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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星期一,恩約羅格上學了。他不知道學校在哪里,雖然他知道學校就在那邊,但他從來沒到那邊去過。上學那一天,帶路的是姆韋哈吉。她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恩約羅格一直很欣賞她。記得有一次,有幾個牧童和她的兄弟們打架,彼此扔石頭,有塊石頭正好打中了站在旁邊的姆韋哈吉,牧童們一溜煙跑了,她的兄弟們氣憤地追趕他們,留下她一個人,急得她直哭。這一切全被站在附近的恩約羅格看見了。他朝她走過去,當時他覺得應(yīng)該安慰她。可是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比他有知識,還帶著他上學咧。

姆韋哈吉是賈科波的女兒;賈科波就是恩戈索住處的房地產(chǎn)主。恩戈索是一位穆霍伊[1],恩約羅格不理解他父親為什么會成為穆霍伊。這也許是因為孩子們不理解大人的事情吧,這些事情對他來說太深奧了。賈科波有三男二女,一男一女已長大成人,其他兩個男孩年紀還小。大女兒叫露西亞,是一個教師。在恩約羅格看來,露西亞這個名字美極了,在他們兄弟姐妹的名字中,最美的就是露西亞。

學校里的同學們很粗魯,喜歡放肆地開恩約羅格的玩笑。他不喜歡這樣開玩笑。他想,如果他也這樣做,媽媽是一定會生氣的。

“你是恩朱卡!”一個同學無禮地對他說。

“不……我不是恩——朱——卡。”他雖不明白恩朱卡的含義是什么,但他明白這是罵人的話。

“那你是什么?”

“我是恩約羅格。”

周圍的同學們一陣大笑。恩約羅格心里很惱火,“這到底是指什么呢?”他想。

“你就是恩朱卡,你背這個包吧!”旁邊另一個同學淘氣地對他說。

恩約羅格走過去正要背那個包時,姆韋哈吉站了出來,替他解了圍。

“他是我的恩朱卡,不許你們碰他。”

有些同學放聲大笑,有些同學譏笑說:

“放開!放開姆韋哈吉的恩朱卡!”

“他是姆韋哈吉的男人!”

“他是姆韋哈吉頂好的男人,喏!恩朱卡是姆韋哈吉的男人!”

“既然是恩朱卡,就必須替我背包。”那個同學不服氣地說。

這些侮辱性的語言使恩約羅格又急又氣,不知所措。這時,姆韋哈吉忍無可忍,大叫了一聲:“他是我的恩朱卡,怎么樣!看你們誰敢碰他一下!”

周圍平靜下來。恩約羅格非常感激她。可以看出這些同學怕她;因為她的姐姐是他們的老師,他們怕她在姐姐面前告他們的狀。

學校,對恩約羅格來說是陌生的,但又是令人神往的。校園里,高大、宏偉的教堂深深地吸引著他。在恩約羅格眼里,那是神靈的圣地,也是上帝之宮。然而,使他感到驚訝的是,在如此圣潔的地方,有些同學竟然大吵大嚷。因為,他從孩提時代起,大人就囑咐他,對那些神圣的地方,如墓地或攀藤附蔓的叢林,要虔誠尊重,不能輕舉妄動。

老師身穿白色短袖襯衫和淺綠色裙子。恩約羅格對白色和綠色有特殊的愛好。每年雨季,百草萌動,大地一片翠綠,萬綠叢中夾雜著朵朵盛開的白色花朵,顯得格外可愛、素雅。在他看來,穿著白色上衣和綠色裙子的老師簡直像是青翠欲滴的芳草叢中一朵盛開的雪白鮮花。盡管如此,恩約羅格對老師還是懷著一種敬畏的心理。因為就在此后兩天,他看見老師用棍子打?qū)W生。啪!啪!“將另一只手伸過來!”棍子打在學生手掌上,發(fā)出一陣陣“啪!啪!啪!”的聲音,后來棍子都折斷成了好幾截。恩約羅格覺得老師的棍子好像打在他身上一樣,心里隱隱作痛。老師懲罰學生時,面部顯得那樣難看。恩約羅格不愿看到學生挨老師打。他看到這個學生挨打時,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可又覺得這個學生不該用“恩朱卡”這個外號來罵他。就在這一天,他才明白“恩朱卡”的意思是指新來的人。

