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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白馬新娘

春天來了,我想生個孩子——我想為我的孩子找個爸爸。

我兩歲口,是馬類中的少女。春風吹徹我的血肉,我欣欣然懷春了,心中盈滿對愛情的渴望。我興奮得嗒嗒刨蹄,想當新娘,做媽媽。我的乳房漲潮了,周身熱血涌沖生命之門,身子骨按捺不住騷動。在槽前,我仰頭咴咴喚著,向天地、向太陽發出求愛的歡鳴。主人給我拌精細草料,我不想吃,我的心思不在這上面,我想要新郎。我需要愛情!我心里的白馬王子,不是凡馬,是高大英俊、挺拔飄逸,夢想中的天上神馬!

我家院中,坐北朝南三間青磚灰瓦老房子。屋檐上,去年的荒草枯立在藍天流云間。鳥兒飛過,我心懷羨慕,也想長出一雙翅膀,飛上九霄,俯瞰遼河平原上的家鄉村莊,比一比,與站在地上看,有啥不一樣。這些年,村里時興新式紅瓦房了,老主人曾想扒掉舊房,翻蓋新房,但少主人不答應。少主人心里眼里,沒了這老宅院,他一心想在縣城買樓房。這莊稼院,被洪水浸泡過,有些要垮塌倒掉的跡象。這舊房子,像在時光中漂流。但我卻感覺,這院子在旋舞流淌。空氣風流,我的愛意,一滴、一滴,一滴滴在滴淌,芳香漫溢。

我的主人老邱頭,就如同我的父親。他發現了女兒的不同。我熱血發燙的第一天,父親特意到我屁股后面認真查看,鄭重地說,還沒到火候。我羞紅臉,咴咴兒叫了。他嗅著我花蕊的香氣,說,味兒還很濃。父親的笑容,像水面上漾起的漣漪,一圈圈擴散開幸福感。他欣喜地沖窗戶里邊喊,像在告訴兒子和媳婦:閨女發情了。主人管我叫閨女,我喜歡這稱呼。我們父女間,常常有一些親昵的小動作:我把頭拱到父親胸前,父親把我的頭頸抱在懷里。我愛嗅他的男人氣息,那身子骨里,散發出一股莊稼的味道,濃綠的清香,或金黃的干爽。兒子和媳婦都沒接老爹的話茬兒,靜悄悄的。老主人自己模仿小主人的口氣語調,笑答:快去配種吧,遲幾天就熬過火候了。我知道,這是說我的發情期就在幾天。一個少女馬,聽了這話,我不害羞,反而感覺驕傲。這是天經地義,我長大了。其實,家里沒有別人,少主人和媳婦進城打工去了,只剩我們父女倆相依為命。過年時,少主人回來三天,就張羅賣我,說,別人家都在挑車,不養馬了。老主人不肯賣我,說馬剛長大,舍不得。少主人說:原本一千元買的馬駒,現在值兩千,白喂兩年,不賠錢,就是搭功夫了,再喂下去,就真是喂一天賠一天了。老主人駝背,背著沉重的骨肉包袱,走路時總是低頭認真看路,對面來人了,他要踮腳、屈膝、仰脖,才能看到對方的臉面。有人叫他“羅鍋兒”。他一生窮困,原本不是使喚車馬的好手,就是老了,怕孤單,想找點營生,養馬做伴。送走了年,少主人夫婦也走了。老主人和我,這對父女,又像活在世外桃源里。老主人苦笑說:總不能全挑車,不養馬了吧,我養!我咴兒咴兒樂著。我和父親都沒意識到形勢的嚴酷。我這個馬姑娘的理想,就是做好媽媽,生個好寶寶,做一匹優秀的好馬!

我是一匹秀美的白馬,通身毛色,如雪花粘的、雕的,仿佛圣潔的婚紗。村里,別人家娶新娘,鑼鼓鞭炮,熱熱鬧鬧。從婚禮上,主人拿回一朵紅綢子花,有拳頭那么大,給我佩戴在前額,綁在籠頭上,笑說:咱家是嫁閨女,也戴上大紅花,沾喜氣。然后,主人扳正我的頭臉,左右端詳,由衷夸獎:好看,真好看,像新娘子,準保找個好新郎官。這紅綢花,也讓我感覺有香氣流淌到空氣中,嗆鼻子。低下頭,在水筲中,我看到自己的模樣,映在微微輕漾的藍天白云中,如戴紅花的少女照鏡子,好美。在我腦門上,原來佩戴紅纓兒的地方,綻放著一大朵紅綢花,像少女頭戴紅簪花、新娘子蒙上紅蓋頭,又似雪原上令人驚艷地盛開一朵鮮紅的玫瑰。我體態窈窕,身姿頎長,細腰圓臀,健腿俏蹄,曲線性感張揚,長鬃如秀發飄飄,似瀑布流蘇;我臉頰洼凹,像倆大酒窩兒;我眼角眉梢上挑,像京劇演員勒頭吊眼梢,化了妝似的;我勾頭含羞,步態是彈跳的,蹄下的大地都有動感,顫悠悠的,像踩在洞房婚床的鴛鴦錦被上。

