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庵詞選
- (宋)黃昇選編 楊萬里點校/集評
- 7272字
- 2020-08-27 13:47:41
前言
記得魯迅先生曾經對文學選本發表過一些批評意見,大意是說,選本實乃選者借古人的文章寄寓自己的見解,讀者習焉不察,每每會給選者的手眼所拘限。但他同時又指出:“評選的本子,影響于后來的文章的力量是不小的,恐怕還遠在名家的專集之上,我想,這許是研究中國文學史的人們也該留意的罷。”(《集外集·選本》)確乎如此,我們常看到,一個好的選本不僅能為所選時代的文學創作保留其精華,而且透過選者的手眼,可以窺見它被后人接受時的文化氛圍與審美心態,如果選家能附上有關資料及評點,隨著歷史的延續,它的價值將愈益增大。《花庵詞選》正是這樣一部具有多方面功能的文學選本,所以在古今眾多的唐宋詞總集里尤值得我們關注。
《花庵詞選》的編選者黃昇,字叔旸,號玉林,又號花庵詞客。南宋建安(今屬福建建甌)人,一說建陽人(今福建建陽,與建甌同屬福建南平市)。生卒年不詳。據其吟友馮取洽所作《沁園春·中和節日為黃玉林壽》詞“百年大齊,洽則平分”二句,知道他至少活到五十歲以上;而黃昇自序寫于“淳祐己酉”,即宋理宗淳祐九年(1249),據此推斷,他大約生存并活動于南宋中后期的寧宗、理宗二朝。黃昇為人淡泊名利,絕意仕進,友人胡德方謂其“蚤棄科舉,雅意讀書,間從吟詠自適”,被目為“泉石清士”(《絕妙詞選序》)。他早年曾受知于泉州知州游九功,游氏《答黃叔旸詩》也贊其“獨行固不移,尤在審去取”。后與魏慶之過從甚密,曾為魏氏《詩人玉屑》題序。黃昇亦善填詞,存有《散花庵詞》一卷,收入《百家詞》(明吳訥編)、《宋六十名家詞》(明毛晉編)和《四庫全書》。又撰有《中興詩話補遺》(亦稱《玉林詩話》)和《中興詞話補遺》,原著已佚,魏慶之《詩人玉屑》并加收輯。除此之外,他最大的成就便是編選《花庵詞選》一書了。書中附有其個人的評語,后被《草堂詩余》所征引,稱《玉林詞話》。
《花庵詞選》由兩個部分組成:前一部分稱《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共十卷,選唐五代北宋時期134家詞517首;后一部分稱《中興以來絕妙詞選》,亦十卷,選宋室南渡以后88家,末附黃昇本人詞,共760首。這兩部分在南宋以至明代的刻本中大都是分別成書、各自刊行的,流傳過程中逐漸合二而一,明毛晉《詞苑英華》將二書合刻時稱“《花庵絕妙詞選》二十卷”,清修《四庫全書》著錄時,題“《花庵詞選》二十卷”,承襲以至今天。
《花庵詞選》是一部收羅宏富且編排有序的詞選,它全面展示了從唐到宋直至此書編定之時文人詞發展的幾百年歷程。所以,讀者必須結合文學史上有關詞的發展歷史、各種風格流派及其演變的情況,來閱讀、理解和品賞這些作品。書中所列作家絕大多數用姓字標目,這可能會增加讀者的困難,好在姓字下面都注了作者之名,便于查檢,如:“歐陽永叔,名修”、“晏同叔,名殊”等等。至于《花庵詞選》的總體價值,我們應該從詞學研究的角度來認識,而這個問題還得從編選者的意圖說起。先看黃昇自序中的一段話:
長短句始于唐,盛于宋。唐詞具載《花間集》,宋詞多見于曾端伯所編,而《復雅》一集又兼采唐宋,迄于宣和之季,凡四千三百余首。吁,亦備矣。況中興以來,作者繼出,及乎近世,人各有詞,詞各有體,知之而未見,見之而未盡者,不勝算也。暇日裒集,得數百家,名之曰《絕妙詞選》。佳詞豈能盡錄,亦嘗鼎一臠而已。然其盛麗如游金、張之堂,妖冶如攬嬙、施之袪,悲壯如三閭,豪俊如五陵,花前月底,舉杯清唱,合以紫簫,節以紅牙,飄飄然作騎鶴揚州之想,信可樂也。