恩約羅格上學放學,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每天放學,他總比同村的其他同學回家得早。他不喜歡天黑才回家。只有那些懶惰的學生才愿意在外邊閑逛。因為他們知道早回家就得幫家里干活,因此他們常常在放學的路上追逐玩耍,或者慢慢徘徊,以消磨時間,回家后他們就對家長說:“露西亞老師(或伊薩卡老師)讓我們這時才回家的。”

這些謊話有時也被識破,一被識破他們就得挨打。恩約羅格不愿意這樣做,更不愿意挨打。

大約過了三個星期,有一天,恩約羅格真的惹他媽媽生氣了。這應(yīng)該說是姆韋哈吉的過錯。放學時,姆韋哈吉約他一起回家,因為他們兩家住得很近。況且姆韋哈吉告訴過他,她害怕幾個男同學。恩約羅格欣然答應(yīng)。在回家的路上,他倆一起有說有笑,慢慢地朝家走去;路過離村不遠的一座小山時,他倆在山頂上坐了下來,開始擲石頭玩,比賽誰擲得遠。對男孩來說,能和家庭地位比自己高的女孩子一起玩,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他們玩得太高興了,以致太陽下了山他倆還不知道。妮約卡比眼看太陽已經(jīng)下山,山谷中已經(jīng)暮色蒼茫,夜幕即將降臨,她就心急火燎,匆匆走出家門來找他了,湊巧看見了他倆。雖然恩約羅格當時沒挨打,但他心里明白,媽媽是不會輕易放過這件事的。妮約卡比確實不喜歡她的孩子和富家子女來往,她覺得這種交往對孩子不會有什么好處。

恩約羅格認為這是姆韋哈吉的過錯,她也許不是一個好姑娘。因此他暗下決心從此不再跟她玩了,放學時也不再等她了。

一天,恩約羅格放學回家時,媽媽像往常一樣正在剝蓖麻子,這種蓖麻子可以榨油。過去,媽媽常把幾個月里慢慢剝出來的蓖麻子集中在一起,然后拿到市場去賣。

“媽媽,我來幫忙。”

“不,先做你的作業(yè)去。”

孩子上學了,妮約卡比心里就別提有多高興了。每當她看到孩子低著頭在寫字板上寫字或者高聲讀書時,她心里總覺得亮堂,感到快慰。每當她叫孩子去念書或做算術(shù)時,她心里更感到無限的滿足。如果她有朝一日見到孩子能寫信、計算和講英語,那將是她當媽媽的最大的榮譽。她在琢磨霍爾蘭斯夫人關(guān)于自己的兒女在學校念書的心理。她也一定和自己有同樣的想法,或者就像賈科波的妻子朱莉安娜那樣。她一定也感到非常自豪,因為她有一個女兒當老師,一個兒子據(jù)說很快就要乘飛機到國外留學去了。這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是真正的生活。如果有一天,他或她能榮幸地對人說:“看,我也和其他當父母的一樣,有一個有學識的好孩子。”那么就是窮死了也心甘情愿。

這是常理,就是沒有學問的人也明白這一點。做媽媽的,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和最有意義的事莫過于此了。這就是她極力勸說丈夫恩戈索讓一個孩子上學的原因。她的另一個孩子在世界大戰(zhàn)期間喪生了。這件事在妮約卡比心里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創(chuàng)傷。他為什么要為白人的戰(zhàn)爭去賣命?妮約卡比從未想過自己的兒子竟會成為別人的犧牲品。如果恩約羅格現(xiàn)在就有白人那樣的學問,那么恩戈索還有必要繼續(xù)為霍爾蘭斯先生干活嗎?他家還會像阿霍伊[2]那樣寄人籬下、受人白眼嗎?一切希望和全部熱情匯集在一起,全是為了一件事——盼望兒子學業(yè)有成。這幾天,妮約卡比甚至還想,如果她手里有許多錢的話,她甚至想將已經(jīng)成家的女兒們也送去上學。這樣,她家的孩子們都會有學問,并且會講英語了。

“媽媽,你再給我講講以前講過的故事吧!”恩約羅格習慣地跪下,幫媽媽剝蓖麻子。

“嗯……嗯……”妮約卡比用嘴吹著手中蓖麻子的皮,一邊嗯嗯。停了一會兒,微笑著說:

“你這孩子,你幫我的忙,原來是想讓我講故事?”