院門口,兩株柳樹,遠看,隱隱泛漾了鵝黃汁色。這天早上,父親牽我走出家門,去找公馬,拉郎配。在春樹邊,眾人注目中,我眼神含笑,掩不住絲絲羞澀。路上,有人跟主人說笑:正好,你沒老伴,就娶了這小騍馬吧,老夫少妻,時髦。去,這是我閨女!噢,那你是和它媽睡覺,才有了她。主人呵呵笑,我也咴咴笑。如果可以,我愿意陪伴父親終老。都說老牛吃嫩草,你這是老頭吃嫩馬子喲。這話難聽,我嘶咴抗議。

出了村口,大平原上,一派春播前的景象,黑土地赤裸裸的,如一個婦人慵懶地躺在炕上,似流水般,在扭動翻身呢。大地、道路,在我蹄下流動;藍天、白云,在我頭頂流動。我在時光的流動中歡快長大,小樹在我身邊急急流過去,枝頭的嫩芽,一點點,黏稠地往外滴淌。

主人牽著我,到了鎮上獸醫站。滿心歡喜而來,卻看到一副破敗的景象。大院里空空蕩蕩的,配種的地方只有木樁架子,卻沒了兒馬子的蹤影,聽不到兒馬子看到母馬的興奮嘶鳴。主人“呀”一聲,定在大院門口。我也吃驚地僵立住了。看門人是一個禿頂老頭。主人問他:這配種——?

黃了!兒馬子賣了。

啊!咋賣了?

現前,還有幾戶養馬的人家?

啥時候的事?就前兩天嘛。晚一步啊!誰買去了?想去找呀,販子拉走的,準保下湯鍋了。主人后悔,撫著我的長鬃和脖頸:早兩天帶你來就好了。我卻在想,那兒馬子,最后一次當新郎,是什么情形?主人急切地問:哪兒還有兒馬子?禿頂老頭說:這可不知道。別的鄉鎮,配種站也撤了,一股風兒,都刮沒影兒了,養兒馬子全賠錢。主人撓頭皮:天,這可咋辦?禿頂老頭裝作好心說:別養馬了,賣了吧。主人不愛聽。我更失望:沒找到新郎官,還被勸不要我了。我茫然四顧,興沖沖來,卻一頭深深扎進了失望的泥潭。

馬圈里殘留著的兒馬子的絲絲氣息,飄散到清風中。我仰頭捕捉著,抽鼻狠嗅幾口,刺激得我猛甩頸,從主人手里掙脫韁繩,跑過去,低頭啃著泥土中兒馬子的尿堿。這里的男子漢味道還濃濃的。主人指著空落落的木樁架子,告訴我:原先,就在這兒配駒。看,皮繩、綁帶,還在這纏著呢。新郎走丟了!我郁悶,我鬧心,感覺陷入了沼澤般,空氣黏稠地流動,像被渾濁的泥水嗆肺管了。但我依然流連著,不忍離去,仿佛尋找一個夢中的仙境,到地方了,卻滿目荒蕪。

我,喜嫁的花轎又抬回娘家了,游著去,漂回來。

在槽頭,我輕舔著水。小飲了一口,茫然四顧,仰首垂眉,無心吃草。主人出門去,四處打聽,回來笑說:閨女,有了,聽說,郭家窯有一家配種站,私人開的,是外國進口來的好種馬,就是有點遠,路蹩腳,這疙瘩的人大多都不愿意去。咱們走啊,別再晚了。

院門兩邊,樹梢的春色又洇了兩筆,朦朦朧朧的。枯葉間的鵝黃,蠕蟲爬動樣地漫淌。

主人雖然駝背,卻能騎自行車,一手扶車把,一手牽著我的韁繩。我額頭上依然佩戴著紅綢花,我邁著碎花兒小步,配合著主人車輪的節奏,興沖沖地趕路。過了一個又一個村莊,兩條河,兩座橋。太陽笑看著我們。主人和我都渴了,主人到路邊人家討水喝,又端來多半盆清凈的水,放在我面前:喝吧。主人不讓我喝河中的水,怕不干凈。水,在盆中流轉,在我身體里漫延,清涼爽潤開來。主人去柴垛邊,扯了兩葉苞米皮,把盆擦凈了,再送還給人家。

