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分手，說起來都是我的錯，是我辜負了他。”林嘉背靠著沙發，輕輕嘆了口氣。

馬非語在一旁安靜地聆聽。

“大學時我們在一起三年，那時候我們相處挺好的，他是個很好的男人。可是后來我家里人知道了我跟他在一起，他們并不接受他，因為那個時候包師兄家里還比較，就是......”林嘉看了馬非語一眼，似乎有些不大好意思直說。

“窮，對吧？”馬非語直接點破。“包龐博說過，他是農村出身，中學和大學的生活費和教育費都是受人資助。其實這沒什么好顧忌的，出身又不是我們能選的，這更不是他的錯。”

“你說的很對。只是我父母對于出身比較在意，當年他們極力反對我跟他談戀愛，說我們在一起不會有將來。其實也不能怪他們，他們都是為了我好，要怪只怪我自己沒主見，性格太懦弱，從小就習慣聽爸媽的話，不敢忤逆他們。那時候家里人一勸再勸，勸得多了，我也就動搖了起來，沒多久就跟包師兄提出了分手。”

“原來是這樣。”馬非語若有所思地說。

“我知道自己傷害了他。這些年聽說他一直都是單身，我總擔心是因為當年自己對他的傷害，讓他不再相信感情。無論如何，是我虧欠了他，我一直都特別愧疚。直到今天，我看見他身邊有你這么好的一個女孩，知道他找尋到了自己的幸福，我才終于可以釋懷……”

馬非語沒想過會從林嘉口中聽到她和包龐博那么多往事。告別了林嘉，她獨自駕車離開。原本還有一個路口便到蘇菲住所，可她忽然掉轉車頭，改往包龐博家的方向駛——上次去舊和平商場買布料，她曾開車送他回家，知道他家地址。

明明不關自己的事，馬非語也不曉得為什么她跟林嘉聊完后，心里會那么的郁悶，甚至有點心疼他的經歷。因為家境出身，被自己喜歡的女人拋棄，當時他心里該有多難受？直到現在，他還留著林嘉送的CD，一個人躲在車里聽。那是不是證明，他還沒能忘了她？這些年他不談戀愛，是因為還在等她嗎？

十五分鐘后，馬非語來到包龐博家門口。

“你怎么來了？”他開門看見是她，頗感意外。

“包龐博，我說你是不是傻？”她劈頭便說。

他蹙了蹙，這女人怕不是吃錯藥了，沒來由地跑上門來罵人。

“你要是心里還記掛著人家，就應該告訴她呀！現在的你早已不是當年的你，沒有人會再瞧不起你。你不嘗試爭取一下，怎么知道不行？她就快要嫁給別人了，你再不說，這輩子就沒機會了！”馬非語憋了一路的話，終于一口氣說完。

包龐博有些愕然，他當然明白馬非語口中的那個“她”指的是林嘉，他只是沒想到她會知道他和林嘉之間的事。

“你想太多了。”他松開門把，讓她進屋。

“是我想多還是你自欺欺人？”

他兩手插口袋，往客廳走：“別人的事，不該管的就少管——你喝什么呀？”

馬非語不服氣跟在他身后。

“不該管的少管？那你干嘛開口請我幫忙，假扮你女友？”

他有點無奈，她的話常常噎得人無法反駁。

馬非語繼續說道：“方才你走了以后，我又重遇林嘉。我承認我是八卦，是我讓她告訴我你們倆的事。”

包龐博不解：“你為什么要好奇我跟她的事呢？”

“因為那張CD，我無意中看見了。”

“CD？”

“《夏夜小提琴集》。”

他一聽便明白了。

“那張CD你留到現在，難道不是因為你還放不下她？以前上大學，你是家里窮，林嘉她家人擔心女兒將來受苦，所以極力反對你們來往。這也很難怪人家，畢竟為人父母的，哪個不希望自己女兒過得好？可現如今，你看看你——”說時伸直手掌在他身前比劃，“堂堂CEO特助，青年才俊，一表人才，有著大好前途，多少人盼著把女兒嫁給你呢，誰還會再說你配不上林嘉——誒，包龐博你去哪？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

他家是開放式廚房，只見他慢悠悠走過去屋子一角的冰箱前，取出兩瓶礦泉水，一瓶自己喝，另一瓶遞給了她。

“你說那么多不口渴嗎？”

“我不渴！”她接過礦泉水后往臺上一放，她這火急火燎的，他倒不緊不慢，當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包龐博先生，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好歹說一說嘛！我就是想不明白，你向來那么不在意別人眼光的一個人，今天怎么會忽然拉著我在林嘉面前演情侶呢？這不是你的作風啊。”

“你之前不也說了嗎，男人就是好面子，自尊心作祟。”

馬非語搖了搖頭：“不，你這樣只是更加證明了，你還很在意她。”

他伸手扶額，倍感無奈：“馬非語小姐，那你又是為什么要在意我還在不在意她？還特意跑上來我家跟我說這一番話？”他邊說邊向她走近，“是不是因為你......”他把臉湊近她，瞇縫著眼盯著她的眼睛研究。

