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歡:黃易與乾嘉金石時尚
- 薛春龍
- 2801字
- 2020-08-28 15:23:21
發地數尺
1796年九月,丁憂期間的黃易迎來一段稍稍閑暇的時光,他帶著拓工從濟寧前往河南嵩山、洛陽一帶游覽訪碑。此行收獲甚多,以至于他需要在當地不斷招募新的拓工。在接近洛陽的義井鋪平等寺舊址,黃易注意到荒原中的四碑,一半還埋在土中。【圖1.1】此前他的朋友安邑宋葆淳說,這可能是東漢中平二年(185)所立《太尉劉寬碑》,但與黃易同行的偃師知縣王復(1747—1797)命役掘出,才發現是北齊四碑,椎拓之后,比舊拓本多出了數百字。(3)

圖1.1 黃易《嵩洛訪碑圖》“平等寺”故宮博物院藏
類似的情形,在17世紀的文獻中其實也不難見到。如顧炎武在西北邊塞見到《唐景云二年敕》,碑下為積土所壅,顧來游數四,最終募人發地二尺,得錄全文。沒有讓顧炎武失望的是,敕文辭藻斐然,是一篇頗有價值的唐代佚文。(4)又如曹溶(1613—1685),經過太原鄭村時見到《李存進碑》,雖僅露碑頂,仍派人掘出,樹于大道之旁,而王陵莊的《史匡翰碑》,掘地竟至一丈多深。(5)朱彝尊(1629—1709)則在汾陽縣北七十里的郭社村挖出《任君墓碑》與《劉府君碑》。葉奕苞(1629—1686)曾說:
錫鬯(朱彝尊)同曹侍郎(曹溶)歷晉燕之間,訪得古碑,不憚發地數尺而出之,從者皆善摹拓及裝潢諸事。文人好古,近罕儔匹。(6)
葉氏本人也曾兩至山左,訪求闕里漢碑,《禮器碑》《魯峻碑》等他曾身至其下,當他見到《孔彪碑》時,碑尚埋孔林土中三尺。(7)
即使陵谷遷變沒有改變碑刻原有的位置,但積年陰濕,碑刻上布滿苔蘚,椎拓也是非常困難的事。鄭簠(1622—1693)雖沒有掘地發碑的記錄,但剔碑之勤,顏光敏(1640—1686)曾經耳聞,在鄭簠《漢隸九種冊子》的跋文中,他寫道:
篆隸書,人皆以為博雅嗜古之所為,而不知為行楷宿源,故鮮有好者。己未歲余在里中見東漢諸碑剜苔剔蘚,鋒鎩畢出,較往昔遂大不同。人言此谷口鄭子過闕里,坐臥其下,手自磨洗者也。因知先生好古竺志如此。(8)
經過剜剔磨洗,漢隸的鋒芒如新發于硎,鄭簠據此揣摩點畫精神,以及篆隸與行楷之間的筆法淵源。他的隸書所展現的講究鋒芒與振動感的用筆方式,很可能源于這樣的視覺經驗。在20世紀大量戰國至漢晉簡牘出土以前,人們只能根據碑刻來還原篆隸用筆,從而理解王羲之(303—361)筆法的源頭。
以上提到的顧炎武、曹溶、朱彝尊、葉奕苞與鄭簠,都是康熙年間熱衷訪碑的南方人。顧炎武出生于江南昆山,1657年避仇北上,足跡遍及北方五省。他在經學、史學、音韻、小學、金石與輿地學等方面都有杰出的貢獻,被視為清代學術的開山之祖,《金石文字記》與《求古錄》是他的兩部金石學力作。曹溶是浙江秀水人,1637年進士,在明官至御史,降清后曾任廣東布政使,1656年降一級改任山西陽和道。他的訪碑活動集中于任職山西以后。曹溶工詩詞,精鑒別,金石書畫收藏甚富,著有《古林金石表》。朱彝尊是曹溶的同鄉,1679年舉博學鴻詞科,除檢討,1683年入直南書房。他是清初重要的史學家之一,也是詞壇的領袖。在入仕以前,曾多次棲身曹溶幕府,從曹氏南游嶺表,西北至云中,所至荒冢殘碑,無不搜剔考證,與史傳參校異同,著有《曝書亭金石題跋》。葉奕苞也是昆山人,曾與朱彝尊一道參加博學鴻詞科的考試,但為忌者匿卷而罷歸。他的祖、父兩輩都熱衷收藏碑刻,不過悉數散去。由于“少喜臨池,得墨碑百本,審其拓偃之勢而知師承”,葉奕苞頗欲搜訪隱僻,以補趙明誠之遺。(9)鄭簠是江南上元人,宋元以來,他是第一位以隸書名世的書家,起碼有十五位當代詩人為他寫過“八分書歌”,一時聲稱藉甚。(10)1676年秋冬之際,他北游燕都,道經山東,曾游歷曲阜、濟寧等地,摹拓漢碑,又至嵩山、華山訪碑,帶回南方的拓本積有四櫥。(11)
