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枉出生性命 似蒿草 猛回頭身價如糞土
- 保盛源
- 悲拓
- 4906字
- 2020-08-17 22:55:09
“咋又是這!”接生婆出來剛一告知,飽肚就惡語抱怨,“拉扯已經很費難了,還要給蓋房娶女人。賤人倒是造孽!”
大嗓門的飽肚的怨聲,被里面分娩后的‘賤人’聽到。她不由得回想起第一個曾生下來的時候,他那極度高興、接連幾天忘記饑餓疲勞的樣子,淚水便從兩眼角流下。
曾給第一個取了名,等于給后面的都取了——這剛出生的,自然叫七兜。
難怪飽肚有怨氣。他委實深感力不從心,只好打算叫最前面的幾個幫著抓養一下老七。但是,一看襁褓中的老七,廢笤帚似的,眾兄長里面竟沒有一個愿給碗熱水喝。結果還是飽肚和他的老婆咬著牙喂養……
好不容易長到八九歲,眾兄長竟發覺能喚來給自家打雜了,至于你也喚,他也喚,爭不上的瞅空出氣。于是,七兜整天不是抬水撿糞便,就是挨打受辱罵。十歲那年有一次,他因為沒有來得及給大哥的小兒子洗尿布而遭了大哥一頓毒打。他又氣又怕,出了家門,混入一群乞丐里面到處跑——餓了要點或偷點填填肚子,凍了鉆進能鉆進去的地方暖暖。
八年后,七兜十八歲,人已竄得離家遙遠了,身軀看上去有幾分壯實。二月十日上午,肚子餓得又叫,他依舊伸出手去要。這一次,人家非但沒給,還要罵,道;“自己掙差甚!張起嘴來不嫌害臊!”七兜猛然給提醒了,笨拙地想道;“是啊,是不能再要了。”
由于給餓怕了,總想著只要吃飽就好,所以飯館于七兜最惹眼。他自然朝一家慢慢地走了。進了門,瞅準拿事的,用求順了的口問道;“好心的大叔,您這里頭需要人嗎?”
“不要人,我們這忙忙地在為誰?”那人瞪著七兜,顯出相應的厭惡來,“你……滾出去!”
“您要不要個端飯幫忙的呢?我只圖混個肚子。”七兜才表達清楚。
“倒污水,差不多;端去了飯,哪個還吃得下!”一女人突然插嘴。
“真是的!”拿事的附和女人。
七兜慌了,哭喪著臉,百般小心地解釋說:“倒污水也行。如果要,我一定倒好。”
插嘴的女人聽了,扭捏著開始咯咯地笑,其他伙計陪著女人也嘻嘻發笑。那拿事的卻把臉板死了問七兜道:“可要多少工錢?”
“我說了大叔,”七兜一聽人家有了意思,高興地抬起頭來,“只混個肚子,工錢不敢要的。”拿事的心里一動,想:“這個便宜索性撿了吧!”