“媽媽,呃,你一定要講!”恩約羅格耐心地說服媽媽。

“為什么我一定要講?”她停了手,不耐煩地回答說,然后又繼續(xù)剝蓖麻子。

“今天老師要我在課堂上講一個故事。但我從座位上站起來時,同學們都看著我,我心里撲通撲通亂跳,害怕極了。”他停了一會兒,繼續(xù)說:

“當時,我曾想起你給我講過的關(guān)于伊利穆的故事[3],但一害怕,就把故事給忘了。”他聲音很低,愁容滿面,顯得很難過,好像犯了什么錯誤似的。

“男人是不該有害怕心理的。當時你應(yīng)該動動腦筋,另講一個故事。其實你知道好多故事,我們過去給你講過我們部族中的許多故事,如果你都忘光了,那我們不就白費了時間嗎?”

“媽媽,我告訴你,真的,那些故事我全忘啦。”

恩約羅格說得那樣真誠。妮約卡比心里不知是喜是急。她笑了。一向不易動感情的恩約羅格也笑了。媽媽一笑,他覺得媽媽更可親了。媽媽牙齒雪白,一生中從未生過氣。

“真是膽小鬼。好吧,今天晚上我給你講故事……啊,對了,我差點兒忘了,你大媽讓你去找哥哥,你現(xiàn)在馬上就去。”

恩約羅格到屋里放下了書包和寫字板,回頭就匆匆地往外跑。

“恩約羅格!你回來!”他剛跑出幾步,媽媽就在后面叫了他一聲。

他又走了回來。

“你為什么不脫下校服?”

他看上去有點兒難為情。真的,要是沒有忘記就好了。他又回到屋里,小心地脫下了校服,換上破舊的粗布衫。是的,應(yīng)當好好地保護這件衣服,盡可能多穿一些時間。

恩約羅格必須經(jīng)過姆韋哈吉家附近的一條小道。姆韋哈吉家綠樹環(huán)抱,周圍就像有一道高高的籬笆;透過樹縫,隱隱約約可以望見她家豪華的房舍——鐵皮房頂和木板墻,帶有濃厚的歐洲特色,它給人一種望而生畏的感覺。從前,恩約羅格曾不止一次來過這里,那是和同伴們替賈科波摘除蟲菊以后為了領(lǐng)工錢時去的,但他只是待在門口,從未進去過。這座房舍里究竟是什么樣子?恩約羅格懷著好奇心,總想有一天能進去看看。

有一年的圣誕節(jié),恩約羅格和其他孩子們得到朱莉安娜的邀請,去參加節(jié)日聚餐活動,終于有機會到過她家的廚房,廚房在房屋的一側(cè),是一個用草和泥建成的富有鄉(xiāng)土特色的圓形建筑,那是廚子們做飯的地方,也是仆人的住處。朱莉安娜是一個粗壯的女人,圓圓的臉,面目清秀,眼神里常常露出一種傲氣。但是,她虔誠,有同情心,喜歡所有的孩子。每年圣誕節(jié),她常常給孩子們準備很多香甜可口的面包。

