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故鄉
- 初音殘念
- 初音殘念
- 5001字
- 2025-06-15 10:21:26
□□每每提到我這名字,我大哥都要說是他給起的,好像很驕傲的樣子,為了紀念第一個五年計劃,又說啊這現在已經是第十四個五年計了。
□□大哥生于一九三四。
□□八年期間,大哥攙著阿爺,走得慢,被小鬼咋擄去當壯丁。逃跑時候被竹篾子扎了,又被抓了回去。等發現一路血印子,想來不廢也沒了用,放了,落個不利索。
□□鵝哇帶鴿不得恨透了介門。帶鴿哇咯呃個時干伢督一擁咯,今吶打來鵝今吶躲,明吶切歸鵝明吶肥,介摋介咯寧,鵝自個俺種好鵝自個俺咯田,系時干伢督一擁咯,老八鄉九系渾不鍋條命。
□□燕子來時老窩依舊,而我家祖屋田地也被分去,大哥也恨透了,誰呢?窮得實在沒有辦法,大哥進城做了長工,雖說老實巴交而為人稱道,但后來大哥說,怕勤勞勇敢摔盆子碰碗賠也賠不起,怕躡手躡腳被說白吃白拿明早卷鋪蓋滾蛋。
□□大哥的歲數并不及少爺們。大少爺看不起下人,大哥卻很作興他,認為大少爺讀了書有文化;后來大哥再進城時熱衷去探望他,而他早把大哥忘了。小少爺作興大哥,大哥卻不看好他,認為小少爺敗家;小少爺老愛找大哥偷拿錢買戲票,或帶上鄉下仔的我二哥見世面,大哥不肯偷主子便總是勻出工錢,謊稱小少爺謀差事以致晚歸;后來大哥再進城時擱老遠就被小少爺叫住,更招呼自家兒子幫大哥子女安排工作,大哥起初并不答應。我只跟在二哥身后討糖吃,也沒想過實在有什么辦法不窮。
□□五二年,大哥進了洪都機械廠。我說這不得大張旗鼓,風風光光,禮炮、大旗、紅花、紅旗轎車;窮得可憐,系督冇有。無名無分,查無此人。
□□五七年,結婚。我說這不得記憶猶新,感人肺腑,老許,你要老婆不要;窮得發瘋,系督冇有;經寧概紹咯,介屋里公咖不洗風介,伢不奇怪,欸咯時干,又表女,要么送寧,要么趕快噶到寧咖屋里且恰飯。大嫂年幼喪父,拉扯個弟弟,或同村欺負,只得強勢,誰打你,你就打回去。
□□五八年,出差BJ。窮得嚯臊,系督冇有;我說這佛叉總恰噶吧,廣安天門總恰噶吧,督冇系里、噶寧總要恰咯困咯;生產隊咯草棚子里頭恰便飯咯,不伢冇待幾久;噶恁且租犀利哩(注意南昌話里的哦叻哩等是不同的語氣詞,例如哦傾向于又為什么呢,叻傾向于那又怎樣,哩傾向于反問,在這里表達你去趟BJ沒吃到沒玩到沒享受到你不是白瞎去了嗎還特意花錢吃苦貼錢上班省錢公費旅游啊);把螺旋式咯飛機改裝成噴氣式咯(字幕君崩潰,子非魚安知我所見情為何悟)。回來時候大女兒出系咯;啊對對;然后就沒有然后了,連幾斤幾兩、一生下來就蓬蓽生輝之類修辭,也沒有,連張照片,也。
□□或拿著照片不認識相片里的人,大哥自己都認不出,那少年白白凈凈,雖然餓,但棱角分明,魯迅般的發型,魯迅般的臉,瘦瘦高高,依靠機床,還要靠子一代湊過臉來乜斜一眼說這可不得是大哥他自己,活像個工具人。
□□六九年,進縣。大哥是鉚工,才有資格去,需要有,但沒大用,像救生員坐冷板凳,聊勝于無;之所以去,謀大姐個工作。而沒了名利,自然也就沒有名堂。