初春,天氣很涼,可我熱得渾身冒汗,紅綢花都浸透了,有點沉重耷拉。正當午,前面來了一位騎電動車的年輕紅衣女人。主人攔下她:小大姐,離郭家窯還有多遠?過前面這道河,上大壩,下去就是郭家窯。

過了漫水橋,風中縹緲著血腥氣,我比主人先嗅到了。雖然我從沒有聞到過馬血的味道,但靈魂深處的本能讓我知道了。我畏懼,驚恐地不肯再向前走,想轉身折返回去,盡量遠避,逃走。我四條蹄腿撐地剎步,屁股向后坐。主人倔強地拽著我,向大壩上去。我擺頭掙扯韁繩,咴咴嘶叫;主人不懂我的意思,厲聲喝命我。我習慣了主人對我的溫寵,這偶爾的嚴厲斥責,我只好聽從。一步步挨上壩頂,眼下是一座村莊:紅瓦飛檐,趟趟屋脊,露露藏藏在返青的樹梢叢中。村口大路邊,支一副肉攤,擺放著老紅的鮮肉,一團團,一塊塊;一個馬頭,擺放在攤前角上,齜牙咧嘴,瞪大暴突的眼珠子,驚恐駭人,眼角和臉頰上,流淌的血水淚痕,風干凝固了;一張馬皮,撐開懸掛在兩棵楊樹之間,黑色毛管油亮,蹭著斑斑血跡;地下是一大汪血洼紅泥。一個絡腮胡子,穿大號藍色舊圍裙,揮刀砍肉,大聲吆喝叫賣:馬肉,馬肉啊,便宜啦,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往后沒馬了,再想馬肉可吃不著了,便宜啦!

我心驚肉跳,蹄腿酥酥麻軟,覺得擺放在這肉攤上面的,就是我!零零碎碎的我。主人這回明白了我的心思。我倆驚詫地對視一眼,然后,主人特意隔在我和肉攤之間,好像替我擋著厄運,牽緊我,從路的另一邊走,想小心翼翼地匆匆過去。那屠夫卻主動熱情招呼:老哥,這馬,往哪家湯鍋送?給我吧,價錢好商量。主人心里憤恨地罵了一句:往你家祖宗牌位上送!那屠夫沒聽到,我聽到了。主人不理那屠夫,和我一起,昂首肅穆走。

那屠夫依舊笑著大喊:老哥——

不賣!主人扭頭,怒目大喝。

那屠夫訕笑了。我想沖上去,撞倒這壞人,揚蹄踏破他的肚子,為我的同類們報仇。

主人向別人打聽:養種馬的人家在哪兒?人家笑說:就是前頭,路邊那家大院,可是沒有種馬了,那肉攤上的,就是那大種馬。兒馬子肉騷,村里人不吃,就賣給過路司機們。若不然,一匹馬,村里人早把肉包圓了。

啊!我的心猛地被攥緊,一陣劇疼。我嘶啞地咴咴兒叫,主人睜大眼睛,扭頭看著我,四目凄然相對。怕什么就來什么。

那肉攤上血淋淋的馬頭閉眼不看我。

我滿腔極度憤恨,猛踏蹄子,跺得泥土迸濺,噴響鼻兒,胸中熱氣燙鼻孔,嘆息粗重,淚水涌上來,流淌到干燥的鄉路上,蜿蜒進干涸的河谷里,水聲又嘩啦啦響了。

主人木然牽著我,繼續向前。路上人說:你去也白去,馬殺了,人走了,家都空了。我也不到黃河心不死。我們父女,固執地來到曾經養兒馬子的配種站門前。一個普通的大院落,綠鐵門銹黃斑駁,緊緊關閉,大鐵鎖是新的,黑亮亮。門縫里,擠漫出死亡兒馬子的濃烈血腥氣。主人依舊砰砰拍門,大聲喊問:有人嗎?!無人應。有人嗎?!!!連問幾聲,西院門口出來一個漢子,光膀子,穿黑坎肩兒,說:沒人兒了。今天早上,那兩口子坐客車走的。孩子在北京念大學,爹媽去北京打工,陪上學去了。

和主人一起無助地望著這空落落的院子,我看到了想象中的將來。沒有馬了,也沒有人了,這宅院會荒蕪,長滿比人還高的蒿草。這廢棄的舊宅里,不只是夜晚,白晝也飄飄晃悠著鬼魂。我的通體熱汗,叫風吹涼了,沁心地涼,渾身微微發抖。主人問那漢子:這地方,哪兒還有配種站?他搖頭不知,又笑說:現前,都不養車馬了,不會有配種站了吧。還有路過的人湊趣兒:還養馬干啥,白搭錢,趁早賣了吧。我憎恨這樣的話。主人不搭言,摟住我的脖頸;我倚靠著主人,疲憊極了。