這一天,盤子里全是香噴噴的面包,堆得像一座陡直的、閃光的小山,可愛極了;孩子們饞涎欲滴。恩約羅格直冒口水,但又不好意思往下咽,生怕咽口水的聲音被朱莉安娜和孩子們聽見,在他們面前丟臉。然而,對孩子們來說,這一天中最倒霉的時刻到了。正當孩子們閉著眼睛做飯前祈禱時,突然有個孩子發(fā)出一聲使人好笑的怪叫,隨即恩約羅格也禁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緊接著另一個孩子也笑了,而且聲音更大。最后又有兩個孩子一起放聲大笑,這樣一來,祈禱被打斷了。朱莉安娜非常生氣,因此開始滔滔不絕地對恩約羅格和其他孩子進行長時間的訓話。孩子們肚子都餓了,對朱莉安娜的講話都不感興趣,但她還在口若懸河地說著。她說,如果他們(兩個沒有禮貌的孩子)是她自己的孩子,她將把他們趕出去,兩天不給飯吃。她述說她自己的孩子一向很聽話,從來不做這樣不懂禮貌的事。她把自己的孩子都教育得既講文明,又懂禮貌。最后她告訴孩子們說,她的意思是希望父母們能使孩子們受到良好的教育,就像她教育她自己的孩子那樣,使他們都講文明、懂禮貌。但是有些父母對此卻熟視無睹。因此,她不允許自己的孩子和那些沒有受過教育的野孩子來往。恩約羅格心里悶悶不樂,覺得朱莉安娜的話是指他,是對他的非難和埋怨。也就在這一天,恩約羅格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對姆韋哈吉開始有了好感。那是在她媽媽發(fā)表了長篇大論之后,姆韋哈吉走了過來,態(tài)度誠懇、熱情,似乎是來安慰他被媽媽的高談闊論惹惱了的心。然而,這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這些往事就像藍色的遠山漸漸沉入了茫茫的暮靄。

沒走多遠,恩約羅格見到姆韋哈吉從另一個方向朝他走了過來,如果他一直朝前走去,他就會和她相遇。但他突然覺得還是不見她為好,因為他穿的粗布衣服,只能勉強遮住身體,風一吹,下身就會露出來。他頓時緊張起來,猶豫不決,為自己身上的衣服感到難堪,但在他上學以前,他從未在意自己所穿的衣服,就他所知,這件衣服是他出生以來絕無僅有的一件。他凝神佇立一會兒以后,猛然回頭朝左邊的另一條路走去。周圍的山坡地全是賈科波的除蟲菊種植園,往前走,有一片樹林,穿過樹林再往前走,那里有印度人和非洲人開設(shè)的商店。從這里遠遠望去,只能看見幾家商店的屋頂。霍爾蘭斯的土地與右邊一片狹長的山坡地交界,這片山坡地是恩約羅格的父親恩戈索經(jīng)常干活的地方。恩約羅格每天上學都要從這里走過。

他離開了除蟲菊地,改道穿過另一塊土地。這里離木工恩加恩加的院子就不遠了。卡馬烏就是跟這位木工當學徒的。為了卡馬烏學木工,恩戈索曾送給恩加恩加一只羊和一百五十先令的酬金。恩加恩加一家在村中可算是富庶人家了。因為他自己有土地,村里任何擁有土地的人都被當作富人。相反,盡管某人有許多錢,還有許多輛車,但是自己沒有土地,那他在人們眼里絕不會是富翁。一個人雖然衣著襤褸,但他自己有土地,哪怕只有一英畝肥沃的土地,那么人們就會覺得他比有錢的人神氣得多。

恩加恩加娶了三個妻子,雖說他比恩戈索年輕,但他已經(jīng)完全有能力供養(yǎng)她們。他沒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他也沒有沾邊。盡管他為人處世有些華而不實,但人們認為他還是有點兒小聰明的。他有手藝,人們常常將大刀、鐮刀和鋤頭之類的農(nóng)具送到他那里,請他修理或安上把柄。他還常常替人修理籬笆、做各式桌子和床之類的家具。他還會講各種各樣的故事。這在村里的人們眼里,男人有這一手,也是一種能耐吧!

恩約羅格還未走到木匠的院子,就已看見哥哥朝他這邊走來。卡馬烏剛剛干完當天的活。恩約羅格一見到哥哥,心里就很高興。論年紀,卡馬烏比他大得多,但他們兄弟倆親密無間。

“走吧,弟弟。”卡馬烏拉著恩約羅格的手說,他臉上顯得懊惱和失望。

“今天你回家晚了!”

