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寶箴的喉骨——謹以此文紀念戊戌變法一百二十周年
一
很多人知道陳寅恪,知道陳寶箴的人可能要少些。陳寶箴就是陳寅恪的祖父。在晚清的新政史上,陳寶箴是不可忽視的人物。
我手頭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散原精舍詩文集》(增訂本),岳麓書社2012年版《郭嵩燾全集》,兩書中都有一些關于陳氏家族的資料。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陳寅恪的《寒柳堂集》,其中收有陳寅恪《寒柳堂記夢未定稿》,敘述了其祖父陳寶箴、父親陳三立的宦海沉浮。此外,有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陳寅恪評傳》,汪榮祖撰著,其中敘述了陳氏家族的衍遷。還有故宮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陳寶箴和湖南新政》,劉夢溪撰著。劉著研究的便是陳寶箴,雖然主要說的是陳寶箴任湖南巡撫之后的事,但也不免從陳寶箴早年經歷說起。現根據這些著作,對陳寶箴巡撫湘省之前的情形略做介紹。
陳家屬于客家系統。郭嵩燾在《陳府君墓碑銘》中說,陳家原本就是江西人。先世有人在福建為官,便移居福建,成為福建人,居福建上杭。陳寶箴的曾祖父陳騰遠那一代又自閩遷贛,定居其時的義寧州竹塅里(現修水縣竹塅鄉)。騰遠之子克繩,已被當時學者稱為“韶亭先生”,當已是耕讀之家。在克繩這一代,陳家便是有聲望的人家。克繩生有四子,幼子名偉琳,字琢如,“始六七歲,授章句,已能通曉圣賢大旨”,“及長,得陽明王氏書讀之,開發警敏,窮探默證,有如夙契……于是刮去一切功名利達之見,抗心古賢者,追而躡之”。偉琳雖讀書卻沒有走上以科舉求功名之路。偉琳母“體羸多病”,偉琳便“究心醫家言,窮極《靈樞》《素問》之精蘊,遂以能醫名。病者踵門求治,望色切脈,施診無倦”。[1]陳寅恪在《寒柳堂記夢未定稿》中說:“先曾祖以醫術知名于鄉村間,先祖先君遂亦通醫學,為人療病。”[2]陳家是中醫世家,源頭則是偉琳。
偉琳不入仕途卻胸懷天下。郭嵩燾《陳府君墓碑銘》中說他“生平為學,不求仕與名,獨慷慨懷經世志。嘗一涉江,攬金陵之勝,東歷淮、徐,涉略齊、豫,北至京師,所至考攬山川,校其戶口、扼塞險易,以推知古今因革之宜,與其戰守得失之數”。[3]此種心胸,由兒子寶箴繼承了。
偉琳曾創辦義寧書院。洪楊的太平軍占領武昌后,江西也在其侵襲范圍內。偉琳曾組織團練,保衛家鄉,歷時數年。后來,陳寶箴撰有《記義寧州牧葉公濟英御城死難事》和《義寧同仇錄》二文,敘說此事。[4]
陳寶箴是陳偉琳的第三子,生于1831年(道光十一年)。1851年(咸豐元年)有恩科鄉試,陳寶箴參加鄉試并成為舉人。其時,太平軍勢焰正烈,陳寶箴便協同父親辦團練,保家衛鄉。父親死后,陳寶箴繼續率領團練與太平軍作戰。
1860年(咸豐十年),陳寶箴赴京參加會試,名落孫山。陳寶箴在京師盤桓了三年。此時,正值英法聯軍攻入北京。陳寶箴之子陳三立在《湖南巡撫先府君行狀》中說,圓明園起火時,陳寶箴正在酒樓飲酒,見到火起,“錘案大號,盡驚其坐人”。[5]
陳寶箴旅居京師期間,結識了許多來自各地的“雋異方雅之士”,與易佩紳、羅享奎二人尤其意氣相投。陳三立在《湖南巡撫先府君行狀》中說三人“以道義經濟相切摩,有三君子之目”。[6]洪楊起事后,易、羅二人到南方率領湘軍與太平軍作戰,邀陳寶箴南下相助。陳寶箴先回江西探望了母親,隨即赴湖南,加入易、羅組建的果健營,與太平軍石達開部作戰,激戰數月,戰功卓著,果健營聲震東南。隨后陳寶箴拜訪了駐扎在安慶的曾國藩。曾國藩對陳寶箴十分欣賞,嘆為“海內奇士”。雖然曾國藩極欲留陳寶箴于自己幕中,但陳寶箴更愿在前線直接參與作戰,于是到江西席寶田處參與謀劃。席寶田是湖南東安人,從小好兵術。洪楊起事,席寶田到江西輔佐劉坤一、江忠義與太平軍作戰。1859年(咸豐九年),席寶田率軍追擊石達開部到廣西,克復柳州,并因此功而賞戴花翎。此后,席寶田在湖南招募千人,組建精毅營,專將一軍。同治初年,曾國藩調席寶田入江西作戰,席在贛戰功屢屢。而陳寶箴的襄贊起了很大作用,因了陳寶箴,席寶田方能“累用奇策決勝”。
