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證言(《使女的故事》續作)
- (加)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 3089字
- 2020-08-05 08:51:40
11
三天后,“尋衣獵犬”遭了一次入室搶劫。店里有警報裝置,但還沒等任何人趕過去,盜賊們已經搶完走人了,梅蘭妮說警報器就是這點不好。盜賊們沒能找到錢,因為梅蘭妮從不把現金留在店里,但他們拿走了一些穿戴藝術品,還洗劫了尼爾的辦公室——把他的文件扔得滿地都是,還偷走了一些他的收藏品:幾只鐘,幾臺老相機,一個堪稱古董的發條小丑玩具。他們放了一把火,但尼爾說手法太業余,所以很快就被撲滅了。
警察來了,問尼爾和梅蘭妮有什么怨敵嗎。他們說沒有,一切都好——大概是流浪漢想搞些錢續毒品吧——但我聽他們的語氣就知道他們很擔心,每當他們說些不希望我聽到的事情時就會那樣講話。
“他們拿走了那臺照相機?!蔽易哌M廚房時,尼爾正好對梅蘭妮說道。
“哪臺?”我問。
“哦,就是一臺老相機?!蹦釥柣卮稹@^續抓撓頭發?!暗呛芎币姷囊慌_?!?/p>
打那以后,尼爾和梅蘭妮越來越緊張了。尼爾定購了一套新式報警系統放在店里。梅蘭妮說我們或許要搬家,但等我開始問這問那時,她又說那只是說說而已。對于闖門夜盜一事,尼爾宣稱沒有造成太大損失。他說了好多次,反而讓我去琢磨:除了他心愛的老相機之外,還造成了哪些實質性的損失呢。
夜盜之后的那天晚上,我發現梅蘭妮和尼爾在看電視。平日里他們并不真的在看——電視機總是開著的——但那天晚上他們看得很專注。警方發現了一個珍珠女孩的尸體,她死在和另一個珍珠女孩同伴合租的公寓里,身份資料上只說明她叫“阿德麗安娜嬤嬤”。她的脖子上綁著自己的銀色腰帶,腰帶的另一頭系在門把手上。法醫說她死亡已有數日。公寓樓里的另一個租客覺察到異味才報警的。警察判定是自殺,說用這種方式勒死自己是很常見的。
電視上放出了死去的珍珠女孩的照片。我仔細地看了看:因為她們穿著打扮都一模一樣,有時候很難區分誰是誰,但我記得她最近來過“尋衣獵犬”,發宣傳冊。她的同伴也下落不明,新聞主播說她叫“薩麗嬤嬤”。電視上也放出了她的照片,警察向民眾呼吁:如果見到此人,務必向警方報告。基列領事館對此尚未表態。
“這下壞了,”尼爾對梅蘭妮說,“可憐的姑娘。太慘了?!?/p>
“為什么這么說?”我說,“珍珠女孩是為基列賣命的。她們恨我們。人人都知道啊。”
他倆雙雙看向我。那種眼神該用什么詞來形容?哀傷,我想是吧。我都蒙了:他們為什么要在乎???
真正壞到家的事發生在我生日那天。早上還挺正常的。我起床,穿上懷爾中學的綠色格子呢校服——我提到過我們有校服嗎?穿好綠襪子后,我套上黑色的綁帶鞋,再按照學校儀容手冊里規定的樣式把頭發扎成馬尾——不能有碎發飄散——然后下樓去。
梅蘭妮在廚房,那兒有個花崗巖的島式廚臺。我更喜歡學校食堂里那種樹脂環保材料的廚臺,你可以透過樹脂玻璃看到里面放了什么——有個柜子里放了一只浣熊的骨架,所以,總有東西吸引你的眼神。
大多數時候我們都在廚房島臺吃飯。起居室里當然有餐桌,那是給晚餐聚會預備的,但梅蘭妮和尼爾從不邀請別人來吃晚飯;他們只會邀請別人來開會,討論各種各樣的事情。前一晚就來了幾個人:餐桌上現在還留著幾只咖啡杯和一只盤子沒收走,盤子里有薄脆餅干的碎屑和幾顆干癟的葡萄。我沒有看到是哪些人,因為那時候我已經上樓去自己的房間了,不管我到底闖了什么禍,我只想躲開余波震蕩。那件事顯然比不聽話更嚴重。
我進到廚房,在島臺邊坐下。梅蘭妮背對著我;她正在往窗外看。透過那扇窗,你可以看到我們家的院子——圓形的水泥地臺中央種了些迷迭香,天井里有戶外桌和幾把椅子——還能看到前門外的街角。
“早上好?!蔽艺f。梅蘭妮唰的一下轉過身子。
“哦!黛西!”她說,“我沒聽到你下樓!生日快樂!十六歲要開心哦!”