這段話表述了幾層意思:一是黃昇以前詞的選本最重要的有《花間集》、《樂府雅詞》、《復雅歌詞》三種(后一種今佚),他們分別代表唐人(包括五代)詞、北宋詞和唐宋詞合編的總匯,尤以《復雅歌詞》采錄較為齊備,但年限只及于北宋末葉。二是南渡以來詞人輩出,詞作極盛,僅黃氏搜采所得就有數百家之多,再從中選出佳妙,以成此編。三是選詞數量雖有限制,但所選對象卻已包羅盛麗、妖冶、悲壯、豪俊等各種風格,足以體現南宋一代之概貌。綜合這幾層意思,黃氏的用心自不難窺見。《四庫全書總目》云:“觀昇自序,其意蓋欲以繼趙崇祚《花間集》、曾慥《樂府雅詞》之后,故搜羅頗廣。”恰切地指明其承繼前輩以續選一代詞自命的用意所在。我們知道,選本的價值不光在于能保存所選的資料,更主要的是,通過代表作的指認,能引導人們去把握一時代的文學精神及其基本走向。陳維崧謂“選詞所以存詞,其即所以存經存史也夫”(《詞選序》),其意雖重在詞學與經學、史學相貫通,但也有“選詞即所以存詞之史”的意味在。黃氏此選既然旨在展示一代詞風,那么“選詞存史”必然成為他的指導思想。毛晉《花庵詞選跋》說本書“蓋可作詞史云”,近人龍榆生亦稱道“頗具文學史性質”(《選詞標準論》)。這些都表明了《花庵詞選》“選詞存史”的特色,是我們評價此書時所必須牢牢掌握的。
《花庵詞選》“選詞存史”的特色,從各方面都有所反映。首先,在選詞范圍上,本書收羅宏富,別擇精當,確能顯現一代詞林的風范,誠如胡德方《絕妙詞選序》所言,“玉林此選,博觀約取……使人得一編則可以盡見詞家之奇”。上文已經介紹,此書前后兩部分共選唐宋二代223家(包括黃氏本人)詞1 277首,數量相當可觀,較之于《花間集》僅錄18家詞和《樂府雅詞》收輯34家詞作,應該說有了明顯的拓展。時代分布上,選唐五代詞26家104首,北宋詞108家413首,南宋詞89家760首,體現了詳近略遠的原則,安排也還大體均勻。所以明人茹天成《重刻絕妙詞選引》譽為“詞家之精英,可謂盡富盡美矣”。尤其值得稱道的是,書中收載的并不限于當世的大家名篇,對于存量極少以及不為人關注的作者及其佳作亦不忽略。如《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二錄有賈子明《木蘭花令》一首,題下附記云:“平生惟賦此一詞,極有風味。”《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二選入吳彥高《春從天上來》、《青衫濕》二首,篇末綴語曰:“右二曲皆精妙凄婉,惜無人拈出,今錄入選,必有能知其味者。”兩宋女性詞人有集傳世者不多,幸有“閨秀”一卷錄存10家29首,于此可見選家博采旁搜的功力。然而,編者并不貪多務得,而能點面結合,力求精當。從序言我們知道《復雅歌詞》所采集的唐五代北宋詞已達4300余首之多,而《花庵》的這部分選僅517首,可見編選者自具只眼和慎于取舍的態度。《四庫全書總目》贊其“精于持擇”,“去取亦特為謹嚴,非《草堂詩余》之類參雜俗格者可比”,《四庫全書簡明目錄》稱其“去取精審,在曾慥之上”,所論甚為允當。
其次,《花庵詞選》的詞學宗旨,反映了當時重豪放、尚清雅的潮流。綜觀現存唐宋人所編唐宋詞的選本,似可大致分別為雅俗兩類。最早的《云謠集雜曲子》所收都是唐代民間流行的曲辭,其合俗的性質自不待言。后起的《花間》、《尊前》、《金奩》諸集雖由文人編集,仍是為妓樂傳唱而設,其不脫俗也很自然。直至南宋慶元年間問世的《草堂詩余》,也還屬于那個時代流行歌曲的類編,應歌而設、取便于歌者的根本性質并未改變。這種合俗傾向的長期持續,是與詞這一文體原本出自曲子以及詞以合樂的傳統有關。然而,自從文人學士染指作詞之后,其走向雅化的趨勢便不可避免。特別是北宋中葉蘇軾開了“以詩為詞”的風氣后,合樂與否雖有爭議,但雅化的趨勢卻無法阻擋。至南宋,崇雅更演化為詞壇的主流風尚。