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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且說邢夫人與女兒怡春說話,問她給舅舅再填些什么?怡春只道再填些古玩字畫就是。邢夫人果然第二日就開了私庫,尋了兩件古玩,兩張字畫填在禮單里才罷了。

平日里園子中姐妹們住在一起,有個風吹草動,不過幾日,盡人皆知。這日,怡春想著去瞧瞧小妹妹惜春,遂帶了丫頭婆子往暖香塢去,過了紅香圃、荼蘼架、稻香村,眼見前面就是暖香塢,穿過鑿著“穿云度月”的門,惜春得了信,已迎了出來,二人并眾丫頭婆子沿著里面游廊過去,便是惜春臥房,丫頭婆子們自到另房招待,紅珠跟著怡春進了惜春房里。惜春請她坐下,丫頭入畫上了茶。

二人在房中說話,入畫拉了紅珠出去說話。怡春笑著對惜春道:“搬了到這里來,可還習慣?”惜春微笑道:“謝怡姐姐惦記,這里地勢低,是個凹處,想來冬日里比蓼風軒那里暖和。那日與二姐姐說話,二姐姐也說了這個,我正也打算搬了這里面來住,索性稟了老太太,早早的搬過來,以免事到臨頭著忙著慌的。”怡春笑道:“蓼風軒臨風據勢,但未免失之于孤傲,不如這里,圍于重墻之內,溫暖舒適。正該搬到這里來住才是。”二人說了一會話,惜春悄悄道:“怡姐姐,前兒,我恍惚聽得院子里的婆子議論說是二太太將身邊的大丫鬟金釧攆出去了,說是她打壞了二太太喜歡的玩器,怎么她那樣的伶俐人,倒做出這慌手慌腳的事體來,實在讓人詫異。”怡春聽惜春說起這事,不由得想起前兒自己和娘說這個時,娘既似不屑又似嘲笑的道:“你如今也大了,自是不必瞞你,寶玉慣會在女兒群里周旋,他調戲金釧,金釧不但沒斥他,反倒似是有意的,你二嬸娘見了,不舍得責備寶玉,遂逐出了金釧罷了。”怡春見惜春年小,這話如何與她說得,遂道:“金釧跟著二嬸娘也十多年了,一時做錯了,二嬸娘氣頭上攆了她,想是過得幾日,二嬸娘氣消了,自會召她回來罷。”惜春不過是影影綽綽的聽說金釧似與寶玉怎么了才被攆出去,聽聞王夫人生了好大一場氣,事情只恐并不是簡單的傳了出來的這個事,自是不欲旁人得知端詳。她這時見了怡春,不覺問了出口,待說了,心中又后悔,恐怡春說了出去傳到王夫人耳朵里。聽怡春如此說來,遂也忙點頭稱是。

卻說湘云與黛玉待在一處,因如今不似以往,二人親密的很,倒也能說些知心的話語。因在賈母處聽得已有人家相看湘云,故晚間二人睡下后,黛玉笑著對湘云悄悄說道:“云兒,白日里人多口雜,還沒與你道喜呢。”湘云啐道:“虧你還是大家子的小姐呢,如今竟拿這個取笑人!等你明兒嫁了二哥哥,看我怎么笑話你。”黛玉亦啐道:“還說我呢,可瞧瞧你說的是什么?什么嫁不嫁的。”復又嘆道:“咱們兩雖則一樣的雙親俱無,到底你還有人替你做主。”湘云亦嘆道:“你有老太太疼你,且怕什么呢。我這個事,也難說與別人聽,今兒和你說了,你不是那等輕狂人,料也不會告訴旁人。只不過因我在那邊家里同輩的女孩中是頭一個罷了,不料理了我,下面的可怎么樣呢?”說到此,已是語音低沉,漸漸沒聲。黛玉冰雪聰明,如何不知其意呢,料想是湘云擋在頭里,若不早定下人家,如何給下面的女孩相看呢。想她本是侯門嫡女,誰知一朝父死母亡,竟也落得這個下場。