大地漩渦似流轉,我和主人失控般漂蕩。

時間過了不知多久,我們無奈地站在這里。我腦門上的紅綢花濕涼,扎得我噴了一息響鼻。主人說:唉,丫頭,咱們回吧。我們黯然轉過身,默默地,視而不見地,走過那馬肉攤。那屠夫,挑逗地,吹兩聲刺耳的口哨。我猛然站下,扭頭怒視他。我眼中充血,我要瞪死他!他敢再吹一聲,我就沖上去!主人也和我一起怒目。那屠夫假裝咳嗽,低下頭去,手里的長刀掉落,扎在血泥里,大地哆嗦了一下。

那屠刀,像把天地劃破了傷口,從中噴涌出透骨的春寒。我的心激靈冰涼,終于嘶喊出了長長的一聲哀鳴!

遠處,也響起了長長長長的哀鳴,在呼應我。然而那嘶鳴隱隱約約、悠悠遙遙,似乎就是我自己的回聲——

歸路彎曲。在這春日午后,陽光明媚,我感覺陰霾迷茫,好像馬上就要黑天了。我的步兒,沉緩打遲。主人的自行車輪子,也轉悠得吱嘎發滯,像流水被堵塞了。

我不想吃,更不想喝。拴系槽頭,主人撫摸我的長頸,輕輕拍拍我的腦門,然后又外出了。他駝著背,甩著手臂,像木槳劃水一樣,晃悠出院門。我熱切地盼主人帶回新消息、好消息。過晌午,主人空著兩手回來了,邊給我添加草料,邊嘆氣說:咋弄,對象太難找了。我含淚看著他。主人站在院子中,皺緊眉頭,側歪身子,斜仰頭,瞅著遮掩太陽的黑云,像是對外人說:再等兩天,閨女發情就過火了。還是沒有人接話茬兒。

我咴咴向天地間呼喚,沒有別的馬應答。我茫然不知所措。前些日子,還有馬鳴,眼下,咋都沒聲兒了?主人又來摟抱我脖頸,安慰我。他彎腰駝背,肩膀比我的脊骨高一點點,他要高高擎舉胳膊,才能摟抱我的脖頸,很費力,但他喜歡這樣和我親昵,我也喜歡。他拍撫我額頭說:閨女,你是咱村里,最后一匹馬了!我一下子感覺無比孤獨,“咴嗚——”我的哀鳴,在天地間,轟然回響,極其單調;黯然閉上眼,我好像走進了空空蕩蕩的村落,膽戰瘆人,日光下,人們如同鬼影幢幢。如果,一個人,走在空無一人的村落里,而街上只有馬,他會是什么感覺?

茫茫大海上,失了槳的小船。

我看著我的圈,石槽,頭頂石棉瓦棚,蹄下水泥板。主人天天清理糞尿,再提來井水沖潑,讓我活得干干凈凈的。院墻角是草料垛,主人為我鍘草很辛苦。沒有人幫他,他把鍘刀放在地上,半蹲半哈腰,拱著駝背,撅著屁股,一手拿一細縷草,一手按鍘刀柄用力切,看得我心里熱辣辣地感動。這應該是兩個人配合的活計,但主人身邊沒有親人了,只有我。

院墻邊,斜靠著小板車,車輪前,有個黑鐵磙子。去年,我曾拉著它軋黃豆稈。主人使木锨揚場,風刮豆莢毛,迷了我的眼睛,磨扎得淌淚。別人家,有使脫粒機的,用汽油和電,轟隆隆山響,震耳朵。就在我長大的青春期,隨著春風,鄉村中驟刮了一場風暴,石碾子,木犁鏵,馬車,旋風般,都卷到大路上的河流中,漂走了,撈不回來了。村里人家,紛紛賣馬,都買農機了。機器像大船一樣,在道路上橫沖直撞,大輪船沖進了狹窄的內河,把小木船全都撞碎翻沉。一場大地震,馬們,一下子,都陷入大地裂縫里,無聲無息。唯有我,在這場崩潰的廢墟中幸存。但余震隨時會來,我活得提心吊膽,心驚肉跳!我置身于大崩塌中,卻無能為力,手足無措。天塌地陷,滔滔洪水,我能幸免嗎?覆巢之下,我知道自己在劫難逃。我如同得了絕癥的準新娘,已經沒有時間經歷完整的一生了。我只想擁有一次完美的婚禮,點亮洞房花燭,只想在死前,滿足一次性愛的幸福。我的愿望,算不算過分呢?

主人摩挲我的腦門說:放心吧,我不會丟下你!三十年前,有個女人,叫我等著她,可到頭來——咳咳,咳,我不會像她那樣的!