在這種形勢下,后出的許多選本如《樂府雅詞》、《復雅歌詞》、《陽春白雪》、《絕妙好詞》等,均以“雅”為標榜。平心而論,雅詞或俗詞本都有其存在的價值,不必故為高下軒輊,但作為一種特定的詩體,詞的脫俗入雅在當時自有其歷史的合理性,如若一味株守詞以應歌的傳統來編選詞集,不免會舍棄相當一部分雅化的好作品,而且詞體演進的軌跡也會變得不甚分明。《花庵》所選大致上偏重于雅歌詞,而又有其自身的特色。一是他雖然尚雅,卻并不一概排斥側艷或近俗之作,不像曾慥編《樂府雅詞》明確標榜“涉諧謔則去之”,稱歐陽修名下的“艷曲”,皆屬偽托,“今悉刪除”,這就顯得有頭巾氣了。而黃昇卻在自序中表示對盛麗、妖冶、悲壯、豪俊的“佳作”并加收錄,所以不僅選入歐陽修的“艷曲”,還載錄不少《花間》諸人以及柳永、周邦彥等人的艷情詞作,態度要開放得多。再一點是同屬尚雅,而各家取向仍有歧異。如趙聞禮選編《陽春白雪》,正集八卷皆為婉約詞,另立外集一卷收豪放詞,其宗尚婉約派的傾向十分鮮明。周密選《絕妙好詞》似亦偏向婉約,如吳文英詞錄有16首之多,是周密自選詞(22首)以外最多的一家;他如史達祖10首、王沂孫10首,亦皆屬婉約派代表詞人,而豪放派大家辛棄疾僅錄3首,輕重之意顯然。相比之下,《花庵詞選》的趣尚明顯不同,選詞最多的四家為辛棄疾(42首)、劉克莊(42首)、姜夔(34首)和蘇軾(31首),其中辛、劉、蘇皆以豪放著稱,而姜夔的清空作風也絕不近于軟媚,其余如張元幹、張孝祥、陸游、劉過諸人的豪放詞作在集子里均占有一定比重。另一方面,選者也并非一味豪放,像錄詞24首的盧祖皋,就因其“樂章甚工,字字可入律呂,浙人皆唱之”而受青睞;一些婉約派代表作家如秦觀(16首)、柳永(11首)、周邦彥(17首)、史達祖(17首),乃至康與之(23首)等,都有相當數量的詞作闌入,對蘇、辛之類大家還能體現其多樣化的風格側面。這樣一來,以豪放清雅為主流、多種風格并行發展的詞史結構便大致建立起來了,它不僅體現著南宋中葉詞壇上對詞的演化的一種審美期待,從把握整個唐宋詞史的發展軌跡來說,也構成了一個不可或缺的方面,這或許是《花庵詞選》在“選詞存史”上所提供給我們的最重要的經驗。
第三,《花庵詞選》的編排體例也有助于顯示其“詞史”的眼光。我們說過,詞的選本有不同的功能,這不單反映在選詞上,同樣也反映在編集上。最早的《云謠集雜曲子》是作為唱曲子的底本而流傳的,它按曲調分編,正是為了便于傳唱。其后如《金奩集》、《梅苑》以至《陽春白雪》諸選,都還保留著這一按調分編、應樂傳唱的傳統。與此同時,為適應詞體創作的文人化,詞集的功能及其編排方式也要發生相應的變化。一種常見的形態是以人立目,便于突出作者的地位,《花間集》開其端,所謂“詩客曲子詞”即以詞人為詞作的主體,《尊前集》即遵此體例。另一種形態是按類分編,如《梅苑》所選皆為詠梅之詞,屬專題選本;《草堂詩余》按春景、夏景、秋景、冬景、節序、天文、地理、人物、人事、飲饌器用、花禽十一大類分編(每個大類再分若干小類),成一大型綜合類選。類選的好處是將同類題材的作品放在一起,便于習作者觀摩效法,對于文人之間常有的同題唱和活動而言,類選亦不失為引領入境的有效法門。詞集編排由分調改為分類,正顯示出詞的功能由應歌轉向了應社,以類相從的體例原是文人交游、結社以唱酬的產物。說到《花庵詞選》,它也是以人立目的,但跟一般以人立目的選本略有不同,便是有一條明確的時代發展線索貫串其間。前面十卷里,第一卷標“唐詞”,第二卷以下均標“宋詞”,除卷九“禪林”、卷十“閨秀”為循慣例外,二至八卷所錄北宋詞人大體按年代先后編列(卷二首列大文豪歐陽修、蘇軾、王安石之作,或出于壓卷之需)。后面十卷錄入的南宋詞人大略也依此順序,這顯然跟編選者的“選詞以存史”的意圖分不開。對照現存其他唐宋人選本,如《花間》與《尊前》只錄唐五代人詞,《樂府雅詞》限于北宋,《絕妙好詞》僅及南宋,時代跨度都比不上《花庵詞選》。且《花間》選詞范圍局限于西蜀一隅,《尊前》的編次略有錯亂,《樂府雅詞》雖以三十四家立目,而前面雜以轉踏、大曲等不同體式,后附拾遺作品達170余首,又不按作者排列,明顯缺乏嚴密的“史”的意識。據此而言,以時代為經,以作者為緯,由選詞以展現詞史的基本輪廓,這正是后人稱道《花庵》一書“可作詞史”和“頗具文學史性質”的緣由,我們不應忽略。
