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街。
十月,本不是牡丹花開的季節,卻偏生約好了似的在最得寵的九公主出嫁這一天大朵大朵簇擁地開著,嬌艷欲滴的血紅色沾染了整個長安街。
她,身披四十八名全國著名的繡娘花了整整一個月才縫制好的嫁衣,身坐由十六名轎夫相抬的花轎,身后跟隨著的八十匹馬車,載著的是當朝天子賞賜給她的嫁妝。而在前頭等待著的,是被譽為“天下第一才子”,當朝丞相的獨子,也是那個當著天下百姓許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男子。
十里紅妝,承載不起的是她無處安放的感情。這場奢華的婚禮中,天下的人看見的是表面上的榮華富貴,衣食無憂,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美好生活,看不到的是她埋藏在心底的荒涼的瘡痍。
從來,她想要的從來就不是富貴榮華,門當戶對。她想要的,不過是伴在她念念想想的溫柔似水,溫暖如陽的那人身旁,結發為夫妻,為他生兒育女,研墨煮茶,即便是粗茶淡飯,她也是心滿意足的。
只是,生在帝王之家,擁有的最多的不是金銀財寶,而是身不由己。她是帝王之家的傀儡,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便被用細細的銀絲牽制著,操縱著銀絲那人搭建了一個戲臺,將她置于戲臺上,讓她哭,便哭;笑,便笑;生,便生;死,便死。她的命運,從來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就在她在這戲臺上生不如死,苦苦掙扎時,臺下突然走上了一人,他有著朗目星眉,帶著世界上最溫暖的笑容走到她身邊,用沉厚得令人心安的聲音對她說,我帶你走。
她望進他澄澈無比的眼眸中,下一刻,心里像是放進一盞燃燒著的燈,暖暖的光亮直直透進她的骨子里,再也刻除不了。
地牢。
這是朝廷關押死囚的牢房,陰暗,潮濕,死一般的靜寂,似乎沒一個角落都堆滿了死亡和絕望的氣息。那掛在墻上的為數不多的火把,所燃燒的光亮在黑暗的無邊無際的牢房里渺小而不可言,細小的火苗在風中不斷地搖曳,似乎下一秒就會被黑暗吞噬。
他一身囚衣,上面裝飾著不只是那次鞭刑留下的血痕,一條一條密密麻麻的呈放射狀鋪蓋著,觸目驚心。多日來的不見天日讓他的臉上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蒼白,沉重的手鐐和腳鐐已分別在他的四肢上勒出了深深地紫痕。但他仍如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只消靜靜在那里坐著,身上不食煙火的氣息便一覽無余。
骯臟的牢房里,他席地而坐,隨手撿起地上的一根稻草,一手托著沉重的手鐐,一手不停地在地上來回的劃動。不消一會兒,一位俏佳人變躍入眼簾。看罷幾眼,拂去,再畫。
“那位是你娘子么?”與他相鄰的死囚探頭來看他的畫,問。
他怔了怔,放下了手中的稻草,答:“我希望是。”
那死囚便笑了,說:“那便是了。”頓了頓,又說:“我沒來這之前,也有一位婆娘。她兇得很,天天揪著我的耳朵罵我窮。可是她對我好,我這么窮,她還是愿意跟這我過。后來她被縣上一個有錢人的兒子搶了去,我一氣之下便用石頭砸傷了那人,后來就被送到這來了。”
死囚說著,悄悄抹了淚,又問他,“你的那位兇么?”
他側著頭,很是認真地想了想,才答,“兇,很兇!”