在我趕著上學之前,尼爾一直沒下來吃早餐。他在樓上講電話。我稍稍有點不開心,但也不是很氣惱:他常常心不在焉。
梅蘭妮和平常一樣,開車送我去學校:她不喜歡讓我獨自搭公車去上學,哪怕公車站就在我們家門口。她說——她總是這么說——反正她要去“尋衣獵犬”,可以順路送我。
“今晚有你的生日蛋糕,還有冰淇淋?!本湮驳恼Z氣略有上升,好像她在提問。“放學后我會來接你。我和尼爾有些事要跟你說,現在你已經長大了?!?/p>
“好的?!蔽覒艘宦?,心想,準是要說男孩啦、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之類的破事兒,我在學校里耳朵都聽出老繭來了。肯定會超尷尬的,但我必須熬過去。
我想說我很抱歉去抗議游行了,但我們已經到學校了,所以我就沒說出口。我默默地下了車;梅蘭妮一直等到我進了校門。我朝她揮揮手,她也朝我擺了擺手。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揮手——平常都不會的。我猜想,那其實是某種形式的致歉吧。
那天學校里的事,我不太記得了,因為,我為什么要記那些事?太普通了。就像你從車窗看出去的景象一樣平凡無奇。萬事萬物匆匆掠過,這個那個,那個這個,都沒什么要緊的。你不會特別記取那樣的時刻;只是一種日常,就像刷牙。
在食堂吃午餐時,幾個平?;Q作業的朋友對我唱起了“生日快樂”。還有些人拍手。
然后就到了下午。空氣很悶,時鐘好像走得越來越慢。我坐在法語課堂里,我們本該要讀柯萊特的中篇小說《米索》里的一段,講的是一個歌舞劇院的女明星把兩個男人藏在自家衣櫥里。這既是法語課的教材,理論上也為了教育我們:以前女性的生活狀況有多么惡劣,但我覺得米索小姐的生活也不算惡劣嘛。把美男子藏進自己的衣櫥——我還巴不得自己能這么做呢。但是,就算我認識這么英俊的男人,我又能把他藏在哪兒呢?我自己的臥室衣櫥肯定不行,梅蘭妮會立刻發現的;就算沒被發現,我還要負責喂飽他。我順著這條思路多想了一會兒:我可以偷帶什么樣的食物上樓,而不會被梅蘭妮發現呢?奶酪和餅干?和他做愛更是門兒都沒有:讓他邁出衣櫥就已經太冒險了,衣櫥里也沒有多余的空間讓我和他都擠進去。這就是我在學校里常常走神做的白日夢,只為了打發時間。
不過,這確實是我生活中的一個問題。我從沒有和任何人約會過,因為我從沒有碰到任何我想約的人。那種事似乎不可能發生。懷爾中學的男生們都沒戲:我是和他們一起從小學升上來的,見過他們挖鼻屎,有些男生小時候還尿過褲子。你不可能對記憶中的那些形象產生任何浪漫的想法。
事到如今我有點郁悶了,過生日就會引發這種情緒:你一直期待魔法般的轉變,但等到現在什么都沒有發生。為了讓自己別睡著,我會拔頭發,從右耳的后面,每次只拔兩三根。我知道,這樣做太頻繁就會拔出一小塊禿頭皮,但我養成這個習慣才幾周而已。
終于熬到了放學,可以回家了。我沿著地板锃亮的長廊往學校正門口走去,然后邁出校門。下著毛毛雨;我沒帶雨衣。我朝街道兩邊看了看,沒看到在車里等我的梅蘭妮。
突然間,埃達出現在我身邊,穿著她的黑色皮夾克?!白甙伞N覀兩宪??!彼f。
“什么?”我問,“為什么?”
“是尼爾和梅蘭妮?!蔽叶嗽斔纳裆?,我看得出來:肯定發生了什么特別糟糕的事。如果我再大幾歲,我肯定當場就會問明白,但我沒開口,因為我想把得知真相的瞬間盡可能往后拖延。我突然想起讀過的小說里出現的詞匯:無以名狀的恐慌。讀的時候它們只是文字,但形容我當時的親身感受是再貼切不過了。
我們一上車,她就把車開起來了。我說,“是誰發心臟病了嗎?”我只能想到這種事。
“不是,”埃達說,“仔細聽我說,別對我大呼小叫的。你不能回你家了?!?/p>
我的胃里更難受了?!澳鞘窃趺戳??火災?”
“爆炸,”她說,“汽車炸彈。在‘尋衣獵犬’外面?!?/p>
“該死。店毀了嗎?”我說。先是夜盜,現在又有爆炸。
“是梅蘭妮的車。她和尼爾都在車里?!?/p>
我一言不發地干坐了一分鐘;我無法理解這句話。什么樣的瘋子想殺死尼爾和梅蘭妮?他們是如此平凡。
“所以,他們死了?”我終于問出了口。我渾身發抖。我試著去想象爆炸的場面,但腦海中只有一片空白。黑色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