末了,還要說一說選本中附有的傳記資料及詞人詞作品評注。在我國傳統中,詩文總集附以傳文及評語發源較早,漢人《詩》說、六臣注《文選》即其濫觴,唐人選唐詩數種實開其范例。詞集而綴以考評的,可能以南宋初年的《復雅歌詞》為肇始。此書今已不傳,零星資料為趙萬里《校輯宋金元人詞》所輯得,從其體例上看,明顯的特征是選詞加以簡要評注,用來介紹寫作背景并詮解詞意。《花庵詞選》成書稍晚于《復雅歌詞》,卻是現存最早且完整的附有選家考評文字的詞選,其開創意義仍不容低估。這類考評文字約200多條,在書中的分布,大致有三種情況:一是綴于所選詞人名下,內容包括小傳及評語,間附資料考訂,這類情況最為普遍;二是綴于篇題之下,多屬對所選篇章的評論,時亦涉及本事(有關故事)和作者風格,總體數量不多;第三種情形是附在詞中或篇末,雖僅偶見,文字亦有長有短,而所談常涉精妙,看來是選家選讀時的興到之語,留以饗諸同好。考評文字的作用亦可大致分別為兩個方面:一是提供歷史資料,如《四庫全書總目》謂其于“每人名之下各注字號里貫,每篇題之下亦間附評語,俱足以資考核”,又如毛晉《花庵詞選跋》以為“《草堂》刻本多誤字及失名者,賴此可證;所選或一首,或數十首,多寡不倫,每一家綴數語記其始末,詮次微寓軒輊,蓋可作詞史云”。這還只是從大處立說,若更從細微處探究,則如“唐詞”部分選錄李白《清平樂令·翰林應制》二首,于篇題下注云:“按唐呂鵬《遏云集》載應制詞四首,以后二首無清逸氣韻,疑非太白所作。”這條注文不僅表明黃昇本人對世傳李白應制詞四首的真偽鑒別,還幫助我們了解到唐人(實為五代時人)呂鵬編有《遏云集》,但此書早已失傳,史志書目均未著錄的事實。此外,還有一些亡佚已久的宋詞別集也賴《花庵詞選》傳知后人,有助于搜遺輯佚、考證源流,如徐幹臣有“《青山樂府》一卷”、僧仲殊“有詞七卷,沈注為序”、吳淑姬“有詞五卷,名《陽春白雪》”(以上見《唐宋諸賢絕妙詞選》),曾谹父“有詞一卷,謝景思為序”、吳子和“有詞五卷,鄭國輔序之”、李居厚“有樂府一卷”、劉叔擬詞有“吉州刊本”和“家藏善本”,劉叔安“有《隨如百詠》刊于三山”、宋謙父“其詞集名《漁樵笛譜》”(以上見《中興以來絕妙詞選》),諸如此類,尚有待人們去細心發掘并加利用。不過黃氏綴語的主要價值還在他的評語,其特點是擅長從大處著眼,話語不多,頗能切中肯綮。如卷一“唐詞”下有總評曰:“凡看唐人詞曲,當看其命意造語工致處,蓋語簡而意深,所以為奇作也。”用“語簡意深”四個字便概括出詞在唐五代初起時的獨特風貌,對把握詞的演進規律很有參考作用。又如卷一李珣《巫山一段云》題下評曰:“唐詞多緣題所賦,《臨江仙》則言仙事,《女冠子》則述道情,《河瀆神》則詠祠廟,大概不失本題之意,爾后漸變,去題遠矣。如此二詞,實唐人本來詞體如此。”這里所涉及的詞的體制變化,對了解詞由曲子詞演變為純文學的過程頗為重要。不光如此,在品評具體的作家作品時,黃氏也常顯示出較為開闊的歷史視野。如評李白《菩薩蠻》、《憶秦娥》:“二詞為百代詞曲之祖”;評溫庭筠:“詞極流麗,宜為《花間集》之冠”;評柳永:“長于纖艷之詞,然多近俚俗,故市井之人悅之”;評蘇軾借引晁補之語:“東坡詞橫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南宋詞人中評陳與義:“詞雖不多,語意超絕,識者謂其可摩坡仙之壘也”;評張孝祥引湯衡序:“筆酣興健,頃刻即成,無一字無來處。