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
- (德)海涅
- 10158字
- 2020-08-07 17:47:23
譯本序
譯者在一九七三年翻譯海涅的長詩《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時,在每章的后邊都作了必要的說明和注釋,如今校閱譯稿,認為還有幾點需要作些說明。這幾點是:一、這篇長詩為什么標題為《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二、海涅諷刺什么,歌頌什么;三、馬克思與海涅在巴黎的交往和這篇長詩的關系;四、關于翻譯方面的幾句話。
一 為什么標題為《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
海涅從一八三一年五月離開德國流亡到巴黎,直到一八五六年二月在巴黎逝世,在將及二十五年的歲月里,他只在一八四三年十月至十二月、一八四四年七月至十月回德國兩次。兩次回國的目的地都是漢堡。他第一次回國是為了探視他的母親,并與漢堡出版商康培協商解決關于出版他的著作的一些問題,但最大的收獲是《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的產生。他第二次去漢堡,主要是親自安排他的詩集《新詩》和這篇長詩的印刷出版事宜。海涅在十九世紀二十年代德國的文學界是以一部抒情詩《歌集》和四部散文《旅行記》聞名的,《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用海涅自己的話說,則“是一個嶄新的品種,詩體的旅行記,它將顯示出一種比那些最著名的政治鼓動詩更為高級的政治”。
這部“詩體的旅行記”不同于一般的旅行記,按照旅程的順序記載路上的見聞和感想。詩里敘述的作者在德國境內經過的城市和地區,并不是海涅去漢堡時經過的地方,而是他從漢堡回巴黎所走的路線。關于時間,長詩的第一行說明是在十一月,實際上海涅在十月二十九日已經到達漢堡了。詩里的地點和時間,都不符合旅行的實際,這并不是主要的問題,主要的問題是作者為什么把這篇長詩標題為《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德國”是現實的,“童話”是非現實的,現實的德國和非現實的童話是怎樣一種關系?
海涅在這篇長詩的《序言》里說,他還要寫“另一本書”,作為補充。這“另一本書”是用書信體寫的,沒有完成,只寫出第一封信(后來海涅文集的編纂者給這片斷標題為《關于德國的通信》),其中有一處記載著海涅在柏林大學讀書時跟黑格爾的一段談話:“當我對于‘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那句話表示不滿時,他奇異地微笑,并解釋說,這也可以說成是‘凡是合理的都必須存在’。”黑格爾的“凡是現實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現實的”這個命題,通過黑格爾對海涅的解釋,使人領會到其中隱藏著的革命意義。對此,恩格斯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里有更為深刻的闡述:“根據黑格爾的意見,現實性決不是某種社會制度或政治制度在一切環境和一切時代所固有的屬性。恰恰相反,羅馬共和國是現實的,但是把它排斥掉的羅馬帝國也是現實的。法國的君主制在一七八九年已經變得如此不現實,即如此喪失了任何必然性,如此不合理,以致必須由大革命(黑格爾談論這次革命時總是興高采烈的)來把它消滅掉。所以,在這里,君主制是不現實的,革命是現實的。