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劉姥姥一進(jìn)榮國府 王熙鳳巧結(jié)身后緣

雖說榮府中人數(shù)統(tǒng)計(jì)起來并不算多，但是從上到下也有三四百人；事情雖不多，但是一天怎么也有一二十件，如同攪在一起的亂麻，毫無頭緒。正想著從哪一件事、哪一個人寫起才好，恰巧就有這么一個人家，雖是千里之外，芥jiè豆之微，但由于和榮府稍有瓜葛，這天正往榮府中來，因此就從這一家說起吧。你問這一家姓甚名誰，又與榮府有什么瓜葛？且聽細(xì)講。

剛才說的這一家，姓王，是本地人，祖上也曾經(jīng)做過小小的一個京官，和鳳姐之祖、王夫人之父相識。因?yàn)榭粗辛送跫业膭堇?，于是連了宗，認(rèn)作侄子。當(dāng)時只有王夫人的大哥、鳳姐之父與王夫人跟在京中，才知道有這么一門親戚，其他人都不知道?，F(xiàn)在其祖已故，只有一個兒子，名王成，由于家業(yè)蕭條，于是搬到城外原鄉(xiāng)中去了。王成最近也病故了，只有一個名為狗兒的兒子。這狗兒也有一個兒子，小名板兒，嫡dí妻劉氏，還有一個女兒，名喚青兒。一家四口，務(wù)農(nóng)為業(yè)。狗兒白天要干活，劉氏又要做家務(wù)，沒有人照看兩個孩子，狗兒便把岳母劉姥姥接了過來。這劉姥姥是個老寡guǎ婦，只依靠兩畝薄bó田度日，自然愿意跟著女兒女婿xù一起生活。

這年秋末冬初，天氣冷了起來，劉姥姥家中過冬的東西還缺很多，狗兒難免心里不樂，在家多喝了幾杯。劉姥姥看不過去，上前勸道：“姑爺別怪我多嘴，如今我們在天子腳下，滿地是錢，就看會不會撿了，一味在家發(fā)愁是沒用的?！惫穬郝犃苏f：“你只會坐在炕kàng上說嘴，難道讓我去打劫？”劉姥姥說：“二十年前，你們不是與金陵王家連過宗么，我和女兒還曾去過一次。他家的二小姐人很爽快，又不擺架子，現(xiàn)在是榮國府賈二老爺?shù)姆蛉?。聽他們說，她現(xiàn)在很是憐憫mǐn貧苦的老人。我們不如去走動走動，也許她還念舊。只要她發(fā)一點(diǎn)善心，拔一根汗毛也比咱們的腰粗??！”狗兒一聽，也是個辦法，就讓劉姥姥帶著板兒一塊兒去，先去找早年有點(diǎn)交情的周瑞媳婦。一家人商量妥tuǒ當(dāng)dang，便睡下了。

第二天，劉姥姥起個大早，梳洗妥當(dāng)，又教板兒如何說吉祥話。板兒才五六歲，聽說能進(jìn)城，自然什么都答應(yīng)。劉姥姥和板兒進(jìn)了城，看到榮府大門前車流不息，也沒敢過去。劉姥姥整了整衣服，又教板兒說了幾句話，然后就慢慢走到角門前?？吹綆讉€仆役坐在大門前聊天，劉姥姥便湊còu上前去問：“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娘，就是周瑞媳婦，哪位爺能幫我請她出來？”那些人仔細(xì)打量劉姥姥一番，卻無人理她。劉姥姥只能繞到后門，問了一個孩子，這才見到了周瑞媳婦。