如‘歌頭’、‘凱歌’諸曲,駿發蹈厲,寓以詩人句法者也”;評姜夔:“中興詩家名流,詞極精妙,不減清真樂府,其間高處有美成所不能及”。這些評語雖多就單個作家作品立論,而眼光四射,映照其前后左右,“評”而兼具“史”的性能,當是“選詞存史”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黃氏之評也還有很細到的,如析周邦彥《瑞龍吟·春詞》云:“此詞自‘章臺路’至‘歸來舊處’是第一段,自‘黯凝佇’至‘盈盈笑語’是第二段,此謂之‘雙拽頭’,屬正平調。自‘前度劉郎’以下即犯大石,系第三段,至‘歸騎晚’以下四句再歸正平。今諸本皆于‘吟箋賦筆’處分段者,非也。”這對讀詞辨解音律、體制與篇章結構的關系,有切實的指導意義。又如評周氏《花犯》一詞曰:“此只詠梅花,而紆徐反復,道盡三年間事。昔人謂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余于此詞亦云。”其揭示詞作構思之精巧,亦富于啟發性。
以上我們從選、編、考、評諸方面考察了《花庵詞選》一書的編纂特色和學術價值,由此不難明了其歷史地位。在現存宋人的各種詞選中,此書和周密的《絕妙好詞》最受后人重視,亦互有短長。而清焦循《雕菰樓詞話》則以為:“周密《絕妙好詞》所選皆同于己者,一味輕柔圓膩而已。黃玉林《花庵絕妙詞選》不名一家,其中如劉克莊諸作,磊落抑塞,真氣百倍,非白石、玉田輩所能到,可見南宋人詞不盡草窗一派也。”所論不為無見。至于拿本書與《草堂詩余》、《樂府雅詞》諸選相比較而推重本書的,前引《四庫全書總目》及《四庫全書簡明目錄》已述。另外,書中的考評文字在后世多有單獨流傳者,今本《草堂詩余》里便收錄了《花庵詞選》的一部分評語;清朱彝尊選編《詞綜》,亦常引黃氏之說。而像“百代詞曲之祖”之類提法為后人輾轉引用,幾已成為詞史中的定論,也絕非個別現象。至于因考證之需而取資于本書,實例更多。總之,作為歷史上素有定評而至今仍未失卻其意義的一部早期詞選傳本,此書是值得我們認真閱讀的。
《花庵詞選》有多種版本存世。以《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十卷單獨刊行者,今尚存宋淳祐九年(1249)劉誠甫原刊本,藏北京國家圖書館,另有武進陶氏涉園影宋刻本、無錫孫氏小淥天藏明翻宋刻本和數種明刻本行世。以《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十卷刊行者,宋刻已佚,現存最早為明萬歷四年(1576)舒伯明翻宋刻本,藏上海圖書館。更有名《唐宋諸賢絕妙詞選》而僅三卷,據考為十卷本的初選本,有清毛氏汲古閣影宋鈔本,藏國家圖書館,民國十一年(1922)上海蟫影廬曾加影印。而將上述兩個本子合刊,題《花庵絕妙詞選》二十卷的,最早有明毛晉汲古閣《詞苑英華》本,同為二十卷合刊、改題《花庵詞選》的,有《四庫全書》本。又,《四部叢刊初編》本總名《花庵詞選》,但系兩種明翻宋刻本(舒伯明刻本和無錫孫氏藏本)影印合成。目前的通行本有中華書局1958年排印本、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王雪玲、周曉薇校點本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唐宋人選唐宋詞》鄧子勉校點本。
2007年7月4日于上海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