同樣,在發展的進程中,以前的一切現實的東西都會成為不現實的,都會喪失自己的自然性、自己存在的權利、自己的合理性;一種新的、富有生命力的現實的東西就會起來代替正在衰亡的現實的東西,——如果舊的東西足夠理智,不加抵抗即行死亡,那就和平地代替;如果舊的東西抵抗這種必然性,那就通過暴力來代替。[1]”從這種現實與不現實、合理與不合理之間的辯證關系,可以理解海涅為什么把這篇長詩叫做《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以下簡稱《童話》)。至于海涅在一八四一年寫過另一篇長詩《阿塔·特洛爾,一個夏夜的夢》,這里“冬天的童話”與“夏夜的夢”在標題上是互相對應的,但在內容上并沒有什么聯系。
在十九世紀三十年代末期、四十年代初期,德國的資本主義經濟有所發展,可是在政治方面,德意志聯邦仍然處在封建分割的落后狀態,各邦的王侯大都昏庸無能,而又狂妄自大,廣大人民群眾在他們專制制度的統治下過著被奴役被壓迫的生活。先進的思想被禁止,進步的社會活動家被迫害,自發的工人運動遭受殘酷的鎮壓。資產階級反對派由于它階級本身的脆弱在反動的封建勢力面前顯示出極大的妥協性和不徹底性。一般小市民則安于現狀,對統治者奴顏婢膝,而又自鳴得意。法國在一七八九年前已經變得很不現實的東西,在半個世紀后的德國卻依然存在。海涅在巴黎居住,已經過了十二年零五個月,在巴黎動蕩的社會里,呼吸自由空氣,接觸到當時歐洲各種變革社會的思潮,擴大了眼界,開闊了心胸,一旦回到處于停滯狀態的、沉睡的德國,他深深感到德國社會中腐朽的不合理的現實已經失去了必然性,它早就不應該存在了。可是它不僅不肯自行滅亡,反而用盡一切方法和手段,來扼制任何足以促使它滅亡的革命力量。它越是硬要存在,硬要冒充現實,在海涅看來,它也就越是成為非現實的。對于這些非現實的現實,海涅在這篇長詩中用夢境、幻想、童話和傳說等方法把它寫得光怪陸離,給人以似真還假、似假還真的印象,預示它的必然滅亡和不應存在。過去有些喜劇作者、擅長諷刺的小說家和詩人,善于用這種手法揭露批判社會中的落后現象和反動勢力,海涅的機智和幽默在這方面卻達到一個新的水平,海涅自己也說,《童話》是“一篇極其幽默的旅行敘事詩”。
但是,海涅對于“凡是合理的都必須存在”則抱有信心,給以熱情的歌頌。在當時的德國,反動勢力十分猖獗,進步力量受盡迫害,渾濁的空氣使人窒息,但是新生的事物仍然萌芽成長。在哲學領域中開展了起著重大解放作用的反宗教斗爭,在文藝界“青年德意志”派的作家和詩人們對反動的封建統治進行抨擊,早期的工人運動在工業比較發達的地區已經興起,在勞動人民和知識分子中間傳播著各種不同派別的社會主義思想。這時期,無產階級革命導師馬克思“已從唯心主義轉向唯物主義,從革命民主主義轉向共產主義”[2]。這時,科學的社會主義剛剛開始形成,一八四八年的革命高潮雖然尚未到來,但海涅已經感到“一種新的、富有生命力的現實的東西就會起來代替正在衰亡的現實的東西”[3]。他在《童話》開始的第一章里就以嚴肅的態度歌頌了沒有剝削制度的社會理想;在最后一章里滿懷信心預告新的一代必將到來,給人以現實之感。因為這是合理的,所以必須存在;縱使今天還不存在,明天必定會存在的。
二 作者諷刺什么,歌頌什么?
海涅在《童話》中用大量的篇幅諷刺德國必然滅亡的舊制度和社會中不合理的現象,用一定的章節歌頌合理的未來,并且在適當的地方表達了他自己的思想和立場。作者諷刺的鋒芒主要指向三個方面:第一,普魯士王國的反動政權;第二,所謂反政府的自由主義派別;第三,資產階級庸俗的市儈。
