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迎省親修建大觀園 試才情寶玉題對額

話說秦鐘死后，寶玉痛哭不已，心中郁悶，聽說賈璉派人來報了信，說第二天就能到家，這才高興起來。細問緣由，才知道是賈雨村也進京來陛見，因為是王子騰多次舉薦，這才候補京缺，和賈璉是同宗弟兄，況且還和黛玉有師生之誼，因此一同作伴而來。林如海此時已經葬zàng入祖墳了，諸事已經辦完，賈璉才進京。本該下個月到家，由于聽聞元春喜信，于是日夜兼程，一路都平安。寶玉聽說黛玉平安，其他的也都不放在心上了。

好不容易盼到第二天，剛過中午，果然有人來報：“璉二爺與林姑娘進府了。”見了面彼此難免悲喜交加，免不得又大哭一陣，然后又致喜慶之詞。

回到房內，賈璉、鳳姐和賈璉的奶娘趙嬤mā嬤mā一同吃飯。賈璉叫：“快點盛些飯來，還要去珍大爺那邊商量事情呢。”鳳姐道：“可別耽誤了正事。剛才老爺叫你有什么事？”賈璉道：“就是省親一事。”鳳姐忙問：“難道省親的事被準了？”賈璉笑道：“八九不離十了。”鳳姐笑道：“可見當今天子的隆恩。從來聽書看戲，都不曾有過的。”趙嬤嬤在旁接口道：“可不是么，這么說來，咱們家也打算接大小姐了？”賈璉道：“這還用說嗎！不然，現在忙什么呢？”鳳姐笑道：“要真是如此，我倒也能見個大世面了。”趙嬤嬤道：“噯喲喲，這可是百年不遇的事！記得那會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還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舫fǎng，修理海塘，只準備接駕一次，那銀子花得如同流水一般！說起來……”鳳姐趕快接道：“我們王府也準備過一次。當時我爺爺負責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只要是有外國人來，全都靠我們家養活。粵yuè、閩mǐn、滇diān、浙所有的洋船貨物全是我們家的。”

趙嬤嬤道：“那有誰是不知道的呢？至今還有這么個說法呢，說‘東海少了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這說的正是奶奶府上了。還有現在江南的甄zhēn家，噯喲喲，好氣派！只有他家接駕過四次，要不是我們親眼所見，就算說了也沒有人相信。就別說是把銀子說成土泥，只要是世間有的，沒有一樣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也顧不上了。”鳳姐道：“經常聽我們太爺也這么說，哪里會不相信呢！只是奇怪他家怎么就那么富呢？”趙嬤嬤道：“告訴奶奶一句話，不過就是拿著皇帝家的銀子給皇帝用罷了！有誰家能有那些錢去買這個虛熱鬧呢？”

三人正說得熱鬧，王夫人又叫人來看鳳姐吃飯了沒有。鳳姐知道這是有事要找她，于是匆匆吃了半碗飯，漱了漱口就要走，就見賈蓉、賈薔qiáng進來，說：“父親讓我傳句話，說叔叔才回來，肯定很累，有什么話明天早上再過去當面商議。”賈薔又上前回說：“到姑蘇聘pìn請教習，采買女孩子的事，大爺安排侄兒，因此叫我來見叔叔。”賈璉笑道：“你能行嗎？雖然這件事算不得大事，但很容易上當受騙。”賈薔說：“只能邊學邊辦了。”賈蓉站在燈影下偷偷扯鳳姐的衣襟，鳳姐心中會意，便笑道：“你太愛操心了，難道大爺還能比咱們更不會用人嗎？孩子們都這么大了，‘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照我說這樣安排很好。”賈璉道：“自然是這樣。并非是我不同意，只是免不了替他算計算計。”鳳姐趕忙對賈薔道：“既然這樣，我這推薦你兩個穩妥的人，你就帶著他們去辦吧。”賈薔趕忙賠笑著道：“正打算和嬸嬸要兩個人呢，實在太巧了。”鳳姐就把趙嬤嬤的兩個兒子的名字告訴給賈薔，說：“別忘了啊，我可做我自己的事去了。”說著走了出去。