曾國藩攻克南京后,天國的幼王洪福瑱倉皇逃往福建。陳寶箴建議席寶田派兵在廣昌、石城間設伏。席寶田依其計,果然俘獲洪仁玕、黃文英和洪仁政等天國政要十余人,又追蹤并擒獲洪福瑱,立一大功。可見陳寶箴堪稱知兵。但陳寶箴并不把生擒天國幼主視為己功,嘗言:“吾雖臆決幸中,然非席公堅忍,用將士死力,福瑱終不可得,席公于用兵天授也。”[7]
席寶田屢欲保舉陳寶箴為知府,陳都謝絕。此時曾國藩開府南京,陳寶箴遂入曾幕。曾國藩調任直隸總督,陳寶箴才決定謀一正式官職。先是以知府的身份在湖南候補,此后二十五年間,輾轉于湖南、河北、浙江、廣東、湖北等地,歷任湖南辰沅道、河北兵務道、浙江按察使、湖北布政使等職,其間還有幾年因蒙冤而罷官,在家賦閑。二十五年間在各地調來調去,官職卻幾乎不升,這情形是不多見的。郭嵩燾是陳寶箴好友,他認為陳寶箴之所以在仕途進步緩慢,是因為“自遠于榮利,而人亦因其自遠而遠之”。意思是,既然你自己不追求“進步”,別人也就懶得答理你,有了升官的機會也不考慮你。雖然在官場上總是原地踏步,但“每到一地,每任一職,都有突出治績”,尤以善治盜和善治水著稱。[8]
陳寶箴服膺曾國藩,曾國藩曾對陳寶箴說,要轉移一地的風氣,“不必達而在上也。但汝數君子……沉潛味道,各存一不求富貴利達之心,一人唱之,百人和之,則風氣轉矣”。劉夢溪指出,曾國藩的教誨、囑托,深刻地影響了陳寶箴。陳寶箴實際上把曾國藩的此種教誨當作了座右銘。后來,陳寶箴在自己的衙署貼一對聯:“執法在持平,只權衡輕重低昂,無所謂用寬用猛;問心期自慊,不計較毀譽得失,乃能求公是公非。”這表達的正是“存一不求富貴利達之心”的意思。[9]
陳寅恪在《寒柳堂記夢未定稿》中這樣言及祖父陳寶箴:“先祖僅中乙科,以家貧養親,不得已而就末職,其仕清朝,不甚通顯,中更挫跌,罷廢八稔。年過六十,始得巡撫湖南小省。在位不逾三載,竟獲嚴譴。”[10]這把陳寶箴的仕途經歷做了簡短的說明。陳寶箴在“末職”上蹭蹬了許多年,其間還有八年賦閑或沒有正式官職。
1895年9月(光緒二十一年七月),陳寶箴被任命為湖南巡撫,此時他已經六十四歲,而長子陳三立(陳寅恪之父)也已經四十二歲了。陳寅恪稱湖南為“小省”,多少是在刻意渲染乃祖仕途不得意。湖南的政治、軍事地位,其實是很重要的。出任一省巡撫,是所謂封疆大吏,又遠離京師,對于渴望有所作為者,是能夠作為一番了。而陳寶箴本來就把曾國藩的教誨作為座右銘,為官不求富貴利達,但求造福生民。曾國藩曾希望陳寶箴能夠擔負起“轉移風氣”的重任。如果說,此前在“末職”任上時尚不足以言“轉移風氣”,那巡撫一省,就可以做“轉移風氣”之事,更何況這是曾國藩的家鄉。此時曾國藩已經作古,而作為曾經受惠于曾國藩又十分崇敬曾國藩的人,陳寶箴到了湖南任巡撫,自然要把曾國藩“轉移風氣”之囑托,在湖南努力實現了。
更重要的是,陳寶箴就任湖南巡撫,是在1895年。此時,甲午海戰剛剛敗給日本。甲午海戰敗給日本,對中國朝野的心理沖擊,是空前之巨的,遠甚于此前敗給西方人。敗給西方,是敗給一種不可知的力量。而日本,我們太熟悉了。千百年來,一直對我們亦步亦趨,恭順而謙卑。如今竟然敗在這蕞爾小國手下,而且敗得如此之慘,讓人如何能接受?此前與英夷等作戰,對方使用的是火器,我們用的是冷兵器。這不僅是兩個國家在打仗,更是兩個時代在打仗。我們輸了,不難理解。可此番與小日本的海戰,我們北洋水師的武器裝備,并不比日本差,卻仍然敗了,這怎能不讓人猛醒?怎能不讓人痛感中國必須維新,必須變法,必須實行系統性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