自從一八一三年擊敗拿破侖后,普魯士與奧地利跟沙皇俄國結成“神圣同盟”,它們在歐洲各地鎮壓革命,摧殘進步力量,復辟封建制度,建立所謂歐洲的“新秩序”。普魯士政府實行專制主義、王室司法、書報檢查法令,使國家成為一個警察國家,在德意志聯邦大小三十六個邦國中有典型的代表意義。普魯士國王威廉四世于一八四○年繼承王位后,為了繼續維護專制統治,他自作聰明,違背歷史潮流,采取了一系列理論上和政治上都十分荒謬的措施。他把教會和國家的最高權力集于一身,把恢復中世紀真正的基督教國家看作是自己的使命;他按照中世紀的方式維護封建貴族的特權;他依靠法學界與法國革命和啟蒙運動為敵的歷史學派,從過去的歷史和所謂德國民族精神中尋找法律根據;他父親威廉三世向人民許下了制定憲法的諾言,始終不肯實現,他更拒絕執行。恩格斯指出,威廉四世“是普魯士國家制度的原則貫徹到極點時的產物;從他身上可以看出,這個原則在做最后掙扎,但同時也可看出,它在自由的自我意識面前完全無能為力”[4]。總之,在十九世紀四十年代的形勢下,腐朽的、過時的普魯士國家制度的原則已經到了極不合理的地步,威廉四世既不能接受一種新的自由精神的原則,也不甘心于舊制度的潰滅,他只有想方設法,做最后的掙扎。海涅看透了普魯士國家制度和威廉四世最后掙扎的反動本質,所以《童話》從開端的幾章直到末尾,對于普魯士政府倡導的偽善的宗教、頒布的書報檢查令、豢養的殘暴而愚昧的軍隊和憲兵,都給以極其尖銳的諷刺,而且處處都擊中要害。冷靜的諷刺有時轉化為烈火般的憤恨,作者走入德國國境,看到亞琛驛站懸掛著普魯士的雄鷹國徽,他要號召萊茵區的射鳥能手,把那只毒鷹射倒在地;作者在最后一章里警告威廉四世,詩人若是像但丁在《神曲·地獄篇》里詛咒一些聲勢赫赫的人物那樣,用“歌唱的烈火”把國王送進地獄,國王將萬劫不得翻身。
以普魯士為代表的德意志聯邦各邦的統治形式是不得人心的。恩格斯在《德國狀況》中指出:“這種統治形式既不能使‘貴族’‘基督教德意志人’‘浪漫主義者’‘反動派’滿意,也不能使‘自由主義者’滿意。因此,他們就聯合起來反對政府,并且組織秘密的學生團體。從這兩個派別(因為它們不能夠稱為黨派)的聯合中產生了一個不倫不類的自由主義者的派別;這些人在自己的秘密團體里夢想德國有這樣一個皇帝,他頭戴皇冠,身著紫袍,手執權杖和其他類似的東西,頷下是花白的或棕黃色的長髯,周圍是各等級——僧侶、貴族、市民和農民分別議事的等級會議。這是封建的暴虐和現代資產階級的騙局所合成的最荒謬的混合物,我們想象它多荒謬,它就有多荒謬。[5]”恩格斯所說的德國自由主義者派別夢想的皇帝,也就是《童話》中的紅胡子皇帝。作者用相當多的篇幅,從第十四章后半章到第十七章,通過夢中與紅胡子皇帝的對話以及關于皇帝周圍死氣沉沉的環境的描繪,對于那些自由主義者宣揚的民族主義、浪漫主義、國粹主義等五花八門的雜亂思想,進行了嚴厲的批判。作者夢中的紅胡子皇帝感覺遲鈍,行動緩慢,對于將近一百年以來的歷史一無所知,作者和他談話,越談越不對頭,最后作者大聲說,“紅胡子先生,你是一個古老的神異,你去睡你的吧,沒有你我們也將要解放自己”,而且“我們根本用不著皇帝”。作者還指明,那些自由主義者是些“冒牌的騎士”,他們夢寐以求的無非是“中古的妄想與現代的騙局”的混合物,這跟恩格斯所說的“封建的暴虐和現代資產階級的騙局所合成的最荒謬的混合物”是一致的。這個混合物的制造者們舉著黑、紅、金三色的旗幟,聲稱反對政府,以“革命者”自居,實際上是從另一方面與普魯士國王種種浪漫主義的狂想遙相呼應,互相配合,他們欺騙人民,起著普魯士的臣仆們所不能起的作用。海涅在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不斷地跟這些“革命者”進行斗爭,揭露他們反動的實質。這種斗爭不只是在《童話》里,而且在海涅其他的詩文里,也有不少的反映。
《童話》第二十一章以后,描述作者旅行的目的地漢堡。漢堡當時是個自由城,不屬于普魯士統治的范圍,資本主義比較發達,但是漢堡的資產階級并沒有顯示出它作為上升的階級所應有的革命性,卻是中庸、妥協,與封建勢力合流。作者從第二十三章的后半章到第二十六章,創造了漢堡守護女神漢莫尼亞,體現出資產階級庸俗市儈的氣質。如果說紅胡子還算是出自民間傳說,根源于長期居于統治地位的封建思想,那么,漢莫尼亞就是作者面對漢堡的現實創造出來的一個畸形人物。作者遇到漢莫尼亞,她對作者進行了一段冗長的折衷主義的說教。