王夫人找鳳姐，自然也是商討元春省親的事情。一時之間，賈府上下忙作一團，計劃建造省親別院，采買移送、堆山豎閣、種竹栽花也不是短時間內能夠完成的事。只有寶玉沒有什么事，自從秦鐘死后，寶玉也沒有心思上學，賈政也沒有閑暇xiá過問。賈母見到他悶悶不樂，就經常叫人帶他到園子中玩耍。

這一天，賈珍對賈政說：“新園子里的工程都已經結束了，就等老爺看過了，然后好題匾biǎn額é對聯。”于是賈政找來一些文人雅士，希望大家一同進園子看看，集思廣益，看題什么字好。

當天，賈政就帶著一群文人雅士，來到新園，恰好在園子門口遇到了寶玉。寶玉一時之間來不及躲閃，只好站在一邊，賈政最近也聽私塾shú老師稱贊過寶玉，說他雖然不愿意讀書，但還是能作詩聯句的，便叫他跟著一起入園，順便試試他的水平如何。

剛一進園，迎面便是一座假山，賈政說：“這座山好！要是沒了這山，一進園就把所有景致盡收眼底，那多沒意思。”說著向前走去，見到假山中一條小徑通向前方，抬頭便有一塊供題字的白石在山上，賈政便問眾人該題什么字好，大家有說用“疊翠”的，有說用“錦嶂”的。賈政覺得都不合適，便叫寶玉說說看。寶玉說：“這座山又不是主景，只是為了引導人深入游覽，不如就用‘曲徑通幽’吧。”眾人聽了，贊不絕口：“絕妙！絕妙！二公子天分高，才情遠。”賈政笑著說道：“不要夸他，他還小，不過就是濫làn竽yú充chōng 數shù而已。”

眾人邊說邊走進山洞，只見樹木蔥cōng蘢lóng，奇花奪目。一條小溪從遠處流過，溪上有一座橋，橋上有座涼亭。賈政等人走進亭子內，問道：“這一處該題什么字？”眾人有說“翼然亭”的，也有說“瀉玉亭”。賈政想了一會，讓寶玉說說看。寶玉說道：“倒不如就叫‘沁qìn芳’，聽起來也高雅些。”眾人一聽，紛紛稱贊寶玉超凡脫俗。

眾人邊說邊走，前面隱隱約約露出一段黃泥墻，墻內數百株杏花競相開放。花叢旁是一口古井，田地里種的盡是瓜果蔬菜，一望無際。賈政笑著道：“到了這兒，可讓我有回歸田園的念頭了。”剛打算進去坐坐，一眼望到路邊留著題字的石頭。有人說道：“這里不如就叫‘杏花村’吧。”眾人都說妙。

寶玉來了興致，沒等賈政問，就說道：“這‘杏花村’雖然好，但難免落入俗套，我看不如用‘稻香村’，豈不更妙！”眾人聽了，拍手稱道：“妙！”賈政在旁喝道：“什么都不懂的小子，你不過學了幾天古文，居然敢在老先生面前賣弄，表揚你幾句，你還當真了。”

眾人繼續游覽，走進一處房子，從外面看上去，這房子沒什么出奇的，可一旦推門進去，里面別有洞天，滿院子的奇花異草。賈政說：“好是好，就是這些花草都不認得。”旁邊有人說：“那香的是藤蘿。”賈政說道：“藤蘿好像不是這個味道。”寶玉說：“自然不是，那草才是藤蘿，有香味的是杜若蘅héng蕪wú，紅色的應該是紫蕓，綠色的必定是青芷了。這些花草在《離lí騷sāo》《蜀都賦》中都有記載，只是時間長了，也就沒人能夠認出來了。”寶玉話還沒說完，賈政便呵斥道：“誰讓你多說話了！”嚇得寶玉趕快往后退，不敢再說了。

賈政來到一個長廊處，問道：“這里題什么字好呢？”眾人各自說了自己的看法，賈政都不滿意，見到寶玉在一旁不吭聲，賈政呵斥道：“怎么到了該你說話的時候反倒不說了，還等誰請教你不成！”寶玉說：“不如就叫‘蘅芷清芳’吧。”