“這還好。”他說,“聽著,我在對你講話。既然你嚷著要進來,我就看在你只身一人在外漂泊的份上收下你。不過我對這里的要求是很嚴謹的。你不光倒污水,還得燒火,洗家當,抹桌凳……所以,要干的多著呢,而且都是得背著客人做的。你如果不聽話,惹得我生了氣對你動起手來,就別怨我不講情面。”七兜聽后嗯了一聲,再沒說話,因為他就只能干脆地說出前面那幾句。接著,七兜開始認起人來。包括拿事的,總共五個,仨女的。他朝其余四張面孔一一去望,正巧眼下沒有來人,大家都閑住了手,繃起臉來讓他瞧。拿事的姓邱名滄水,那笑起來扭捏的女人便是他的。估摸著七兜認完,邱滄水扭頭,兩眼對準他喊道:“別總是站著不動,隨便哪一個都是你師傅。這兒有的是飯,還不趕緊吃了給干起活來!”七兜驚慌了,連忙撂下自己的一小捆行李(無非撿來的破棉襖、爛褲子之類),奔過去抓起一碗臊子面,用筷子夾起一大塊來往嘴里送——這是客人吃剩集在一起的,早已粘成一塊總的了。眾人發現七兜兩只手黑得燒茄子似的,特別手背上,污垢層層疊疊,他們立即拿兩手捂住嘴,蹙著眉,兩眼盯住地下,呈作嘔狀。飯霎時給吃完了。七兜執著碗筷沒法處理——放下呢,吃了飯碗非洗不可;洗起來呢又怕人家嫌臟。難為得他連嘴都不敢合,幸好邱滄水問:“還要吃?”他趕緊一面回答:“不了。”一面把碗放到鍋臺上。
“現在呢,先讓你熟悉熟悉你要做的。”說完,邱滄水指使七兜干起來了。先是用后門口一大桶泔水給豬和了食,再倒進豬槽。立刻,有四口伶俐的家伙撲上來,一齊把嘴伸進槽子猛吃猛喝;轉而去洗籠布、盤子和師傅們的工作服;完了便蹲在灶膛前燒火,直到天黑收班。
從此,七兜開始在這個飯館里混了。這是邱滄水開辦的,飯館后面是他的家,其他人下班后各自回去。七兜沒地方住,邱滄水只好把他安排在飯館隔壁一間小倉房里,用一塊木板支起一架床,上面鋪些麥草,蓋一片陳布,再扔上去一床臟爛被子。
每天凌晨,大約四點鐘,邱滄水就來趕起七兜,而他又去睡下。于是,七兜先生火,再掃地、抹桌凳、燒開水。及至大天亮師傅們到齊,一切準備妥當了;吃飯的一進來,七兜就不能被瞥見,只許貓著腰在灶膛前干。除了干館子里面的活,七兜還要喂豬,墊圈,打掃院內等做邱滄水的家務活。然而,七兜吃的,是客人們吃剩的飯菜,穿的仍是他當乞丐時穿的那些。總之,七兜整天聽著一定的指使,吃著一定的飯菜,低著頭,從不說一句話,去干。
邱滄水手下的人弄得并非不緊湊。他們早晨起來先在家里忙,東一把西一把,手上沾了很多,來飯館后廚顧不上洗,直接插進面團;揉面的時候,難免咳嗽打噴嚏,也顧不上轉臉,噴出來的自然全射到那里了;飯菜盛上,卻不怕燙嘴和手,抓著便“嘗”,稍不可口,吐出來放回原處;想抽煙嗑瓜子,就把七兜喊過來做自己手頭上的活。怎奈七兜雙手那個樣子,覺得對不住人,不肯動手,他們就惡狠狠地數落,甚至對他動手動腳。
七兜第一次挨打,是四月十九日傍晚。當時,暫沒有吃飯的,七兜趁機去抹桌子。正抹著,偏偏門口出現了仨。為首的一看見七兜,立刻轉身,同時伸開兩臂,把那兩個攔了出去。收班后,其他人吃完飯,邱滄水趕忙把飯館門一上,奔到后廚抄起一根火筷子,撲過來一把抓住七兜的右胳膊,揮動火筷子,開始在七兜身上亂打,同時說:“我叫你先弄清楚眼睛是干啥吃的!”邱滄水本來就高七兜半截,加之這時候七兜彎著腰,每被打一處便摸一處,顯得更矮了。第七筷子下去,正橫在七兜嘴上。立刻,鮮血滿嘴涌出,眼淚也撲簌簌下來。
現在看七兜:亂糟糟的一團毛發,從頭頂蓋下來,罩住前額與兩耳,后面的被衣領撐著,翹起老高;臉上發著黑光;上半身穿一件齊膝長的粗布汗衫,挽著袖子,后背上已沒有了一大片,露出來的是油得閃光而無法辨色的夾襖;腿上穿的褲子,仍舊無法辨色;腳穿一雙寬大的圓口黑絨布鞋,四面都開裂著,腳面與鞋同色。
邱滄水假裝著要揮第八筷子了,掌勺的男人連忙過來抓下火筷子說:“表哥,讓他知道厲害就行了。”邱滄水卻做出不肯罷手的姿態說:“你不該攔。我真想細辦了這個害人的!”