她說,德國的過去并不像作者所說的那樣壞,她對封建社會體貼入微,多方為它辯解;她還說,現在更有了進步,兒孫們將要吃得飽,喝得夠,但又不勝惋惜,人們再也享受不到沉思的寂靜和牧歌的幽情。她說,在一把交椅的坐墊下有一口魔術鍋,從鍋里可以看見德國的將來。作者把坐墊掀開,里面涌出一股令人嘔吐的臭氣,好像有人從三十六個糞坑里掃除糞便。這三十六個糞坑是德意志聯邦的三十六個封建邦國。據漢莫尼亞看來,資產階級和封建貴族互相協作,在德國的將來,這三十六個“糞坑”將長期存在。但是作者一嗅到這股臭氣,立即想到法國革命家圣·鞠斯特的一句名言:“不能用玫瑰油和麝香治療人的重病沉疴。”換句話說,必須用暴力、用革命手段才能治療政治上的重病沉疴,換來美好的將來。
革命后的將來,跟在漢莫尼亞那里看到的將來是完全兩樣的。海涅一想到真正美好的將來,也就是“凡是合理的都必須存在”的東西,便放聲唱出爽朗的頌歌。歌頌的詩句,從比例上看,不到全詩的十分之一,但是由于作者對社會的改革懷有信心,對人類的前途抱有希望,歌聲顯得格外有力,在光怪陸離、陰沉暗淡的社會中投以光明,起著醒人耳目、振奮人心的作用。作者在第一章里以響亮的歌聲唱出“一首新的歌、更好的歌”,宣告將要在大地上建立天上的王國,人們生活幸福,不再挨餓,“絕不讓懶肚皮消耗雙手勤勞的成果”。以后,作者在旅行經過的地方,面對丑惡的現實,心目中總不放棄對于將來的希望和信心。例如,民族主義詩人貝克爾的《萊茵歌》廣泛流傳,使“萊茵老人”感到羞愧無地自容時,作者安慰他說,不要去想那些惡劣的詩篇,他不久會聽到更好的歌;又如在被稱為精神的巴士底獄的科隆教堂里,作者預言,未來的快樂的騎兵將要在這里居住。在最后一章,作者確信“偽善的老一代在消逝”,“新的一代在成長”,老一代害著說謊病死去,新的一代沒有矯飾和罪孽。
作者為美好的將來歌唱,同時對于過去歷史上或傳說中為人類的幸福戰斗而身受苦難的人物,如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農民戰爭時期被殘酷殺害的再洗禮派的領袖,以及給人間盜取天火的普羅米修斯等,作者也都寄予深切的同情和衷心的欽佩。
恩格斯說:“德國人是一個從事理論的民族,但是缺少實踐……”[6]18世紀以來,別國人常嘲諷德國人說,法國人主宰陸地,英國人占領海洋,德國人統治著空中的王國。但是德國的思想界卻滿足于思想里、夢里的自由,不覺得這是德國人的缺陷。海涅與此相反,認為長此下去,德國將永無出路,落后的狀態將難以克服。因此,他在他的著作中常常談到哲學與革命、思想與行動的關系,二者應該相輔而行,因果相應。在《童話》的第六七兩章,海涅創造了一個“黑衣喬裝的伴侶”,作為思想見諸行動的象征,這個“伴侶”向作者說,“我把你所想的變為實際,你想,可是我卻要實行”。這是海涅思想中的一個重要內容,在其他章節里也有反映。
但是海涅的思想是復雜的,有時是矛盾的。長詩洋溢著批判的、戰斗的精神,間或也流露出悲觀的、感傷的情緒。作者望著初升的太陽,看到地球這一邊亮了,那一邊又轉為黑暗,因而覺得太陽照亮地球是徒勞的;又如作者回到漢堡后的所聞所見,以及向漢莫尼亞傾吐的鄉愁,里邊摻雜著難以排除的感傷情調。這種情緒,不只是在《童話》里,就是在海涅全部著作里,也一再出現。
作者對于美好的將來雖然具有信心,但是在科學的社會主義剛剛開始形成的時期,《童話》里所要唱的“新的歌、更好的歌”仍然是抽象的,屬于空想社會主義范疇的,而且在最后一章宣示“新的一代正在成長”時,無視于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過分夸大了詩人的作用。海涅在寫《童話》的同一年,也創作了著名的《西利西亞的紡織工人》,《童話》與之相比,在對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和工人運動的意義的認識上,是遜色的。