黛玉拉著湘云的手,勸她道:“你可愁什么呢,就算如此,索性倒成全了你,且料他們只為了給別人瞧,也不敢委屈了你才是。”湘云道:“也只得這樣想罷了,我又能如何呢。上回來這邊府里,你和嘉馨并姐妹們給了我那些東西,回去了先是嬸娘來與我說話,只說家道艱難,后又有二房三房的妹妹們來說話,若好好說話也罷了,只又有說手帕子上的花樣子難得,要些回去做樣子繡出來的,又有說荷包好看,要幾個的,竟還有個妹妹說從未見過怡姐姐給的那檀香木骨的蘇扇的,死拽了兩柄回去,若不是我說二哥哥給的金麒麟是老太太給的,只怕也被摸了走。我本想將這些東西分了些與她們的,誰料想她們竟如此不堪,姐姐,你且瞧著那邊家里哪還是家,親人又哪里還是親人呢?”聽得黛玉暗暗心驚,不料湘云處境竟如此艱難,那邊哪還是家,分明是虎狼窩了。遂嘆道:“可憐的云兒,好在早晚離了哪里,且忍耐些罷。若日常過日子有難處,只管過這邊府里,不說有老太太,且還有我們這些姐妹兄弟們呢。”湘云嘆道:“若不是能常常到這邊府里散心,且不知我如今怎么樣呢。”黛玉又勸慰湘云一番,見夜已深了,二人才緩緩睡去。

且說王夫人房里,打發了伺候的人下去,只余王夫人與賈政夫妻二人。王夫人正與賈政商議,王夫人道:“老爺,前兒我進宮,元兒道似是有孕,待我回家回了老太太,我與鳳丫頭打點了銀子忙忙的送進去,昨兒我又進宮,得了準信,竟不是孕,元兒身子似是有些癥候,她在深宮,也無人臂助,近來說是皇上也不大去瞧她,她恐我們擔憂,竟不大說這些,是跟著她的抱琴悄悄說與我的,我的心只跟油煎了一樣,可如何是好?”說著滴下淚來。賈政半晌無語,好一會子才嘆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只囑咐元兒保重身子才是,深宮之中,咱們外頭人如何臂助于她呢,只好多打點些銀子送進去罷。”見賈政提起銀子,王夫人先心里怵著他細問,生恐中飽私囊的事泄露,遂不敢再說,只得罷了,服侍賈政睡下不提。

再說那金釧被攆了出去,因是家生子,只被家人領了回去,素日她是跟著掌家的王夫人身邊的一等大丫鬟,不必說一些小丫頭子,就是鳳姐、寶玉、寶釵、黛玉這一等的主子面前也是有體面的,一朝回家,一是自家臉面上過不去,一是周圍冷言冷語、閑言碎語像山一樣壓過來,家人也只一味責備,她如何受得呢,竟投了井死了。

聞得此信,闔府上下無不驚異。寶釵聞訊,想到此時,若貴妃在家,安慰王夫人自是最妥當,探春身份尷尬,余者也罷了,王夫人是自家親姨媽,一向與投奔而來的自家人親厚,這時,也顧不得旁的,忙到王夫人房中安慰。

卻說寶釵來至王夫人處,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里間房內坐著垂淚。寶釵便不好提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問:“你從那里來?"寶釵道:“從園里來。”王夫人道:“你從園里來,可見你寶兄弟?"寶釵道:“才倒看見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點頭哭道:“你可知道一樁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么好好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兒她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幾下,攆了他下去。我只說氣她兩天,還叫她上來,誰知她這么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嘆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么想。據我看來,她并不是賭氣投井。多半她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她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王夫人點頭嘆道:“這話雖然如此說,到底我心不安。”寶釵嘆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于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她幾兩銀子發送,也就盡主仆之情了。 "王夫人道:“剛才我賞了她娘五十兩銀子,原要還把你妹妹們的新衣服拿兩套給她妝裹。誰知鳳丫頭說可巧都沒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她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她過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妝裹去,豈不忌諱。因為這么樣,我現叫裁縫趕兩套給她。要是別的丫頭, 賞她幾兩銀子就完了,只是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口里說著,不覺淚下。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又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兒倒做了兩套,拿來給她豈不省事。況且她活著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又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一面說,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來跟寶姑娘去。

一時寶釵取了衣服回來,只見寶玉在王夫人旁邊坐著垂淚。王夫人正才說他,因寶釵來了,卻掩了口不說了。寶釵見此光景,察言觀色,早知覺了八分,于是將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將金釧母親叫來拿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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