“他就是那樣的人!”卡馬烏緊繃著臉說。

恩約羅格猜想,今天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否則哥哥是不會這么生氣的。

“他不是好人嗎?”

“好人?要不是父親付了那么多錢給他,我才不去他那個鬼地方呢。我拜他為師學木工已經(jīng)半年了,直至昨天他才開始讓我動刨子。他整天將我當小工使喚,一會兒拿這,一會兒拿那,整天讓我在旁邊看著,學手藝光看不動手能學會嗎?每天不是讓我掃院子、倒垃圾,就是替他拿工具。你要是碰他的一點兒什么東西,咳……”卡馬烏越說越生氣,“他的小老婆還叫我整天替她抱孩子,她自己裝得就像白人的太太,她簡直把我當保姆了。啊!我的天哪,光是這件事就夠你煩惱和……”

“你為什么不告訴爸爸呢?”恩約羅格沒等哥哥說完,就插嘴問道。

“你不知道,告訴爸爸有什么用呢?對于光看不動手的辦法,他顯然是和恩加恩加的看法一樣的,因為這套學藝的辦法,古往今來一直是這樣的。可是他們哪里知道,今天一切全變了!”

他們各自沉默著朝前走去,一路上悶悶不樂。夜幕降臨了,周圍灰蒙蒙的。恩約羅格沉思著,腦子里突然出現(xiàn)了疑云,問道:

“為什么他要那樣對待你?他不也是黑人嗎?”

“關(guān)鍵不在于是不是黑人。”卡馬烏沮喪地說,“有那樣一種人,無論是黑人還是白人,他滿懷嫉妒心,總怕別人比他好,總想壟斷一切,對于那些沒有天分而有求于他的人,他從來就是吝嗇的。木匠們和有一技之長的人就屬于這種人。甚至富人也是這樣,他們總是怕別人也富起來,總想唯我獨富。”

“也許是這樣。”恩約羅格深有感觸地說。對他來說,他從未見過卡馬烏像今天這樣侃侃而談。

“……有些白人甚至比非洲人還好。”

恩約羅格再次被他的話所吸引,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語。

“這就是父親說他愿意為自己干活的原因。因為白人本來就是白人,可是黑人卻要裝成白人,因此往往比白人更壞更粗暴。”

恩約羅格不太明白卡馬烏指的是什么。但他很同情哥哥的遭遇。他向哥哥發(fā)誓,一定要好好念書,永遠不當木工。恩約羅格打算改變話題,因而改口說道:

“媽媽今晚要給我們講故事。”

“真的嗎?”

平時,兄弟倆都喜歡聽故事。講故事成了他們?nèi)业墓餐瑦酆谩?评埠投鞲晁饕粯樱缮嗳缁桑v起故事來繪聲繪色,常常使聽者時而樂得眉飛色舞,時而驚心動魄,意欲拂袖離去。波羅曾參加過大戰(zhàn),但他不愛談他在戰(zhàn)爭中的經(jīng)歷,平素沉默寡言。后來他與酒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他常常喝得酩酊大醉,這時他就破口大罵政府,大罵白人移民:

“我們?yōu)樗麄冏鲬?zhàn),替他們賣命,將他們從他們自己的白人兄弟手中解救出來……”他生氣了,也只有在生氣的時候,他才能談點戰(zhàn)爭的情況。但他也很少提起兄弟姆瓦恩吉在戰(zhàn)爭中死去的傷心事。可以看出他們兄弟之間情義之深。大戰(zhàn)爆發(fā)以前,他們兄弟之間的感情就非同一般,據(jù)說這已經(jīng)是不祥之兆。