我感動,嗯嗯點頭,淚珠兒像雨滴,在風中傾斜飄灑。

主人長嘆一口氣,靜默了一會兒,又低聲道:不過,我心里,還是感激她的。這輩子,就這么一個女人,對我說過,讓我等她的話。

我伸長頭頸,磨蹭著主人的胸口,咴咴地說:父親,我也不會離開你的。

主人摟抱著我。掙脫出黑云的陽光,照耀著我們父女,我們淚花閃閃。

天地是岸,光陰流轉。

主人依舊打聽,哪兒有種馬。打電話給遠場的親戚,傍晚回信說:東山里,有叫驢。驢配馬,只能生騾子;騾子就不能再向下傳種了。主人伸手給我攪拌草料,枯手顫抖著說:先將就著,生下來一輩兒,是一輩子吧。顧眼前,管不了以后啦。我十分不情愿!可是,我也感覺到,有驢,也聊勝于無,只能忍辱負痛,把自己下嫁了!主人摟抱我的脖頸,嘆息道:唉,我幫不了你太多了,就幫你當一回新娘吧。活一回,把應該過的,都過過。我朦朧意識到,這不僅僅是對象找不著的事,而是自己大限不遠了。可我才剛剛成年呀!我悲愴地喊:咳咳,咴!

子夜星光,銀河漩流。我睡不著,心胸脹滿悲涼,像處于被宣判了死刑后的等待中。

天蒙蒙亮,主人又騎著自行車,帶我上路了,奔著無奈,向晨曦而去。院門口的兩株柳樹,已經長出了嫩綠的小葉兒,在晨風流水中,顫抖游動。我還佩戴著打蔫兒的紅綢花。我本想不戴了,主人給我扶正紅綢花,說:戴著吧,沾點喜氣的樣子。我的步子不再輕快,每一步都很沉重。我想抖擻,但也真的不那么精神了,沒有緩過乏來似的疲憊,跑不起來。四蹄仿佛踩在向后滾動的傳送帶上,進一步,退半步,道路在足下流淌,我把握不了方向。

路上,都是人與機動車,一輛馬車也沒有遇到。忽然,看到一輛馬車,在遠處的田地里拉樹枝。我頓時倍感親切,咴咴召喚它:喂,伙計,你好嗎?那匹黑馬也咴咴應答:還湊合,你哪?我想跑上前去與它相會,嘮嘮心里話,可是,主人拽緊了我的韁繩;那邊的伙計,也被它的主人幾鞭子給趕開了。我們只能待在各自的位置,隔著來往的汽車遙望,慨嘆。嗚嗚嗚,我看到汽車的心情,是難以言表的,就像面對著仇人,但必須和平相待。我想撞爛它,可真撞的話,爛的,只能是我這血肉之軀。

我向那匹馬呼喊著:再見了,好好的啊!

喊聲,像大洪水上漂流的枝葉,沉沉浮浮。

刺耳的嘈雜中,辨聽到了那伙計的微弱聲音,從風里遙遙傳來:你也保重吧!

我們這里是遼河平原,東山太遠,當天回不來。走過晌午了,太陽很好,我和主人都是通身汗,嗓子冒煙兒。路邊有一戶“家常菜”小飯店,主人對我說:咱倆歇歇氣兒,打個尖。店門外,路邊一株柳樹,枝條歪斜在清風中。主人把我拴在樹上,就進店了。很快,他端著一盆水,給我送來了。我低頭大口飲著,解渴。店門里探出一個婦人的腦袋,看看我們,又縮回去了。接著,就走出來一個胖男人,肉頭肉腦的,一只眼很圓,很亮光,另一只眼,睜一半兒、閉一半兒,是店老板。他笑問主人:這馬多少錢?

主人說:一萬。店老板:說笑話呢。主人:這馬不賣,給多少錢都不賣。

給你十萬。

不賣!

店老板睜大眼睛:十萬也不賣?

主人笑了:你真能出這個價喲?

我聽著,又好笑,又心酸。

店老板說:俺還合計,你是倒賣牲口的。那你牽著它,走這老遠干啥?

主人說:去東山配種。

店老板笑了:這都機械化了,誰還養馬呀,賣還來不及。你老哥,咋還給馬配種?主人:你買馬干啥?店老板:殺了吃肉。這騍馬,兩歲口,肉嫩,下湯鍋,包餃子、搟餡餅,肯定香。主人:馬全殺了,都不配駒下崽兒,那往后,還能吃到馬肉?店老板笑:你想那么遠干啥?放寬心,不會把馬都殺絕,草原上總會有馬的。主人:可咱這地面,要沒馬了。店老板:這不是咱平頭百姓琢磨的事了。主人生氣地對我說:走,不吃了。店老板攔著:哎,你還沒給錢呢!我聽店老板的話也生氣,心想,不給他錢就對了。主人也這么說:我啥都沒吃,給什么錢?店老板:你點的熱湯面,都給你下鍋里了,你不吃,我賣誰去?你吃不吃,也得給錢。主人:我為啥不吃了,是你把我氣的。