海涅是一個杰出的諷刺家,他的諷刺的鋒芒所向披靡,能擊中敵人的要害,揭露偽善者的本來面目,糾正戰友的錯誤,但是也不能不看到,海涅的諷刺在個別章節過于賣弄機智,流于油滑,例如第九章在哈根的午飯,第二十章與母親的對話,第二十二章敘述漢堡的變化,這都沒有什么深刻的含義,好像只是游戲文章。魯迅說,“油滑是創作的大敵”,作為杰出的諷刺家的海涅,這方面的缺點也是難免的。
三 馬克思和海涅的交往與《童話》的關系
一八四三年十月底,馬克思到了巴黎。這時海涅正在漢堡,他在十二月十六日回到巴黎后,便在十二月下旬與馬克思結識。二十五歲的馬克思和四十六歲的海涅很快建立了友誼。海涅幾乎天天和馬克思夫婦會面,向他們誦讀他的詩,聽取他們的批評和意見。梅林在《德國社會民主黨史》第一部里提到了海涅和馬克思以及恩格斯的關系:“海涅在這一時期所寫的詩就已經表明,馬克思對他的影響多么巨大。他們兩人時常不倦地推敲一首不多幾行的小詩中的每一詞句,直到滿意為止。但是海涅對馬克思和恩格斯也有深刻的影響;他們在四十年代后半期所寫的論文中常常引用海涅的詩。”[7]馬克思和盧格主編的《德法年鑒》雙刊號于一八四四年二月在巴黎出版,海涅在該刊發表了諷刺詩《國王路德維希贊歌》;后來馬克思和海涅都為巴黎出版的德語刊物《前進報》撰稿。一八四五年初,法國政府接受普魯士的要求,驅逐馬克思離開法國,馬克思在臨行前寫信給海涅說:“在我要離別的人們中間,同海涅離別對我來說是最難受的。我很想把您一起帶走。”[8]
馬克思在《德法年鑒》上發表的文章中,《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以下簡稱《導言》)是馬克思早期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它標志著馬克思從革命民主主義最終地轉到唯物主義和共產主義,第一次指出無產階級是實現社會主義革命的社會力量。這篇文章發表時,正是海涅寫作《童話》將近完成的時期。把《導言》和《童話》對照著讀,在描述德國的落后狀況、批判德國的舊制度和宗教,以及一些個別問題上,《導言》和《童話》有不少共同之處。(本世紀的二十年代,在德國就有海涅的研究者指出這一點。)關于德國不合理的狀況,《導言》里說:“現代德國制度是一個時代上的錯誤,它駭人聽聞地違反了公理,它向全世界表明ancien régime(舊制度)毫不中用;它只是想象自己具有自信,并且要求世界也這樣想象。如果它真的相信自己的本質,難道它還會用另外一個本質的假象來把自己的本質掩蓋起來,并求助于偽善和詭辯嗎?現代的ancien régime不過是真正的主角已經死去的那種世界制度的丑角。”[9]在談到德國各邦政府時說:“這些政府不得不把現代國家世界——它的長處我們沒有加以利用——的文明的缺陷和ancien régime的野蠻的缺陷——這些缺陷我們卻大加欣賞——結合了起來。”[10]這種特殊的“結合”致使普魯士國王威廉四世“想扮演國王的一切角色——封建的和官僚的,專制的和立憲的,獨裁的和民主的……”[11]各邦的臣民甚至“還要承認自己被支配、被統治、被占有的事實,而且要把這說成是上天的恩典!”[12]關于舊制度統治下的德國,《導言》里所做的深刻的分析,海涅在《童話》里都活靈活現地描繪出來了。
針對德國這種落后的、不合理的狀況,批判是非常必要的。《導言》號召:“應該向德國制度開火!一定要開火!這種制度雖然低于歷史水平,低于任何批判,但依然是批判的對象,正像一個罪犯低于人性的水平,依然是劊子手的對象一樣。”[13]批判的目的是“應當讓受現實壓迫的人意識到壓迫,從而使現實的壓迫更加沉重;應當宣揚恥辱,使恥辱更加恥辱。應當把德國社會的每個領域作為德國社會的partie honteuse(污點)加以描述,應當給這些僵化了的制度唱起它們自己的調子,要它們跳起舞來!為了激起人民的勇氣,必須使他們對自己大吃一驚。”[14]海涅用鋒利的諷刺所做的批判正是按照這種方式、為了這樣的目的進行的。尤其是《童話》中一再出現的對宗教的尖銳的批判,更是符合《導言》中提出的要求:“廢除作為人民幻想的幸福的宗教,也就是要求實現人民的現實的幸福。要求拋棄關于自己處境的幻想,也就是要求拋棄那需要幻想的處境。因此對宗教的批判就是對苦難世界——宗教是它的靈光圈——的批判的胚胎。”[15]