波羅、科利和卡馬烏是同胞兄弟,是恩戈索的第一個妻子恩杰莉生的。恩約羅格真正的同胞兄弟是在戰(zhàn)爭中死去的姆瓦恩吉。盡管如此,恩約羅格還是和其他兄弟和睦相處,情如同胞兄弟。科利在非洲人開設(shè)的“綠色旅館”里當雇工。這家旅館臟得難以形容,蒼蠅滿天飛,屋里充滿腐爛發(fā)霉的臭味。但是這里因為有一臺收音機而成了人們向往的場所。恩約羅格經(jīng)常盼望科利回家,因為他一回家就會帶來使人感興趣的消息。約莫從英國回來的消息,就是他回家時告訴大家的。對于他們來說,家里可真是個好地方,他們兄弟們有時就在這里和本村的許多男女青年歡聚一起,圍著燈火,說笑玩耍,談?wù)撍麄兏髯远勀慷玫囊磺小6骷s羅格多么盼望自己早日長大成人,到那時,他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和姑娘們坐在一起,甚至有時還可以像其他青年人那樣碰碰她們。兄弟們有時不回家,家里就顯得冷冷清清,這種沉悶的空氣只有在父親或母親們心情舒暢地講故事時才得以打破。

他們回到家里時,黑夜已靜靜地來到了人間。“大媽叫你。”一進門,恩約羅格就告訴卡馬烏說。當妮約卡比成為恩戈索的第二個妻子時,孩子們便稱恩杰莉為“大媽”,而稱妮約卡比為“媽媽”。這種稱呼是她們彼此同意了的,并且成了一種習慣。

“她叫我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

卡馬烏轉(zhuǎn)身走了出去。恩約羅格靜靜地目送他跨出門檻。突然,他提高聲音叫道:“喂,別忘了過一會兒就回到這里來,今天媽媽要講故事。”

“一會兒就回來。”卡馬烏回答說。他那低沉的回答聲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不一會兒,卡馬烏回來了。

“給我們講故事吧!”

“現(xiàn)在?不,現(xiàn)在別來打擾我。”妮約卡比說。

“真是一個不怎么樣的女人,我要是我爸爸就不娶你。”卡馬烏總喜歡這樣和她開玩笑。然而今天這種玩笑卻有點兒勉強,因此并沒有給他們帶來歡笑。

“哎,他舍得嗎?”

“不見得吧!”恩戈索剛進門就幽默地說。從他眼里可以看出他那若隱若現(xiàn)的得意神情。

“我向她求婚時,你就別提她有多高興了。她差點嫁不出去。后來我同情她,因此娶了她。”

“當時有許多小伙子都喜歡我,向我求愛,我都一一拒絕了。如果我當時拒絕你爸爸的話,他心里會有什么滋味,他自己知道。”

“她的話不可信!絕不可信!”恩戈索無可奈何地搖著頭說。

飯菜端上來了,恩戈索開始就餐,一家人都若有所思,默默無言。孩子們在父親面前感到拘束,誰也不敢隨便開玩笑。恩約羅格的話打破了這種難堪的沉默:

“給我們講故事吧,別忘了這是你自己答應(yīng)的。”

“你們這些孩子呀!好啦,你們還沒有讓你們爸爸講過故事,今天就讓他給你們講吧。”妮約卡比說完,微笑著瞧了丈夫一眼。看來今天她的心情很舒暢。

“好吧,你們上我的床來,我給你們講。”

恩約羅格一向?qū)Ω赣H有畏懼心理,因此對父親言聽計從。

“……那一天,風雨大作,雷電交加,震撼著喀林亞加的土地和森林。剛剛被創(chuàng)世主投進山林的飛禽走獸惶恐不安。當時一連數(shù)天,日月無光,天昏地暗,野獸停止了活動,樹木花草停止了生長,大地一片死寂。只有那可怕的雷電,還在劈天砍地,想毀滅世間的一切生靈。就在這一天,天地黑沉沉的,誰也說不出到底有多黑,就只知道連最強的陽光也照不透它。