遠遠地,望到青色的山影了。青山連連綿綿,如天邊巨浪,起伏洶涌。路,蛇一樣,爬進荒山里。我有不祥的擔憂,心里邊,絲絲絡絡,像蠕蟲拱聳爬淌。山間小鎮,彎曲的小街,很陳舊的石壘墻、苫草屋,也有幾幢新樓房,洋氣漂亮。一輛藍色大卡車,停在路邊,車廂上,高高聳著馬頭、驢頭,擠擠挨挨,混站一堆。車燈旁邊,幾個人在爭講。夕陽壓山頂,天色將晚。主人急切地打擾人家:老哥們兒,養叫驢的人家,在哪旮旯?

還沒等到回話,有人反問主人了:你這馬,賣不?

我牙根咬碎,恨透了這些人!

那瘦高男人,穿著臟土土舊西服,看著我,笑說:叫驢,就是俺家的,來配種吧?

我答:咴——啊!

你們來晚了,剛裝上車。順著他指出的手臂,我和主人一起向車上望,是一匹黑驢。在驢中,它個頭夠大,可跟我這香汗淋漓、亭亭俊秀的窈窕少女比,它就是一個垂頭喪氣、干巴巴的小老頭。終于見到了能配的叫驢,可我哪看得上它啊?主人卻一時興奮了,說:快卸下來,快,配完種,再拉走吧。穿黑亮皮夾克的矮胖子說話了:不行。這是買主。求求您了。太折騰了,裝車多費勁。行行好吧。那你得出裝卸的人工錢。主人皺眉,略一遲疑,拍大腿:妥!為了我,原來小摳門的主人,變大方了。叫驢原主人說話了:這驢,還在我家門口,我賣的是驢,這種兒可是我養活的,配種錢歸我。驢新主人說:現在,這驢是我的了,配種錢得歸我。我賣的是驢,這驢的配種權,我沒說賣給你吧?你把驢整個兒賣給我了,連種都是我的。

我的種!

我的種!

旁邊眾人哈哈大笑,我卻感覺很沒意思,笑不出來。

叫驢原主人急赤白臉:騍馬是投奔我來的。有人逗樂兒:你倆的種兒,那騍馬生出來,得是人頭馬呀!我家主人,在驢的原主人和新主人兩邊周旋、撮合,最終商議,這錢,一家得一半。有賣呆兒的人,跟我家主人笑說:死心眼兒啊,瞎花錢,配也白搭,還能讓這小騍馬再生駒咋的?主人說:這騍馬,是我從小駒子養活大的。我讓這馬姑娘做一回“人”,當一回媳婦。

大伙嘻嘻哈哈,在猩紅晚霞中,張開黑洞洞的大嘴。

這時,叫驢新買主對我家主人說:老哥,你把這小騍馬賣我,我讓它們配,不用你花錢,大伙看熱鬧,叫他倆多配幾回,滿足它,行不?

大伙嘿嘿笑。我感覺到了侮辱,恨恨地跺蹄子,刨地。沙石硌硬。

主人大義凜然:不賣!

那就不卸驢。哎,剛才說好的嘛。那是他答應你的,不是我。我加錢!加多少?加多少也不行。那……我買你這個驢。主人忽然豪放了!我太感動了。呵,不賣!主人帶著哭腔說:求求你了,我們大老遠來的。不行。主人哈腰點頭,行禮作揖,央求著。

主人撲通跪下,咚地嗑一個響頭,膝蓋和額頭下,跌濺起火星灰煙,被霧霾般涌來的時光洪流滋滅了。

我的淚水掉落,砸在泥土上,出麻坑了。我咴咴哭喚主人:您起來,我不配了!