她一點也不似皇家女子般溫柔。她經常兇巴巴的在他忙著公務時纏著他讓他陪她上街;她也會一時興起給他做了宵夜,然后用那雙靈動的大眼睛瞪著他,告訴他要全部吃完而且不準說難吃;她還會在落花繽紛的季節里,站在他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樹下,紅著臉兇巴巴的問他什么時候向她父皇提親,每每這時,他便開她的玩笑,好,等哪天你沒人要的時候我便勉強迎你進門罷。可下一秒,他便會手足無措的在余光中瞥見她隱忍著紅了的眼眶。
因為喜歡,所以她所有的好與不好都可以轉變為他心系于她的理由。
丞相府。
禮堂。
前來祝賀的賓客歡聲笑語,觥籌交錯,杯盤狼藉間,她聽得那些人一遍又一遍的恭維著,她與丞相之子是門當戶對,金童玉女,天造地設的一對。
其實,愛情不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罷了。就如同她因銀線的牽制在戲臺上笑靨如花,臺下看戲的人也跟著她笑,以為她是如何的快樂,如何的幸福。可在他們不知道的角落里,她黯然咽回肚子里的淚早已把她枯萎的靈魂洗滌了一遍又一遍。
眾人在意的,是何人能配得上她高貴的公主身份。而她在意的,是她是為誰披上的嫁衣,又是誰掀開了她的蓋頭。身在帝王之家,阻隔他和她相愛的從來不是富貴貧賤,而是帝王的面子。試問,自古有哪位帝王愿意將自己高貴無比的女兒下嫁于一個只有小小侍衛之職的男子?
她的父皇,那個曾經疼她疼到骨子里的人,用不容置喙的語氣告訴他,要么她嫁于丞相之子,他放他走;要么她從此呆在宮中,然后便隨意治他個罪,讓他們從此陰陽相隔。
思考良久,她含淚答應,是迫不得已,是不可猶豫。她想,他和她不是銀杏,并不會一棵離開了另一棵便存活不了。所以,就算是今世她不得同他在一起,他也可以好好的活下去。
然后,有了今天這場萬世矚目的盛世婚禮。
她將自己關在一個人的世界里,那里沒有喧鬧的虛假笑聲,也沒有令人作惡的恭維姿態。那里只有她心心念念的明眸皓齒的男子,牽著她的手坐在溪邊,一同看花開花落,云卷云舒。
地牢。
他仍坐在骯臟的地上寫寫畫畫。
剛才同他攀談的死囚早已沉沉睡去,借著黯淡的燈光,他看見了他臉上恬靜而安詳的笑容,手上緊緊拽著的是他藏了已久的碎銀。他告訴他,今日是最得寵的九公主出嫁,普天同慶,皇上定會大赦天下。待他出去了,他便去尋回他的婆娘,回鄉下好好的過日子。
他耐心的聽死囚嘮嘮叨叨了好久,最后才淺淺笑著說祝他幸福。
死囚在睡前最后問了他一句,你出去后會回去找她么。
他認真的凝視著地上寥寥幾筆的簡陋畫像,直到聽見死囚等不到他的回答后傳來的呼嚕聲,他才自言自語般回答,如果還有下輩子的話,他希望不再同她遇見。這樣她便可做她高高在上的公主,他便可安安心心做他的侍衛。他也不會聽得皇上對他說,要么他死,離開她,讓她嫁給丞相之子;要么他活,困在地牢里,他將她送與邊疆和親。
不知時光流逝幾許,他在困頓之中聽見了耳邊傳來牢門被打開的聲音。
他笑看來人,問,她可成了親,嫁的可是丞相之子?
來人點頭應是,同時遞給他一杯毒酒。
他釋懷一笑,了卻牽掛,接過毒酒一飲而盡。
新房。
她戴著鳳冠靜坐于新床上,廳堂里的喜氣洋洋,紛繁復擾都與她無關。
不知過了多久,新房的門被打開,來的是她的貼身丫鬟。
她問,他可曾被放出來?丫鬟點頭稱是。
于是,遣退了丫鬟,她含笑掛上白綾,“知君平安,便無所求。”
流年幾許。
多年以后,是否會有人記得,曾經有位身份貴為公主的女子舍下身份,舍下富貴,只為求得與一位身份低微的男子成為一對平凡夫妻,無論世間如何的跌宕起伏,如何的更朝換代,他和她只在天地間小小的一隅里,執子之手,白頭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