“就在那一天最黑最黑的夜里,在喀林亞加山腳下,有一棵小樹苗破土而出,開始時是一株苗苗,慢慢越長越高,最后竟沖破了黑暗,去尋找陽光。樹本身有精靈。這棵樹繼續(xù)往上長,長得根深葉茂,最后又是滿樹繁花——你知道嗎,這是一棵在驚雷大作的黑夜里成長起來的圣樹,這棵樹叫穆庫尤樹,上帝之樹。那時正是開天辟地之時,就在這棵圣樹底下,上帝造出了一男一女,男的叫吉庫尤,女的叫穆姆比。不久之后,風止雷息,萬丈紅霞捧出了初升的太陽,霞光萬道沖走了沉沉夜幕,黑夜消失在光燦燦的天宇之中。金色的陽光給天地萬物重新帶來溫暖,飛禽走獸恢復(fù)了常態(tài),又開始活躍起來了。它們再也不為黑暗而怒吼哀鳴,而是為創(chuàng)世主、吉庫尤和穆姆比的仁慈而歌唱。

“當時,創(chuàng)世主還有一個圣潔的名字叫穆魯恩故。他將吉庫尤和穆姆比從圣山送到西利安納附近的丘陵和峽谷交錯的國度,然后又將他們安置在你們常常聽人提到的穆庫魯韋·瓦·加薩恩加。創(chuàng)世主賜給他們土地——這就是,孩子們你們聽見了嗎,這也就是上帝賞賜給他們的土地,然后還對他們說:

“‘喂,善男和信女,我將這塊土地賜給你們;

“‘這里的一切屬于你們,你們可以播種耕耘,安居樂業(yè),并向我進貢;

“‘你們都在我的圣樹之下,只有我才是你們?nèi)f能的主……’”

恩戈索眼里閃耀著神奇的光芒。他似乎已經(jīng)忘掉了周圍的一切,忘掉了眼前的卡馬烏、恩約羅格、波羅、科利和其他前來聽他講故事以消磨時光的男女青年。他隱約覺得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靈感,好像自己發(fā)現(xiàn)了什么難以言宣的秘密。波羅坐在父親背后的一個角落里,人們看不見他臉部的表情。他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前方,似乎覺得已經(jīng)看到了故事里的一切:他見到了一輪紅日從東方升起,奪目的光芒沖散了沉沉黑夜。陽光普照大地,天地間的悲傷和恐懼已經(jīng)煙消云散。圣樹底下,造就了萬物生靈,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嶄新的大千世界,吉庫尤和穆姆比無疑是這個新世界最幸運的人,他們陪著高貴的穆魯恩故漫游整個新的王國……恩約羅格心里想,他要是能在穆魯恩故身邊多好,伴隨著他那高貴的身影,也能踏遍這個王國的山山水水。這時他突然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

“這片國土在哪里?”

青年們聞聲轉(zhuǎn)過臉來,驚奇地看著他。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老了,我也常常朝夕問自己:從前發(fā)生過什么呢?喂,尊敬的穆魯恩故,你賜給我們的土地到哪里去了呢?偉大的創(chuàng)世主啊,你不是答應(yīng)過給我們土地嗎?有時候,我想放聲大哭或毀滅自己,以擺脫那種由于土地被無理奪去而留下的怨恨。我曾對天發(fā)問:尊貴的穆魯恩故,你留給你的子孫是什么呢?難道你要他們赤身裸體,一無所有嗎?

“后來,妒忌人間繁榮安寧的魔鬼給大地帶來了災(zāi)難,那是個大旱之年,火一般的太陽烤著大地,赤地千里,寸草不生,鼠疫流行,牲口死亡,災(zāi)民們貧病交加。當時人們想知道,是不是因為穆姆比的子孫們忘了給穆魯恩故祭品,所以穆魯恩故沒有給人間灑下滋潤萬物的圣潔的眼淚呢?從前,吉庫尤的一位叫穆戈·瓦·吉比羅的預(yù)言家曾警告部族的人們說,不久的將來會有一個白人到我們部族里來。嗣后,白人確實來了,他是從一個遙遠的國家來到這里的,他占領(lǐng)了我們的土地,不過,開始時,他只是占領(lǐng)了我們的一部分土地。