□□老伢老娘隨我在城里生活到辭世,大哥也沒有什么時間探望,大姐也舍不得,怕不得,只料理好后事就匆忙回去縣里。那被二嫂娘家牟去的老伢老娘的房子拆遷了,也沒分得我和他們一分一厘,換我也說他沒名堂。
□□大哥長女總是腦力不夠,體力來湊,是個勤快人,就沒有干不來的農活、女工,就是考啥都考不到,職考陪襯,恢復高考湊數,就算陽春白雪也作附庸風雅。廠里提前退休,換指標頂替,次子提議給大姐大姑娘,大嫂還是問過還在讀書的老末要不要,老末不要——啊個森短命鬼。長女從大集體轉工人,憑曾經師資培訓做了老師,一心相夫教子,振興宗族教育,發揮余熱,裨補缺漏。女婿兄弟有三,早年在廠里,一管人,一管錢,一管生產,家族企業,做大做強,再創輝煌;然早年喪母,幾近入贅,一心做年夜飯,振興宗族食欲,發揮灶熱,裨補缺漏。
□□長子早年上山下鄉,是每家每戶得出的那一個。長子耐勞吃苦,純良質樸,勤儉持家,不沾煙酒,不嫖不賭,活大半輩子致力于研究花最少錢買最好的東西然后裝杯炫智商?回來時本可以進更好的冶金廠,伢娘怕倒閉,還是頂替了大嫂。
□□次子好歹是個大學生,在縣醫院當了院長。時年次子先生關在馬棚,大哥打抱不平替他說了兩句公道,得虧祖上三代貧農,根正苗紅,才沒法陷害;上頭上頭,嚴查十八代竟有重大發現,遺傳學卍解之窮。次子早年在體校的時候,忍饑挨餓,趁著回家會帶著日積月累的上好白粉,分擔壓力,吃橘子時候專挑不好的吃,這樣就不會落到伢娘的肚里,大嫂總會罵——啊個森短命鬼。次子嫌妻奪夫權,假意不著家,薛寶釵緊張了跑賈母那哭鬧,驚得賈母連夜殺到公司,一看這小妖精女秘書別家女兒又不好下手打罵不得,給自家兒子一巴掌扇得三代人一百年來有錢沒錢都別離婚。
□□老末沒吃過苦,生下來都世界產共主義化了,天之驕子,命該如此。第一名考進技校,封個勞動委員,心猿出世。少子本就好吃懶做,游手好閑,尖酸刻薄,煙酒不離手,荷官總貼心,輸干凈了就跟一丘之貉的老婆打鬧做戲給人看博取錢,賴公婆家吃住不給錢還債就不走。做不了幾天工,偷把新車開出去撞倆窟窿偷放回去,第二天扯紅布廠長假發頭皮都抓爛了;趕著打麻將做壞零件偷藏在水槽里;聚眾打牌依法拘留;老虎,鯊魚,不在話下,沒斷手,喝大了被機床切掉了,房子也被高利貸收了。小少爺董事長兒子嘆說咋這個做兒子的咋一點不像爹呢,但還是答應給調到諸如保安之類的清閑去了。
□□老伢作興細伢子,歡喜做給他們吃穿。老媽子說他沒名堂,你帶一個,就要帶所有個,讓年輕人管生不管養啊,于是把娃都趕了回去。但老媽子又愛問,不在眼皮子底下又糟心,聽說回去以后這小鬼頭吃得烏雞巴糟、穿得破布搭子、過得不平整,一邊罵年輕人不懂事一邊討人回來。
□□長孫很聰明。而他爸閑得慌,在家罵領導同事,在外罵老婆兒子,把支撐這個家的理所應當認為是孤兒寡母的唯一救贖;他媽好說這家人欺負他爸,例如讓他上山下鄉,然后他爸跟著這家人欺負她,例如挨他爸打了也回不了外地娘家。所以,長孫自幼逃課,打小泡妞,然后考了清華,沒錢不讓讀,去了藍翔,當網管就偷錢,當保安就偷眠,失望了。