此外,有些個別現象和問題,《童話》里所攻擊和諷刺的,《導言》里也給以批判,如普魯士政府御用的法的歷史學派、在條頓森林中尋找自由的國粹主義者等等。這些,譯者在有關章節的“說明與注釋”里都引證過《導言》中的話,這里不再重復了。
這種互相吻合,不是偶然的,這說明馬克思和海涅在巴黎不及一年的交往時期內,二人所關心的問題有許多是共同的。如果說《導言》是一篇熱情充沛的向舊制度開火的檄文,那么,《童話》就是一件所向無敵的極其銳利的武器。二者中間,有那么多的共同點,但是在怎樣才能真正摧毀不合理的舊制度這個最重要的問題上,卻存在著很大的不同。《導言》最后指出,先進理論是群眾斗爭的精神武器,群眾是改造社會的物質力量,解放德國與解放全人類的任務必然落在無產階級身上。對于這最重要的一點,《童話》的作者卻沒有看清,思想是模糊的,如前邊已經提到的《童話》的最后一章,頌揚“歌唱的烈火”,過分夸大了詩人的作用。再者,《導言》是科學社會主義經典著作中最早的一篇,《童話》則屬于海涅詩歌創作中最高的成就,此后在思想上政治上超過《童話》的作品并不多。
雖然如此,馬克思仍然給《童話》以很高的評價。一八四四年九月二十一日,海涅從漢堡寫信給馬克思,附寄《童話》的印張清樣,希望在巴黎的《前進報》上發表,并請馬克思為此寫一篇引言(這封信已譯出,作為《童話》附錄之一)。馬克思收到海涅的信后,于10月7日寫信給漢堡的出版商康培:“如果海涅還在漢堡,就請您對他寄來的詩轉致謝意。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發表關于這些詩的報道,因為我想同時報道第一部分——敘事詩……”[16]一八四四年十月十九日第八十四期的《前進報》上有一篇標題為《亨·海涅的新詩》的“編輯部引言”,沒有署名。但是,詩是由馬克思交給《前進報》發表,是無可置疑的,引言在一定程度上也表達了馬克思對于《童話》的看法。引言是這樣寫的:“最近海涅把他近來寫的許多新詩寄給我們《前進報》。我們歡迎這些詩,不僅把這看作是一個寶貴的支持,而且也看作是海涅長期冬眠之后重新覺醒的行動和一部新作品的先聲。在這部新作品里,我們會看到我們曾經那樣喜愛的詩人如今又充滿青春的活力,比過去更加贏得我們的愛戴。我們的期望沒有落空——在《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的標題下,海涅在霍夫曼-康培出版社出版了一本詩集,無可爭辯地我們把這本詩集看作是最優秀作品中的一部,詩人的精神機智橫生,感情充沛,從而產生了這些詩篇。新思想的力量把海涅從他那憂郁的睡眠中喚醒了,他全身甲胄登上了舞臺,高高地揮動著新的旗幟,作為一個‘精干的鼓手’擂動戰鼓,吶喊前進。我們將刊載其中的一些章節,今天先發表這篇獨具特色的《序言》。”緊接著在十月下旬與十一月內許多期的《前進報》里,《童話》陸續發表了。
馬克思離開巴黎后,還很關心《童話》,他在布魯塞爾發現有人在巴黎翻印《童話》,偽稱出版地點是紐約,印刷錯誤很多,他在三月二十四日寫信通知了海涅。馬克思恩格斯經常引用海涅的詩句,作為斗爭的武器,《新萊茵報》從一八四六年六月一日創刊到一八四九年五月十九日被勒令停刊,馬克思恩格斯在這報紙上寫的政論文章,引用《童話》中的詩句就有七八處之多。