一見面，劉姥姥忙打招呼。周瑞媳婦瞧了半天，才認(rèn)出來，笑著說：“姥姥，這些年你可好呀？”姥姥就將家中的不易一一說了，周瑞媳婦聽了這話，再結(jié)合他們的打扮，就猜到他們的來意了。前幾天她丈夫爭買田地的時候，狗兒幫了忙，如今這劉姥姥又落魄至此，同時也想顯示自己的能力，于是說：“姥姥還不知道吧，現(xiàn)在和五年前不一樣了。太太已經(jīng)不怎么管事了，現(xiàn)在是太太的侄女璉二奶奶當(dāng)家。也就是大舅老爺?shù)呐畠?，小名叫鳳哥。今兒就算你不見太太，也要見她一面，才不枉來這一回?！庇谑蔷蛶е麄兊搅速Z璉的住處，向鳳姐的心腹丫鬟平兒說了情況，讓她去回稟二奶奶。劉姥姥屏氣凝神地坐在炕上，靜靜地等著。剛想開口問點(diǎn)什么，就見小丫頭們一齊亂跑，說：“奶奶下來了。”周瑞媳婦忙起身說：“你就在這坐著吧，到時候，我來請你出去。”

劉姥姥聽見遠(yuǎn)處隱隱約約有人說笑，大約有一二十個婦人，向那邊的屋子走去了。又見到兩三個婦人，手捧大紅漆盒，進(jìn)來這邊候著。又聽有人說“擺飯”，人才逐漸去了，只有幾個侍候端菜的人還在，半天寂靜無聲。一會兒就見兩個人抬著一張擺滿魚肉的炕桌來，桌上飯菜都沒怎么動。板兒見到肉就要吃。不一會兒周瑞媳婦來叫她過去。

就見門外的銅鉤上掛著一個大紅的軟簾，炕在南窗戶下面，炕上鋪著一條大紅氈zhān子。鳳姐衣著華貴，脂粉艷麗，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兒，手中捧著一個小銅爐，也不抬頭，只是慢慢地問：“怎么還不請進(jìn)來？”周瑞媳婦趕忙帶了兩人站到跟前，說：“已經(jīng)到了?！兵P姐邊問好邊責(zé)怪周瑞媳婦說：“怎么不早說呢?！眲⒗牙言缫言诘厣习萘藥装萘耍P姐忙說：“周姐姐，扶起來吧，我年輕，不知道是什么輩分，不太敢稱呼。”周瑞媳婦忙說：“這就是我剛才回的那個劉姥姥?！兵P姐點(diǎn)點(diǎn)頭，讓劉姥姥坐在炕沿上。板兒躲在劉姥姥身后，就是不肯出來作揖yī。

鳳姐笑道：“親戚們不怎么來往，都疏遠(yuǎn)了。知道的呢，說你們嫌xián棄我們不愿來；不知道的，還認(rèn)為我們瞧不起你們?！眲⒗牙衙φf道：“我們家境不好，走不起，到這里來，卻沒什么能夠送給姑奶奶的，讓下人們看笑話了。”鳳姐笑道：“我們不過也是借著祖父的虛名，做個窮官而已，也就是個空架子。俗話說‘朝廷還有三門窮親戚呢’，何況是你我呢?！闭f著，問周瑞媳婦：“你去問太太有什么吩咐。”周瑞媳婦很快就回來了，回鳳姐說：“太太說今天沒空，二奶奶陪著也是一樣。要是有什么事，就和二奶奶說，都是一樣?！眲⒗牙颜f道：“也沒什么，就是過來看看姑太太、姑奶奶。”周瑞媳婦邊遞眼色邊說：“要是有什么話，只管和二奶奶說，和太太是一樣的。”

劉姥姥明白她的意思，話還未出口，臉已經(jīng)先紅了，只好厚著臉皮說：“按理說今天第一次見姑奶奶，本不該說的；只是大老遠(yuǎn)奔bèn你來了，還是要說……”剛說到這兒，就聽門外有人來回：“東府里小大爺來了?！兵P姐忙說：“不必說了?！庇謫枺骸澳闳卮鬆斣谀膬?？”只聽一路靴xuē子響，走進(jìn)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眉清目秀，身穿裘qiú襖，頭戴華冠。劉姥姥此時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藏。鳳姐笑道：“你坐著吧，這是我侄兒?！?/p>