□□外孫也很聰明。而他媽代副課,主課不給她,沒事回個家煲個湯,順便監督一下小孩做作業,做完吃干抹凈,看個劇織個衣,順便監督一下小孩做作業,做完黃袍加身,喝個茶聊個天,順便監督一下小孩做作業,做完其人異之,不過分吧,看我家小孩多乖,我要把最好的都給他。誰稀罕,最好又有多好,做不完的作業和做完了還會有的新作業。吃飽,睡好,長高,扮帥,即使不能翹課因為老師真的會給我媽告狀也不影響我上課時候看哈哈波特,放學吹牛杯,妹子一大堆,你給我的眼,一定要賞心悅目不能浪費,只是楚楚姑娘考到清華,哈哈少爺復讀也只是北大,沒去,兜兜轉轉沒能進廠只那幾年防門戶不要本地人,失望了。
□□二、三孫也很聰明。而爸媽忙工作,閑下來就是男女混合雙打。所以兄弟倆行事死板,尊卑長幼,社交死循環,生活不浪漫,正因如此埋頭苦讀結果還考不到清華北大,降分錄取到同濟,校長院長老同學一家親,但二人在外地又遭人排擠,每天九九六,每月九九六,委屈省錢愛往家跑,老婆找不著,失望了。
□□小孫最好玩,打娘胎不出來,真是一脈相承。院長說再給他三分鐘,不然動鉗子,整個婦產科上下出動圍觀忙活看熱鬧,院長家的熱鬧真好看,可要好生伺候莫憋死腹中。半小時后,上了鉗子,生了,只是夾壞了腦袋,概不退換。小孫自小不知哪沾腥臭,或難能自理,得虧爹娘沒跑,進城工作忙去了,只是不時學校說這小家伙總是亂打人亂罵人亂說別人笑話欺負他,還得老伢子出馬應付班主任。小孫衣裝不整,整日被狗驅趕賤罵,算不明白數,總是被販子多順走幾張票子,他還老喜歡默默跟人身后,嚇死個人,尋什么好看的衣服、好看的人,尋什么好看的地方、好看的花,卻又怕臟到人家,你說這不是神經大條么,說他猥瑣也聽不懂,不過那年代沒這詞,多是用邋遢、齷齪。沒錢吃飯就拿著磚頭去橋上訛食,不給就砸玻璃,而已,抱警也沒用,不如進去,出來照樣,沒人要的東西,等希望的陽光在田野上曬死你。
□□零六年,合并。老爺拖家帶口回了城,也無非養老敘舊,但管得緊,沒名堂,得管。老太不好動,就得老爺動,這日子又擰巴,一口氣沒上來,坐了十年輪椅,走了。沒了老伴,也無非自然。
□□長孫好素善人交,去南邊做企鵝客服,上位經理,娶了地稅局長公主,電商和地產強強聯合,如虎添翼,插標賣首,打下了幾座城市,也把長子和長媳婦接了去。
□□外孫擅長翻譯。放開改革后除了說漢語顯得低級也被歧視,就連學貓叫都是一種常態。于是外孫搖身一變成了政要,公派留英,床頭掛著伊麗傻白甜的合照,連著女兒和女婿也升天做了一回外國佬。
□□二、三孫不好行醫,院長謀了三畝地,讓兄弟二人安心種菜糊口。農業,可是祖傳的,哥哥引進XJ人,弟弟養殖龍蝦妹,不出幾年,火鍋燒烤的半壁江山已盡入二人之手,在鄉下蓋起別墅選妃,院長夫婦自然也就沒日沒夜泡池里吸溜山珍海味。
□□小孫誤打誤撞,攔了一輛黑車,智斗歹徒,重傷復出,免修進了江西航空職業技術師范大學,學成歸來,當了幼師,也算是人畜無害,為民除害。
□□疫情剛剛開始的時候,封我小區,巧了我剛從外地返滬,只得借宿大哥家。我說不如也下下館子,也不再是那乞討的年代,但大哥堅持在家做,省錢又省心,衛生又干凈。我看著大哥,面黃肌瘦,雖然飽,但沒有肉,魯迅也會禿頭,魯迅也會長皺,一副骨架子撐著,在空氣里漂流,混沌行走,提刀揮勺,止不住顫抖。凡是帶湯,也不會瘦水外流;想幫著洗洗碗筷,總叫我不要沾手,放到那里就可以,別做事畢竟沒有頭緒;隔夜的飯菜,總是默默順著牙齒往心里流;大哥照顧著小孫,怕生了是非,而年輕人網上買的或便宜東西,愛吃吃愛丟丟,大哥總是舍不得,一不注意沒丟垃圾就發現少了東西,原是大哥偷摸撿起,大不了捂掉那些毛毛剌剌、霉點蟲眼、黃曲霉素放飯上蒸蒸也還能吃;大哥始終是曾經樣子,也不可能是,也不可以是,就活像個工具人。