馬非語僵住，心跳莫名開始加速。他的臉距離她那么近，兩個人四目相對，他的眼睛就像塊吸鐵，把她吸進去般，讓她一時忘了回嘴。方才訓導人的氣勢一下子就弱了下去。

“是不是因為你蘇菲姐不在，你閑得慌，所以連我的事也要管起來？”講完，他越過她，在她身旁的沙發坐了下來。

原來他要說的是這個……馬非語悄悄吁一口氣，定了定神，對他說：“那是因為你是我朋友，我想幫你。”

他看著她，沉默片刻，少頃，輕輕嘆口氣，拍了拍身邊的沙發向她示意：“有興趣聽故事嗎？”

她聞言，點頭如搗蒜，立馬乖乖跟過去他旁邊坐。

隨著包龐博的徐徐講述，她仿佛輕輕開啟了一扇時光穿梭的門。當回憶打開，她發現，包龐博眼里閃現的溫柔，是她從未見過的。

“林嘉是我的初戀女友，讀大學那會，我們因為參加電影協會而認識，她和我一樣，喜歡看老電影。協會在開學后第一次辦活動，就是組織大家在教室里看電影，碰巧我和她的座位就連在一起。那天放映的是一部五十年代的老電影，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

“啊，這部電影我在蘇菲姐家里也看過——”話剛出口，馬非語趕緊伸手捂住自己的嘴，意識到自己打斷了包龐博的話，抱歉地笑笑，“你繼續，我不打斷你了。”

于是包龐博又接著說下去：“當時教室關了燈，一片昏暗，所有人都聚精會神看大熒幕。一開始我也專心看電影，后來慢慢留意起坐我旁邊的她來，因為她從電影中段開始，就不停拿袖子抹眼淚，讓我不得不分心。當時我心里想，這個女孩還真的是水做的。其實她平時并沒那么愛哭，只是那天那片子正好戳她心窩了，因為說的是兒女不愿供養父母的故事，而她呢又是個特別孝順的孩子，自然看了要難過。后來我看她伸手掏書包掏了半天，似乎是想找紙巾但沒找著，我便主動遞了包紙巾給她。她紅著眼睛轉過頭來看我，吸溜著鼻子，小聲說了句‘謝謝’。

等到下一次電影活動日，她又坐回原來位子，還給我占了座，就為了還我一包新紙巾。于是往后，每一次活動日，我們無論誰先到，都會默契地坐回同一個位子。電影放映完，我們往往還繼續留在教室里，彼此交流觀后感。后來慢慢的，我們開始相約活動后一起去飯堂吃飯，再之后，我們很自然地就成為了男女朋友。我都快忘了，在一起那三年，我跟她一共看過多少部老電影。

可是談戀愛不只是兩個人的事。后來我大四上學期結束，放寒假前一天，林嘉興高采烈跟我說，她父母會來學校接她回老家，并且想順帶見一見我，大家一起吃頓飯。我想著她父母來，應該盡量挑個好點的地方接待他們。我們學校除了學生食堂外，還有一家粵式餐廳，那是我們整個校園最好的用餐地了，那會正好我在外面兼職打工領了薪水，原跟林嘉說好我做東，一早便跟餐廳定好位子。可等到見面當天，他父母一看我選那家餐廳的門面便很嫌棄，進都不進去，直接說要換一家。”

馬非語聽到這里不由得皺眉，她已經可以預想得到，這次的見面肯定是一次不愉快的經歷。

“那后來呢？”她問。

“后來我就跟著他們到了一家高級餐廳，他們點了很多名貴菜色，當時我光聽著菜名，心里就開始發虛。飯桌上我們貌似相處得還可以，他們問了我很多家里的事，我都一一如實相告。后來吃完飯結賬，原先說好了我請客，可那頓飯的錢遠遠超出了我能支付的范圍，當下別提有多狼狽了。那會林嘉正好被他們使喚走開了。她的父母一聲不吭，就站在旁邊冷眼看著我如何將書包里里外外翻個遍。到最后，我還是湊不出那個數，只好把身份證拿出來，打算交給餐廳經理，腆著臉跟對方請求賒賬。直到這個時候，林嘉父母才笑瞇瞇告訴我說，那頓飯的錢他們早就結過了。”

馬非語聽到這里，氣不過，一手拍在桌子上：“可惡！這不是故意羞辱人嗎？他們怎么能這樣，也太欺負人了！她父母很了不起嗎？是億萬富翁嗎？還是說他們有幾套房子？！”

“她父母是做房地產的。”

“啊？房地產啊，那估計是挺有錢的……可，可有錢也不能瞧不起人呀！反正他們不該這樣對你。那后來你們又怎么樣了？”

“后來她爸媽索性開門見山，說我高攀不起他們女兒，讓我自己識相離開林嘉。”他無奈發出一聲嗤笑，“感覺真的像那電視對白似的。我說很抱歉，我沒辦法答應，除非林嘉自己想跟我分手。”