邱滄水罷了手,七兜不準備挨打,頓覺滿口又咸又黏。他靸著鞋走到茅廁里,朝地下一口吐出去,便出現了鮮紅的一攤;連著要吐第二口,感到不得勁,用舌尖一檢查,方知兩顆前門牙不在了。從此,七兜又被打怕,而邱滄水及其手下對他更加苛刻,每天從不讓休息片刻——稍一停頓,就又挨一番。自七兜進飯館以來,邱滄水每天的收入增長了兩成多。而且,伙計們把一切臟累雜活都堆在七兜身上,倒比以前輕松了不少。
畢竟好季“不長”。迷人的春夏霎時去了,緊接著秋天一晃而過,乍一看,到處的冰雪,是冬天了。七兜把進飯館時所帶的衣服全穿在身上,看上去不協調得很:他穿著一件黃色軍用棉襖,袖子和胸部均被燒穿,下面的一周沒有邊沿,撕掉了好多,弄得倒挺合身。棉衣上連一個紐扣都沒有,他只好用根繩子攔腰束了;穿在棉衣下面的,是好幾件單衣,貼身的便是那件齊膝長的襯衫。從內到外地看,越是上面的一件越短;束在腿上的,是十二三歲孩子穿過的破棉褲——盡管腿有些短,但這棉褲使其顯得長多了——腳踝骨那兒很有半截在外面露著;腳上踩的,仍是那雙圓口的鞋,不過四面已被細鐵絲串住;臉跟頭如故。通看全身,棉花球與破布片相間。
七兜來這里已七八個月了。他的過度老實,促成了他的災難的加深,讓邱滄水他們覺得使喚起來再順手不過,顯然成了一名合格的奴隸。邱滄水夫婦除了招呼客人,收賬,就是監管七兜。他們硬看著七兜忙死忙活,而如果七兜稍稍怠慢,邱滄水就奔過去拳腳齊下;邱滄水的女人也不甘示弱,她早已習慣體罰七兜了,又不用手直接去打,怕給弄臟了,卻撿起笤帚來在七兜臉上狠勁地掃。
這冬天的晚上,實在難熬。在不是冬天的時候,七兜總枕著他的那一捆。現在,他根本不敢脫一件,枕的卻是兩塊磚。時間長了,渾身難免生出許多虱子,而且,屋子里沒有燈。每晚睡下,七兜先要在身體的各個部位摸大半天虱子。由于疲勞,摸著摸著,便有了鼾聲。即使在白天,七兜也得邊干活邊不停地撓癢抓虱子。一洗起東西來,就無法去撓,癢得他幾乎要流淚。
這是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七兜借助墊圈去了豬圈,打算徹底抓抓虱子。他先把上身穿的衣服一層一層扒下,又把棉襖穿上,騰出幾件內衣。接著,翻開貼身的那件汗衫看。照樣讓黑的油膩污垢弄得失去本色的汗衫里面,扎落著四代——老的、中的、幼的、尚未孵化的;老的屁股后面長著尾巴。七兜根本來不及一一去抓,提著衣領只一抖,便下去了好多。他怕又從腳面爬上來,趕忙奔到另一頭,這才翻開來抓那剩下的;他也顧不得往死里捻,邊抓邊撂到地下。過了約莫半個小時,上半身的虱子抓得差不多了,才覺得下身癢得很。他把汗衫撂在一旁,解開褲帶,抹下棉褲,大便似的一蹲,開始抓褲襠里面的。這褲襠里面的比汗衫上的多得多,加之褲襠爛得不成樣子,那畜生便扎落在露出來的棉花球上,密密麻麻。七兜氣得直咬牙,只把那棉花球撕下來扔,同時惡狠狠地罵道:“殺你們的祖奶奶!全爬了來讓我養活。”他在以前討飯的時候,雖然受盡了凍餓的罪,但很少遭虱子咬,因為抓虱子的時間總充足。