哎,好,老哥,你起來,我卸驢,我卸!行吧?買家也嚴肅了,被我家主人給震懾、感染了。

像上刑場一樣的婚禮——

我淚眼蒙眬,如新娘子哭嫁。我無助地做好準備,在暮色中,在眾人面前,入洞房,卻是不般配的成親。一對老夫少妻,一袋子煤黑壓折了一枝白玫瑰。然而,黑叫驢知道自己要被拉走殺掉,嚇破膽了,腰塌了,爬不上我的身子。眾人幫著,抬著它,架上我的脊背,黑驢依舊不硬氣,蔫巴軟。我踉蹌著,努力四蹄撐地,想幫它完成這莊嚴的儀式、悲劇的儀式,不光是為我,也是為主人——我的父親。黑驢喘息著,渾身骨頭架子都散簍了,很快就嚇尿了。原東家恨罵:完蛋玩意兒!并扇了黑驢一脖拐兒。我家主人還不死心,想再努力一下,又要把我牽到黑驢身下。咴啊!我不干了,掙拽著韁繩,不肯跟隨主人的步伐。我額頭上的紅綢花,拽扯歪了,非常不舒服。它刺激得汗黏黏的腦門賊癢痛。我覺得,自己戴著紅綢花的樣子,非常滑稽、丑陋、難堪,想褪脫了它。那邊,黑驢也癱軟得臥在地下,眼神斜溜著,臉色惶恐羞愧。我有點可憐它了,也是可憐我自己。我家主人看到黑驢的樣子,再看我的哀怨眼神,體會到了我的心思,松開了韁繩,垂頭喪氣,萎坐在石頭上,撩眼皮和我對視著。他眼含淚水,仿如自己失敗了,慢慢把頭垂到襠里。

我們倆,在時光的洪流里,沖到一起,又被沖散,不能互相救援。

有人打趣主人:這事兒弄的,咋像你自己不好使了。

黑驢原主人呵斥:咳!不讓再說下去。

眾人面面相覷,都繃緊臉,不再開玩笑。

氣氛肅穆,我低頭喘息,欲哭無淚。長途跋涉,勞頓一天的汗,冰冷了。我想當媽媽,我想當新娘,我想活一回馬的完整生命。這時,我看到一個火紅毛色的小馬駒,擠在車廂里。剛才,它隱藏在大馬身后,現在,它偷窺我這羞恥的熱鬧。它探出了多半個小身子,那水靈靈的大眼睛,真可愛啊!看得我眼睛都直了,我希望:這就是我的孩子!我盼它鉆到我肚子底下來,我想給它喂奶。我想沖向矮胖的馬販子,撞倒他,再沖向傻傻笨笨、呆頭呆腦的卡車,撞翻它,救下我們馬類兄弟姐妹們,救下這個小馬孩子;或者,哪怕我的力量,只夠帶走這個孩子,我做它的養媽媽,哺育它,一起遠走。可我的蹄腿,極其沉重,像釘在了原地一般。我感覺,泥土變松軟了,自己正在向下陷落,如沼澤,把我吞噬。

買家真是個生意人,在這種情形下,依然嚴肅認真地堅持,勸說我家主人賣了我,價錢好商量。主人不接話茬兒,轉身問叫驢的原主人:東家,這地場,哪疙瘩還有配種的?真不知道,我知道的都挑了。主人不甘心地說:我們大老遠跑來的。他說話時,把我和他捏一起,說成我們。馬販子苦笑說:我知道。主人和我,都吃驚地扭頭,充滿希望看著他。他很抱歉似的,不好意思地輕笑說:這山里山外,我都跑遍了,我知道,真是沒有馬的配種站了,我這可是大實話。主人不吱聲了。馬販子依舊堅持不懈——我非常擔心。主人的手,握緊了我的韁繩。我心生感激,又去看著車廂里的兄弟姐妹們,它們有的驚恐地瞪大眼睛,有的黯然垂眉,有的淚花如星光。

夜色幽藍。黑叫驢又被轟趕,上車廂去。車廂里,一陣雜亂的聲響,但馬們都不嘶鳴了,全都恐慌地哆嗦。它們都被迫脫離了土地,生身之根被硬生生拔起來,扯斷了馬蹄下與大地相連的血脈。雖然我還站在大地上,但我知道,自己的神魂,其實,已經同他們站在一起了。我尤其心疼那個小馬駒,它那雙卡通畫似的大眼睛,像星星叫淚水熄滅了。它一出生,就注定是不被允許長大的孩子。蒼天啊!我不禁仰天長嘯!我的吶喊,在天地間回響,在山谷里沖撞。

咴嗚嗚——

我的嘶鳴,喚醒了原本沉默不語的同類——是那個火紅的小馬駒。它先跟著我短促地咴兒一聲,但看到身邊的大馬都悄然無聲,小馬駒就惶惑了,咽下后半聲哭啼。然而,這卻驚醒了大家,馬們轟然炸鍋了,胡亂地哀鳴,嘈雜嘶啞的哀號,在大山里激蕩交響,攪渾了暮色翻滾,天地傾斜。

咴咴嗚咴嗚咴嗚咴嗚咴嗚咴嗚咴嗚——

我們的呼號,嚇壞了人們。人類害怕了,急著手忙腳亂地制止我們,拽緊韁繩,怒目呼喝斥責,讓我們別叫喊了。但與我們的嘶鳴比,人類的叫嚷聲太弱小了。我們不管不顧人類的恐嚇,盡情地哀嘆,把我們心底的苦汁,都傾吐出來!