“那林嘉她知道這事嗎？”

包龐博搖搖頭：“我沒有跟她提那天吃飯發生了什么，但她爸媽肯定也找她談過了。在她回去老家的第二天，她給我發來短信，說她家里人堅決不同意我們在一起，她覺得很為難，需要時間考慮，讓我暫時不用跟她聯系。那一年那個寒假，感覺特別漫長，我每天都在等她給我打電話，但每一天都失望。直到大年夜那天晚上，我在山里老家靜靜看別人家的小孩玩煙火，突然收到她的來電。當時我的心情就像那煙火一樣心花怒放，我以為她會跟往年一樣，打來跟我說新年快樂，結果電話接通，她說的竟是對不起。她說她嘗試過了，努力過了，但最終還是沒辦法說服父母，她家里人還是反對我們在一起。她沒辦法，她說如果非要在家人和我之間做選擇的話，她只能選擇她的家人。”

馬非語憐憫地看著他，能想象到他當時的心情會有多難過和失落。

“你會怪林嘉嗎？”

包龐博自嘲般輕輕一笑：“我有什么資格怪她？其實她父母說得并沒有錯，我確實配不起她，她有權利選擇一個更好的男人。其實要她傷害別人，跟我提分手，她比我還難受。你知道嗎，她有個壞習慣，一喝醉酒就愛給人打電話，可是醒來又什么都不記得。剛分手那大半年我接過幾通她的電話，都是半夜喝醉打來，總是一個勁兒地在電話里哭著跟我說對不起。真是傻，她根本不需要道歉。后來官先生讓我去外國讀書，我換了電話號碼，跟林嘉也就斷了聯系。但我知道，她心里老覺得對我有虧欠。”

“你說得對，你還是很了解她的。今天她也跟我提過，說她辜負了你的感情，傷害了你，心里一直很愧疚。”

包龐博聽了不覺嘆氣：“說實話，我沒想過會跟她再重遇。對于過去的事，經過這么些年，我已經放下了。我希望她也能釋懷，不要帶著對上一段感情的愧疚走入婚姻。”

“所以你今天讓我假扮你未婚妻，讓她相信這世上有人可以代替她照顧你，其實是為了讓她安心，放下一直以來對你的愧疚？”

包龐博點了點頭。馬非語平日里看著粗心大意，其實心思倒也很細膩。關于他跟林嘉的這段感情，他從未向其他人提起過，壓在心底多年的心事，如今從自己嘴里平靜訴說出來，感覺就如同是對過去那段歲月的一次告別。

只見馬非語向他豎起一只大拇指，稱贊道：“不錯，好男人，給你點個贊！”

“好了馬大小姐，這下滿意了吧，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了——你，你這是打算做什么？”

包龐博被馬非語突如其來的一個動作嚇得呆住，因為此刻的馬非語正一臉燦爛笑容，朝他張開了雙臂。

“我想給你一個鼓勵的擁抱啊。”她說。

“擁抱？”只見包龐博難得露出靦腆神態，“不，不用了吧。我沒什么需要鼓勵的。”

馬非語沒有放下雙臂，仍舊堅持：“你不是去西洋留過學的人？像個小姑娘似的扭扭捏捏，抱一下也害羞？”

“誰扭扭捏捏？”包龐博說著，握住她一只手臂，一把往自己懷里拉。

下一秒，兩個人就擁抱在了一起。

馬非語的下巴正好在包龐博肩膀的高度。

“我今天差點就誤會你了，以為你大男人、小氣、冷漠又好面子。”

“沒事，我缺點本來就多，也不差這幾個。”

她被他逗笑，獎勵似的拍拍他的背說：“你嘛，缺點可能是有一丟丟多，可你優點也很多啊。”

“哦？”

“比如說，你其實很會為身邊的人著想，人又聰明、可靠、寬容，對朋友也夠仗義。”

包龐博輕笑一聲：“難得你也會夸人。”

“你別看我有時說話愛損人，別人的好，我可是都記著的。”

“你說的‘別人’是指我嗎？”

“你猜。”

這個擁抱比兩人預想的要久。后來他和她都沒有說話，空氣中漸漸彌漫一種異樣的情愫。

平日里他常擺出一副冷冷的表情，然而懷抱卻很溫暖。馬非語忽而意識到自己在仔細感受他的體溫和擁抱，臉上不禁發熱，心臟也開始砰砰亂跳。她擔心被他察覺，不著痕跡地掙開了他的懷抱。

“我得回去了。”她說。

“那我送你下樓。”

馬非語愣了愣，怎么感覺他對她說話似乎都變得溫柔了起來。

她抬起頭來看他，正好對上他的目光。兩人對視了幾秒，而后都不自在地移開目光。擁抱過后，彼此都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

“你，你不用送了，我自己走。”馬非語略顯局促地拿起自己的包包，一邊往門口走，一邊在心里反省自己——以后還是不能隨便跟男生擁抱，會出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