。她沒有叫醒周運，昨晚他睡的很晚。

方寶山病情很穩定，沒幾天就出院了。周運辦好了出院手續，方志宏才慢悠悠的出現。他穿著一身運動潮牌，頭發梳理的一絲不茍，在燈底下微微地閃著亮光。他身高179，體型修長勻稱，皮膚又白，看上去倒是陽光帥氣。方曉言瞥他一眼，皺起了眉頭。方志宏跑過來幫忙打包行李。“妹夫，你別管了，臟活累活我來。”周運笑，“行，東西交給你。我這工地還有點事情，就先過去了。”

方曉言送周運走到電梯口，被周運擋了回去。“別送了，送完你爸他們，你好好回家補個覺，看你眼睛下面一片青。”電梯門打開，周運又補充一句，“不要和你哥爭執，沒有意義。”

方曉言嘆氣，把臉頰兩側的長發別到耳后，點了點頭，囑咐他在工地注意安全。看著電梯門合上，方曉言苦澀地勾起一個笑容。其實她哪里會和方志宏吵，每次都是被他罵。平時不見他多出息，該端哥哥架子的時候，他一向端的很足。

“美女，你擋住路了。”

這個聲音和語氣有些耳熟，方曉言匆忙回頭，有種泰山壓頂的壓迫感撲面而來，首先看到的是白色的運動T恤，再抬頭才看到正主的下巴。方曉言一想事情就會呆愣著無法動彈，急忙羞赧的往旁邊退了兩步。

“又是你？你怎么總喜歡擋別人的路？”錢崇定略帶笑意的聲音響起，方曉言這才認真望了過去。這是一個很清爽的男人，身高大約在190左右，皮膚白皙，眉似遠山目似星月，真真賞心悅目。她忙低頭不好意思地說了聲：“對不起。”便轉身就走。

“喂，人都走了還在看什么？還不過來扶我。”錢崇定身后的傷患不滿的抗議了，他這才回神走過去扶他，“喝醉酒自己把腿摔瘸的你是古今第一人了吧？”

賈元哼他：“你還說，還不是你小子從美國跑回來我太激動了！哎，那個美女也是你的追求者還是你的報復者？”

錢崇定輕笑：“不知道，沒準是喜歡我吧。”

方曉言走出好遠才呼出了一口氣，在同一個男人面前丟了兩次臉，她也真的很爭氣了。

收拾好東西一行人下了樓，方志宏把車子開過來，伸出頭讓大家上車。方曉言把東西一一放到后備箱，低頭和田文娟說話。“媽，我就不回去了，中午約了萌萌。”

田文娟還沒來得及吭聲，方志宏倒是扯著嗓子叫了起來：“你那朋友比咱爸還重要？這么大的人了，成天沒大沒小，見了我連個哥都不叫。”田文娟眼疾手快，一掌拍在兒子的后腦勺上。“叫什么叫！曉言也好幾天沒好好休息了。”轉頭對方曉言輕聲說：“你就回去吧，給小運說，這次住院謝謝他了。”

方志宏瞪著方曉言，話卻是對著方寶山說的：“爸，你看我媽，又打我！”

方寶山看一眼方曉言，嘴角下垂，父親的威嚴架勢不容蔑視。“想走的就快走，我這還病著呢，頭痛！”

方曉言后退一步，嘴角勾起笑容：“爸，那你們早點回去吧。”

車子起步，絕塵而去。

五月，北方正是天氣最好的時候，艷陽高照，暖風熏人。S城遍植的白楊樹，屹立在道路兩邊煥發著勃勃生機。方曉言抬頭望向那不可一視的太陽，在低頭時眼睛有些微失靈，眼前閃現一片黑色，轉瞬即逝。她深深嘆了口氣，終于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