“后來爆發(fā)了戰(zhàn)爭,那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那時候我還年輕,雖已行過割禮,畢竟還是小孩。我們都被強迫參加了戰(zhàn)爭,為白人士兵砍樹、開山、鋪路。戰(zhàn)爭結(jié)束以后,我們雖然重歸故土,但一個個已精疲力盡,元氣大傷。我們期待英國人能給我們一點兒什么報酬,更希望能夠回到我們原來的土地上,精耕細作,豐衣足食,重整家園。可是,不,實際上絕不是這樣,土地沒有了,我的父親和其他的鄉(xiāng)親們已經(jīng)從我們原來的土地上被趕走了。父親日夜盼望有朝一日白人離開這兒,歸還他們土地。穆戈不是也曾預(yù)言過白人總有一天要離開嗎?但白人一直沒有離開,因此可憐的父親就在絕望之中像穆霍伊那樣離開了人世。后來,這些土地在沒有賣給賈科波以前成了查希拉的財產(chǎn)。我就是在這塊土地上一邊替人干活,一邊長大的。”恩戈索停頓了一下,環(huán)視四周聽他講故事的一些年輕人,見他們一個個安靜地聽著,臉部表情很嚴肅,因此他搖了搖頭繼續(xù)說:“……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當雇工……”

“你指的是霍爾蘭斯先生耕種的那塊土地嗎?”波羅突然用譏諷的口氣問道。

“就是那塊土地,從前父親曾經(jīng)親自告訴過我。后來,我一邊在這塊土地上干活,一邊等待著有一天歸還我們土地的預(yù)言能夠成為現(xiàn)實。”

“你認為能夠成為現(xiàn)實嗎?”科利的提問打破了恩戈索回答后的短暫的沉默。

“我也不知道。古時候,在我們這個山巒重疊的國度里,仿佛到處都臥著一只只沉睡的獅子。有一天,山崩地裂,誕生了一位偉人。人們認為他是一位能將白人趕出去的人。后來,他主張人們聯(lián)合起來,因而被壞人暗殺了。我一直在等待著土地歸還我們的那一天,也許在我有生之年,這個愿望再也不可能實現(xiàn)了……然而,我的穆魯恩故,我是多么希望那一天早日來到啊!”

他們之中不知有誰咳了一聲,然后是一陣沉寂。旁邊角落里有一個年輕人想開玩笑諷刺白人的行徑和人們想象中的白人的皮膚,但是沒有人理他,他自己笑了一聲,最后也安靜了。恩約羅格覺得今天似乎得到了一種啟示,使他明白了這樣一種事實,那就是現(xiàn)在霍爾蘭斯占有的土地本來是屬于他家的。

波羅正在沉思,父親昔日的境遇歷歷在目。父親參戰(zhàn)回來,可是土地卻被別人強占了。他自己也參加過戰(zhàn)爭,是反希特勒的。他去過埃及、耶路撒冷和緬甸,開闊了眼界,增長了見識。在戰(zhàn)爭過程中,他在死亡線上掙扎,生命常常是朝不保夕的。但這一切已成過去,隨著時光的流逝,往事已在記憶中慢慢消逝了。唯獨一件使他終生難忘的事是他兄弟姆瓦恩吉的死;他常常問自己,他的死是為了什么?又是為了誰呢?

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波羅重歸故里時,再也不是天真幼稚的青年了,他成了一個稍經(jīng)世故的成年人。但他回到家鄉(xiāng)以后,也是一無所有,賴以生存的土地沒有了。他聆聽父親所講的故事,聽著聽著,觸景生情,不覺怒從心起。難道人們能這樣日復(fù)一日無所作為地允許白人占領(lǐng)他們的土地嗎?什么預(yù)言不預(yù)言,全是騙人的鬼話。

在年輕人的喧鬧聲中,他突然大叫一聲:“讓預(yù)言見鬼去吧!”

有人在低聲地議論什么,還有人問他父親:“你為什么還要為搶走我們土地的人繼續(xù)干活呢?為什么要為這樣的人效勞呢?”

波羅站了起來,憤然跑出門外,去尋找“為什么”的答案了。


[1] 村民們成立的一個秘密組織的成員的名字。這個組織的宗旨是反對白人統(tǒng)治。

[2] 指無業(yè)的、在街頭流浪的人。

[3] 《圣經(jīng)》里的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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