海涅晚年,由于長期臥病,脫離實際斗爭,經常流露出與《童話》中的基本精神相反的消極情緒。他在《童話》里那樣堅決地對宗教進行批判,可是他在一八五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用法語口授的遺囑里有這樣的話:“四年以來,我斷絕了一切哲學的傲慢,回到宗教的思想和情感里來了,我將信仰唯一的上帝、唯一的創世主而死去,我為我不死的靈魂祈求上帝的憐憫。”他在《童話》里那樣熱情地歌頌將來的沒有剝削的社會,可是他在一八五五年三月三十日為《路苔齊亞》法文版寫的《序言》里說:“我承認未來時代是屬于共產主義的,我是用一種憂慮的和非常恐怖的語調來說這句話的。”海涅深信共產主義必將到來,這是歷史發展的規律,但他又不能克服對于共產主義社會的疑懼。馬克思和恩格斯在他們的通信里常談到海涅的情況,他們對于海涅長年臥病以及他不幸的身世表示同情。海涅逝世后,他們聽到海涅的一些動搖和倒退的言行,馬克思深為惋惜,恩格斯曾給以嚴厲的批評。
四 關于翻譯方面的幾句話
海涅在《序言》的結尾處說:“《冬天的童話》是目前由霍夫曼-康培出版社出版的《新詩》的末卷。為了能印成單行本,我的出版者必須把這篇詩送交主管的官廳請它特別照顧,新的改動和刪削都是這個更高級的批判的結果。”這是由于當時的書報檢查法規定,凡是用紙超過二十印張的書,可以不予檢查(但并不排除出版后立即遭到禁止和沒收)。為了避免檢查,《童話》被收入詩集《新詩》里于一八四四年九月底出版。同時海涅又與出版商康培商妥,《童話》另出單行本,所以必須接受書報檢查官員的“更高級的批判”。譯詩把改動的和刪削的都譯出來了,并在“說明”中做了注明。《童話》里涉及大量當時德國的人和事,對于中國的讀者是生疏的;有些艱澀的韻腳、戲謔的語言,也不是用另一種文字容易表達的;所以原詩中一些精銳有力的詩句,在譯詩中失去了它們的光彩,無論是對于原作者或是讀者,譯者都感到歉疚。
譯者還譯了海涅給馬克思寫的關于《童話》的一封信和他為《童話》法文譯本草擬的序言,作為兩篇附錄印在譯詩的后邊,其用意也在“說明”中作了交代,這里不再重述了。
馮至
一九七七年六月十七日于北京
[1] 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306—307頁。
[2] 列寧:《卡爾·馬克思》,見《列寧全集》,第21卷,59頁。
[3] 《路德維希·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306—307頁。
[4] 《普魯士國王弗里德里希·威廉四世》,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536頁。
[5] 《德國狀況》,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650頁。
[6] 《德國狀況》,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649頁。
[7] 梅林:《德國社會民主黨史》,第1部,293—294頁。
[8] 《馬克思致亨利希·海涅》,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457頁。
[9] 《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56頁。
[10] 同上,462—463頁。
[11] 《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63頁。
[12] 《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455頁。
[13] 同上,455—456頁。
[14] 同上,455頁。
[15] 同上,453頁。
[16] 《馬克思致尤利烏斯·康培》,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45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