□□二陽的時候,封他小區,小孫又在外地進不來,大哥只得難得投奔我這里。我弄些新奇玩意諸如不曾有的牛羊蝦蟹,大哥只說他吃不得,也不知道是本就吃不得,還是老到吃不得,反正別人愛吃能吃的,他都不怎么吃,別人不吃而剩下的,他都說好吃,吃的不會被浪費,但感情會。大熱天的,大哥卻穿得嚴實,大抵是怕臟了沙發和席子。也被依賴慣了,一輩子也做慣了,也沒什么愛好,也沒時間,拿著電視里看的藥方告誡年輕人要身體健康,拿著烏拉和阿里山胡謅些家國小事。既然誠心誠意地發問了,就愛說起過去,大哥每每提及把倆弟弟帶進廠子,好像很驕傲的樣子,或提及父輩時大哥總愛絮叨那個二媽姑娘始終對我們家有恩德,想要報答的時候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大哥也不會用智能電視,不會用電熱水器,吵著嚷著要回家,回到那個熟悉而陌生的地方去。
□□那些真的想要離開的人呢,總是會把時間挑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后,悄無聲息,默默無聞。像是老狗也不知道是怕你動靜太大吵到他老來喜歡清凈,還是怕你搞衛生麻煩,還是怕你傷心難過,總是要躲到你找不到的角落,悄無聲息,默默無聞。無論這總是會結束的疫情那時還有沒有結束,因為小孫出車禍了,大哥本想著把老屋留給他討老婆用,也遭到了大家甚至小孫的嫌棄。金色夕陽,卻總是有斑駁樹影,像風吹過,落葉婆娑,大哥拖著輕快沉重的腳步在道路盡頭羸弱揮手,作別于陽臺窗前的我;而這一次我沒有再挽留大哥,好像我也知道再留不住他似的,任由他渺小平淡而又濃墨重彩的身姿隨煙云漸染消失不見,也沒有萬家燈火照亮前路,也沒有星星點燈指引方向,大哥也知道該怎么走,只是不大利索,而那人跡罕至,以至無人問津的去往,始終是他追尋的遠山,伴著欄桿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周先生肯定是不喜歡寫月亮的,朦朧和斗爭始終是勢不兩立。張女士肯定是擅長寫月亮的,一個一塵不染的外國月亮,始終是攝人心魄的。只是,周先生為了壓軸他的批判精神,少有筆觸的寫過,那可以是只一言一語一句的彎彎的月亮,就秒殺了所有段落堆砌的傾城之月。
□□夏葉繁紛,夜月長明,城外流水,窗前流螢,掠影流光,不絕如縷的暑氣沖淡夢中倒影,蒸發掉那最后一絲一點對誰似有若無的記憶。我想:無所謂希望,無所謂無所謂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到處都是路,走過的人多了,便也作了土。
□□時貳零貳叁年柒月貳拾貳日零點叁拾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