大家走了好一會兒，都感覺有點累了，見前面有個院落，便走進去想要休息一下。見到院內一株海棠，紅得嬌艷可愛，眾人都贊：“好花，好花！從沒有見過這么好的海棠。”賈政說：“這花名為女兒棠，來自國外，相傳出自女兒國。”寶玉說：“估計是文人雅士見到此花如同涂了胭脂般可愛，又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與閨閣中的大家閨秀一樣，所以才用‘女兒’來命名。”眾人都說“妙解，妙解”。

大家繼續前行，突然一座大山攔在前面，眾人都不知該怎么走。賈珍過來，帶領大家一直來到山腳下，轉個彎便是平坦大路，大門就在眼前了。眾人笑道：“實在有趣！”于是都跟著出了園子。

寶玉心里只想著屋里的姐妹們，但是賈政又沒有叫他走，只好跟著來到書房。賈政這時才想起他來，說：“你還不快點回去，老太太一會兒該找你了。”寶玉趕忙退了出去。剛到屋外，小廝們就一起涌上來，說道：“你今天可讓老爺面上有光了。剛才老太太派人問了好幾回，我們都說老爺高興著呢；要不是如此，老太太早就把你叫回去了，那就沒法展示你的才華了！每個人都說你的詩勝過他人，今天這樣出風頭，也該賞賞我們吧？”寶玉笑著說道：“每人一吊錢。”眾人說道：“誰稀罕一吊錢！就把這荷包賞了我們吧。”說著，七手八腳上來解荷包，解扇袋，一時之間，寶玉身上戴的東西都被拿走了。眾人又簇擁著他，把他送到賈母那兒。賈母正在等著他呢。

寶玉回到自己的屋子，剛好黛玉也在。襲人上前倒茶，見到寶玉身上戴著的物品全都不見了，就笑著說：“身上的東西又被那些個無賴拿走了？”黛玉一聽這話，定睛一看，果然一件不剩，就問寶玉：“我給你做的荷包也沒有了？我以后再也不會給你做東西了！”說完氣憤地回房，拿起剪刀，就將前幾天給寶玉做的香袋剪壞了。寶玉見她惱了，趕快追過來，卻為時已晚。寶玉見這個未完成的香袋十分精巧，可是就這么被剪了，也有些不高興，忙解開了衣服，從衣襟里面拿出一個荷包來，給黛玉看：“你看這是什么，我什么時候把你的東西送給別人了？”黛玉看他如此珍視這個荷包，也后悔自己不該那么魯莽，剪壞了香袋，低著頭不說話了。

寶玉說：“你也用不著剪，我看你也是懶得給我東西，這個荷包也還你吧。”說著，把荷包扔到黛玉懷里。黛玉氣得直哭，拿起剪子又要剪。寶玉看了忙回身搶了回來，笑著說：“好妹妹，還是饒了它吧。”黛玉將剪子摔在地下，抹著眼淚說：“你用不著和我好一陣壞一陣的。”說著賭著氣上了床，背對著寶玉擦眼淚。寶玉連忙上來“妹妹”長“妹妹”短地賠不是。

前面賈母正找寶玉，聽說他在黛玉房中，也不去管他了，黛玉被寶玉纏不過，只得起來說：“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離了你。”說著往外就走。寶玉笑說：“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一面仍拿起荷包帶上，又央求黛玉再做一個香袋兒。說著二人到王夫人房中，可巧寶釵也在那里。此時王夫人這邊非常熱鬧，賈薔剛從姑蘇采買十二個女孩子回來，安排學戲的事。林之孝媳婦來回：“采訪聘買得十個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外有一個帶發修行的，本是蘇州人，祖上也是讀書做官的。因為從小多病，讓人代替出家都不管用，最后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才好了，所以帶發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如今父母都不在了，身邊只有婆子和丫鬟，滿腹文墨，經文也不用學了，模樣兒也好。去年隨了師父來這里。如今她師父死了，她本想扶靈回鄉的，她師父死前說她不宜回鄉，這里才有她的結果。所以沒有回去。”王夫人不等說完，就說：“既這樣，何不把她接來。”林之孝家的說：“請她，她說：‘侯門公府，定會仗勢壓人，我才不去。'”王夫人笑說：“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驕傲些，就下個帖子請她。”林之孝媳婦答應了出去，命人寫請帖去請妙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