二十分鐘后,棉褲上的被他連撕帶抓也弄掉了。正要穿時,邱滄水突然在前面喊叫了。七兜一邊答應,一邊找脫下去的那幾件。然而,他只注意抓虱子,沒留心除剛抓過虱子的汗衫外,其余三件——兩件汗衫和一個夾襖——均被豬銜進了窩。驚慌之中,七兜很覺奇怪。站著愣了一會兒,這才想起豬來。他急步跨過去,把頭伸進豬窩尋找。果然,衣服被三口豬鋪在身下,外面露著衣角,其中有一豬正用嘴不住地撕。七兜急了,抬腳踢豬,它們竟一動不動;用手使勁扽衣服,非但扽不動,而且一口把頭擺過來要咬。
邱滄水喊了兩聲七兜,只聽到應答聲,卻不見人,也緊張了,以為七兜在撬他家屋門,飛奔到院子里瞧,看見屋門照舊鎖著,他又喚了一聲。七兜正跟豬們斗架,聽得又是一聲喊,而且發喊的已經到了院子。他連忙答應著,索性把那件汗衫往懷里一塞,退離豬窩,正碰上邱滄水也進了豬圈。邱滄水覺得不對勁,既好奇又生氣,問七兜道:“過了這好多時,圈也沒墊,你鉆到窩里,跟豬干什么來著?”
七兜吞吞吐吐說于邱滄水知道。聽后,邱滄水自然把頭伸進豬窩去看。這豬是七兜喂熟了的,對七兜尚且張嘴要咬——一看有顆陌生的頭伸進來,豬們以為又是來奪衣服的,一齊執順了嘴準備搏斗。邱滄水果真看見幾件衣服在豬胯子下面壓著,逗得他“撲哧”一下笑了。隨后,他探出頭來,轉身看七兜。七兜連凍帶嚇,正瑟瑟地抖,左胸部隆起老高。
“那么,這又是什么呢?”邱滄水問著,把手伸進七兜胸部去掏。發現又是一件,說:“你竟比我闊,豬都鋪不完!”他突然一把抓起七兜的右手,在五片指甲上搜視,沒有發現血跡,便又問:“捉的虱子呢?”回答:“太多,扔了。”邱滄水火了,順順一巴掌扣在七兜后腦勺上,同時罵道:“天殺的,雷劈的臟貨!圖了自己舒服,卻要讓咬瘦我的豬。”七兜隨即被趕至館子里,早有積攢起的很多他的活等著了……邱滄水倒格外開心——他把從豬圈帶來的笑料繪聲繪色抖出,與他的手下分享。手下人聽了,笑到前俯后仰,而尤其他的女人,伏在案板上起不來,大半天了才說:“你……這是要讓笑死我!”
七兜干完活,天也就黑下來,正是喂豬時分。他迫不及待和好了食,讓豬都撲出來,他卻又發瘋般撲進豬窩,把他那幾件撿起抱了出來。黏性那么大,遇了土,再經豬一番亂攪和,衣服便重了好多。七兜一件件提著狠勁抖,絲毫沒有下去,他只得就那么穿了。
盡管七兜一層又一層,苞谷似的穿胖了身,但沒有一件保溫的。在外面干活,冷氣嗖嗖地鉆進身,倒成了一股強大動力,使他不得不快速干;在里面洗起東西來,很少有熱水,當他做出無法把手伸進冷水盆的樣子時,邱滄水就罵道:“做飯都沒的燒呢,你還知道個熱冷!”有時候,水面上結著冰,他就得敲掉冰,讓露出水來,然后把手伸進去。他常常剛洗完東西,濕著手又干外面的,兩手自然皸裂,那裂縫里面,是帶血的細肉,而當他把這樣的手再次伸進冰碴水里時,有如刀刮針剜,疼得他淚水汗水一齊出。七兜只是在生命所能承受的極限下活著,倘若生活對他再刻薄一丁點,便沒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