賈蓉笑著說：“父親讓我來求嬸嬸，明天家中招待貴客，記得上次老舅太太給了嬸嬸一扇玻璃屏風(fēng)，能不能借給我們用一用？”鳳姐說道：“你來晚了，昨天已經(jīng)借出去了。”賈蓉聽后，反倒笑嘻嘻地湊上前來半跪著說：“嬸嬸不借我的話，父親必定怪我不會說話，回家逃不過一頓打。嬸嬸就可憐可憐我吧?！兵P姐笑著說：“我們王家的東西就都是好的？見了就想拿去?！辟Z蓉笑著說：“嬸嬸開恩?！兵P姐讓平兒拿了鑰yào匙shi，安排幾個人抬東西去。賈蓉高興得眉開眼笑，忙說：“我親自帶人去拿，免得弄壞了?！庇谑瞧鹕碜吡?。

劉姥姥接著說：“我今天帶了你侄兒來，不為別的，只是他爹娘在家連飯都吃不上了，只能帶他來投奔bèn你?！兵P姐笑著說：“不用再說了，我都知道了。劉姥姥吃了早飯嗎？”劉姥姥忙說：“一大早就往這里趕，顧不上吃飯?！兵P姐忙命人準(zhǔn)備一桌飯菜。

一會兒飯菜端了上來，周瑞媳婦帶他們到東屋去吃飯了。鳳姐將周瑞媳婦叫過來問：“剛才你去問太太，說了些什么？”周瑞媳婦回說：“太太說，他們原本并不是一家，只是由于當(dāng)年和老太爺一同做官，才連了宗的。最近幾年并沒有來往，今天能來看我們也是好意，有什么事情奶奶定奪就可以?！兵P姐聽了說道：“我說我怎么連影兒都不知道?！?/p>

說話間，劉姥姥和板兒已經(jīng)吃完了飯，走了過來，不停地道謝。鳳姐笑著說：“你先坐吧，你剛才的意思，我已經(jīng)明白了。都是親戚，原本就該彼此照應(yīng)，可現(xiàn)在家里的事情太多，太太年紀(jì)也大了，一時想不到也是正常。這大戶人家自有大戶人家的難處，就算我說了你也不一定信。既然你今天來了，還是第一次和我開口，我也不好讓你空著手回去。剛巧昨天太太給丫鬟們做衣服的二十兩銀子，還沒有動。要是你不嫌少，就先拿去用吧。”

劉姥姥本以為沒戲了，誰道還有二十兩，心里早就樂開了花，忙說：“你們的難處，我也懂，但俗話說得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您老就算是拔一根汗毛也比我們的腰粗！”周瑞媳婦聽她這話說得粗鄙，趕忙使眼色。鳳姐并不理會，笑著叫平兒取來銀子和一吊錢，送到劉姥姥跟前，說：“這二十兩銀子先拿回去給孩子們做冬衣。剩下的雇gù個車子，今后沒事的話多來逛guàng逛，都是親戚。天也晚了，就不多留你們了，到家給家人都問聲好兒吧?！?/p>

劉姥姥千恩萬謝，拿了銀子跟著周瑞媳婦來到外廂xiāng房。周瑞媳婦數(shù)落劉姥姥不會說話，劉姥姥笑著說：“我一見了她，嚇得就不會說話了。”二人又到周端家坐了一會兒。劉姥姥要留下一塊銀子給周家的孩子們買糖果吃，周瑞媳婦并不將這點(diǎn)銀子放在眼里，執(zhí)意不收，劉姥姥千恩萬謝后，帶著板兒出城去了。

到掌燈時分，鳳姐洗漱完，來見王夫人回話：“今天甄zhēn家送來的東西已經(jīng)收了。咱們送他的，正好他家有船回去，就一起讓他們帶回去吧？”王夫人點(diǎn)頭。鳳姐又道：“臨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禮已經(jīng)備好了，派誰去送？”王夫人道：“你看誰閑著，就讓她們安排四個女人就行了。”鳳姐又笑道：“今天珍大嫂子來，請我明天過去逛逛，明天也沒什么事兒?！蓖醴蛉说溃骸坝惺聸]事倒沒什么影響，每次她來請，我們都在，你自是不便；既然她沒有請我們，單單請你，可知是誠心誠意叫你休息，別辜gū負(fù)了她的心才好。”鳳姐答應(yīng)著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