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癡女兒遺帕惹相思

話說賈元春編完大觀園題詠之后，認為如此景致不應該鎖起來，況且家中有幾個會寫詩賦的姐妹，何不讓她們進去居住！又想到寶玉自幼在姐妹群中長大，如不讓他住進去，難免心中不暢快。于是命人到榮國府傳令，命寶釵等人，加上寶玉住進大觀園。于是薛寶釵住了蘅（héng）蕪（wú）院，林黛玉住了瀟（xiāo）湘館，迎春住了綴（zhuì）錦樓，探春住了秋爽齋（zhāi），惜春住了蓼（liǎo）風軒（xuān），李紈住了稻香村，寶玉住了怡紅院。

寶玉和眾姐妹住進大觀園后，或讀書，或寫字，竟有人來尋詩覓字，寶玉十分得意，整天做這些事情。忽然一天不自在起來，干什么都沒勁，不待在園內，只在外面鬼混。茗煙見狀，就到書店買了一些古今小說，寶玉一看，如同得了珍寶。

一天吃完早飯，寶玉就帶著《西廂記》，坐在沁（qìn）芳閘（zhá）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從頭細看。忽然一陣風過，桃花紛紛灑下，身上、書上落滿了花瓣。寶玉不忍踐踏花瓣，就兜了那花瓣，灑到池內，花瓣順水流出沁芳閘。等寶玉回來，見地下又落下了許多。

寶玉正猶豫，只見黛玉從后面走來問：“你在這里做什么？”看到寶玉把落花灑在水里，就說：“灑在水里不好。這里的水干凈，只是一流出去，有人住的地方水臟，就把花糟蹋了。那畸（jī）角上我有一個花冢（zhǒng），把花兒裝在這絹袋里，埋在土里，隨土化了，豈不干凈？”

寶玉聽了十分欣喜，說：“等我把書放下，幫你來收拾。”黛玉就問：“什么書？”寶玉見問，急忙藏著，說：“不過是《中庸》《大學》。”黛玉笑說：“你就糊弄我吧。趕緊給我看看。”寶玉說：“好妹妹，給你看，我是不怕的。但你千萬別告訴別人。”說著便遞了過去。黛玉放下花具，接過書從頭看，越看越喜歡，只覺詞藻（zǎo）警人。

寶玉笑問：“妹妹，寫得好不好？”黛玉說：“果然有趣。”寶玉說：“我就是這‘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黛玉聽了，不覺滿臉通紅，指著寶玉說：“你胡說些什么！弄來這淫詞艷曲，說這些混話，你就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一說到“欺負”二字，眼圈早就紅了，轉身就走。寶玉急忙攔住她說：“好妹妹，千萬饒我這一回，我說錯了。若有心欺負你，就讓我掉到池子里，變個大王八，等你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時，我在你的墳上給你馱（tuó）一輩子的碑。”說得黛玉一面揉著眼睛，一面笑著說：“只是說說就嚇成這樣，看你還胡說不。‘呸，原來是個銀樣臘槍頭。'”

寶玉一面收書，一面說：“快別說這個了，先把花埋了吧。”二人就收拾落花，剛掩埋妥當，就看到襲人走來，說：“終于找到你了。那邊大老爺有點不舒服，姑娘們都過去問安，老太太讓你快去呢。”

黛玉見寶玉走了，想要回房，剛走到梨香院墻邊，聽到墻內歌聲婉轉，其中有兩句隨風飄到耳內：“原來姹（chà）紫（zǐ）嫣（yān）紅（hóng）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tuí）垣（yuán）。”黛玉聽了，覺得纏綿悱（fěi）惻（cè），就停下來細聽，又聽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不禁點頭感嘆說：“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會看戲，未必能領略其中的趣味。”因為這么想著，耽誤了聽曲子，后悔之余又側耳傾聽：“則為你如花美眷（juàn），似水流年……”聽得黛玉心動神搖，又聽得“你在幽閨自憐”等句，更加如癡如醉，直到站立不住，就坐在一塊山子石上，體味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意味。忽又想起詩里面有“水流花謝兩無情”，詞里面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記起剛才《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頓時感慨萬千，心痛神癡，流下眼淚。忽然背后一人拍了她一下，說：“你一個人在這里做什么？”回頭看時，原來是香菱（líng）。黛玉說：“好你個傻丫頭，嚇我一大跳。你又從哪里來？”香菱笑說：“來找我們姑娘。紫鵑也在找你呢。走吧，回家去坐著。”就拉著黛玉的手回了瀟湘館。

寶玉看望賈赦后回來，正打算洗澡。秋紋等人去打水了，襲人去了寶釵那里。寶玉想要吃茶，一連喊了兩三聲，卻不見丫鬟來，只得自己倒茶。只聽背后有人說：“二爺小心燙了手，讓我來倒。”說著接過茶碗。寶玉卻嚇了一跳，只見是個不認識的丫鬟，就問：“你也是我這屋里的人么？”那丫頭說：“是的。”寶玉問：“那我怎么不認得你？”那丫頭冷笑一聲說：“我從來不端茶遞水，眼見的事一點兒不做，二爺哪里認得呢！”寶玉問：“你為什么不做那眼見的事？”那丫頭道：“這話就不好回答了。正好有一句話回二爺，之前有個叫蕓兒來找二爺。焙（bèi）茗（míng）讓叫他明天早起再來。”剛說到這里，秋紋、碧痕共提著一桶水進來了。那丫頭便忙迎去接。秋紋、碧痕忽見屋里走出一個人來接水，卻是小紅，都感到詫異，將水放下，忙進屋察看，發現只有寶玉在，心中大不自在。等寶玉洗澡時，就去找小紅，問她去屋里干什么。小紅道：“我哪里到屋里？我的手帕丟了，正在后頭找呢。不想二爺要茶吃，姐妹們都不在，我就進去了，才倒了茶，姐姐們便來了。”

秋紋聽了，就開始罵小紅，正鬧著，只見有個老嬤嬤進來傳鳳姐的話說：“明日有人帶花匠來種樹，你們別混跑。衣服裙子別混曬。”秋紋便問：“明兒誰帶進匠人來監工？”那婆子道：“說什么后廊（láng）上的蕓哥兒。”小紅聽見了，知是先前外書房所見那人。

小紅因好不容易才在寶玉面前露了個臉，又被秋紋罵一通，悶悶地回到房中。忽聽窗外有人小聲說：“小紅，我撿到你的手帕了。”小紅聽了忙走出來看，不是別人，正是賈蕓，不覺粉面含羞，問：“你在哪里撿到的？”賈蕓笑道：“你過來，我就告訴你。”一面說，一面拉她。小紅急忙回身跑了，卻被門檻（kǎn）絆倒。不知后面又發生了什么，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