南方學者的訪碑活動,是對北方學者趙崡、郭宗昌(也許還有王弘撰、傅山)等人的響應。自17世紀20年代,陜西學者就開始了古長安周邊的訪碑活動,其中最著名的,是被稱為“關中二士”的趙崡(活躍于1573—1620)與郭宗昌(?——1652)。(12)趙是陜西盩厔人,1585年舉人,但從未做官。他少時即耽于金石,因所居鄰近周秦漢唐的故都,曾從西安招一善拓者李守才,在外出訪碑時負楮墨隨行,(13)每得一碑,趙必親為拭洗,椎拓精致,這些碑刻被載入《石墨鐫華》一書。(14)郭宗昌是華州人,崇禎間曾應召入都,然不屑逢時,很快就返回了陜西。他擅長隸書,也喜好搜求金石。(15)與趙崡保存“六書遺響”的旨趣相似,他的《金石史》也專門講論三代以來金石書法的優劣。四庫館臣對于趙、郭二人專事品題書法,而未能旁證史傳,不甚有裨于考證稍嫌不滿,但此一時期發端于陜西的親歷訪碑活動,因南方學者的桴鼓相應,很快就形成一時之聲氣。
四庫館臣的態度代表了清代金石學的主要企向。學者訪碑,原為經史研究尋求第一手材料,正如歐陽修(1007—1072)在他的時代就曾宣稱的:“夫可與史傳正其闕謬者以傳后學,庶益于多聞。”(16)史事難以傳信,蓋因人、地、時、事之類訛誤者不一,因出自后來臆說,所以其間多所抵牾。倘若有舊日銘題作為參證,千載積疑往往一下子就渙然冰釋。即使文獻價值不高,其詞意之高奇、筆畫之精微,也足以悅心研慮。
但“見”與“不見”原碑,差別甚大。葉奕苞曾說:
明人錄金石文者,惟都少卿穆《金薤琳瑯》見碑錄文,雖少而妙,又錄宋元人題跋,如《潘乾校官碑》是也。楊升庵《金石文》、徐獻忠《金石古文》,竟錄《蔡中郎集》內文字,不必親見此碑,故不足貴。(17)
雖然明代中葉以來著錄金石文字的著作層出不窮,但像楊慎(1488—1559)和徐獻忠(1469—1545)那樣,根據前人文集過錄碑文,其性質與都穆(1458—1525)見碑錄文有本質的不同,前者是經過編輯(或篡改)的文獻,而后者則保留了文獻最初的樣貌,其史料價值大相徑庭。而在親歷訪碑的過程中,即使原先已有拓片,學者也常常會有意外的發現,比如碑額、碑陰、碑側與題名,拓工常常偷懶不拓,拓本時有模糊難辨之處,或經后人剜補修改,凡此所導致的材料的缺陷,都可能在親自摩挲碑石時得以補充或修正。成書于乾隆十年(1745)的《金石圖》是當時的金石學名著,摹圖者褚峻聲稱,采自傳聞易疑誤后人,故非親見手摹不著于錄。(18)
18世紀下半葉,也就是黃易活動的主要年代,訪碑的規模與結構都呈現出強烈的擴張之勢。無論是訪求的對象、區域,還是參與的人數,與明末清初相比都有了顯著的變化。雖然漢唐碑刻仍是追逐的中心,但是宋元乃至近代的碑刻(包括題名)開始進入人們的視野,磚瓦、鼎鐘、銅鏡、錢幣、印章等品類也逐漸齊全;在地域上,除了北方陜西、河南、山西、直隸、山東等碑刻較為集中的省份,新疆、四川、云南、廣東與福建等邊遠地區的碑版也開始受到重視;在人數上,除了一流學者的普遍參與,眾多地方官員與布衣之士也沉浸其中,僅浙江一地,訪求、收藏與研究金石的文人就有數十人之多;而金石學著作的出版,也呈現井噴之勢,幾乎到了人撰一卷、汗牛塞屋的程度。
即便如此,沒有人能夠親近所有的古物,人們研究的、欣賞的或是收藏的,主要還是當日流通的各種拓本。因此所謂的金石學,本質上是關于金石拓本的學問,古物反在其次。在這樣的情形下,什么樣的碑刻與拓本最具價值,就開始成為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