咴咴嗚咴嗚咴嗚咴嗚咴嗚咴嗚咴嗚咴嗚咴嗚咴嗚咴嗚——

怒吼聲,像春天開河跑冰排,排山倒海,山呼海嘯,不可阻擋!

人類,面對我們馬的集體呼吁,茫然呆立,束手無措。

主人——我的父親,一直置身人群之外,木然坐在石頭上,任由我嘶號。

我們呼號得淚眼迷離,嗓門噴濺血絲,直到氣脈透支,精疲力竭,從長鳴,到一聲聲低落,嘶啞無聲,才疲憊地停止。馬們,茫然無助地痛苦相視,又慢慢低下頭去,各自在心中煎熬著群體的悲哀。

冰排都融化了,海潮退卻了,洪水平靜了,河流干涸了。

天漆黑漆黑,夜色團團裹纏,黑透了!

凝望著逃遠了的汽車燈光,主人長長嘆一大口氣,搖搖頭,對我說:回家吧。

我突然起了一閃念:我可能無家可歸了!咴兒——我向蒼茫的黑夜哀鳴。我仍然夢想,自己能變成一匹神馬、一位仙靈,踏碎汽車,解放這些馬們,我的同類,然后,帶領他們,一起去尋找,我們祖先的家鄉——草原!哪怕,那草原在天上,我也要找到!我甚至不想回家了,家鄉村莊,只有我一匹馬了,太孤單,沒意思,如同做囚徒。我害怕死亡,也害怕那種孤獨!我甚至想,跟著這群馬走,生死在一起,做伴兒,即便上天堂,或者下地獄,靈魂也相互有個照應。

我們父女趕夜路,星光下,像兩個鬼魅。在洪流中漂浮,抓不住救命稻草,黑暗里,也看不到岸。多么想,我們像一雙魚兒,游在星河中。那匹小馬駒的臉眼,像電影一樣浮現在星群間,非常可愛,我不由自主地向小馬駒奔去。無論我怎么努力,小馬駒總是離我那么遠,又那么近。小馬駒在沖我笑呢!夜半,走出好遠好遠,累了,主要是神魂疲乏,心臟懶得跳動。月色下,霧氣朦朧,我們歇息在山路邊一棵柳樹下。主人給我拌草料,我咽不下。主人撫摸著我的脖頸,把我的頭摟在懷里,輕輕啜泣:真的,丫頭,若不,我娶了你吧,來生,你轉世為人,或者,我變成馬——

我咴咴說:別,這世上,馬,沒有多少活路了。

我們凝神相望,眼神如寒夜中的星光。他親了我的眼睛,我感覺到些微的溫暖。父親是第一次親我,我感動得雙眼涌滿滾燙的淚水。他喃喃著,對我說:閨女,你沒見過你媽媽,就是我老伴;告訴你吧,我沒老伴兒,我從沒當過新郎,咱家你哥哥,是我撿來的,這些年,我又當爹,又當媽,我給兒子娶了媳婦,也一定把你嫁出去,找個女婿。我四十歲那年,跟別人的媳婦……好過。人家有爺們,不能嫁給我,我們……咳,不瞞你說,做過野鴛鴦;我沒正兒八經做過新郎,但我做過男人,不然,我這輩子就活得太虧了。為這,我真是不想讓你,沒當過新娘就走。可,我咋著才好啊?

他比我還絕望!

山峰上的月亮,像失明的白眼珠。

天亮前,我困頓得迷迷糊糊,打了個盹,夢見我和主人,變成了一雙情侶。可是,我變成了人,他卻變成了馬!

晨光中,霧嵐飄浮,我們發現,在山林里奔波一夜,竟然迷路了,又回到了昨天傍晚與老黑驢交配失敗的地方。路上的汽車轍痕還在,路邊是車輪碾軋破碎了的小草和野花。霉運如此捉弄我們,所有的情緒壓力讓我一下子無法承受了,我無奈,我憤怒!像新娘發怒扯下紅蓋頭那樣,我低頭褪下系佩在籠頭上的紅綢花,耷拉在下頜邊。我想解放自己!紅綢花,像一朵玫瑰花,有刺兒,扎得疼。紅綢花,像一記血淋淋的重拳,打得我暈頭轉向。紅綢花,像一道閃電,灼得我額頭皮肉焦糊了。紅綢花,像一貼封條,像一張符咒,沉甸甸地壓在我命運上。紅綢花,像一個印章,永遠無法兌現的戳記。

對父親似的主人,我心胸中也充滿了怨恨:人啊!為什么我們馬就得死,就得從村莊里剔除干凈?我不想死,我要活啊!我想掙脫韁繩,生出翅膀,飛去天上的草原。我眼前,天地間,村莊與人,什么都不存在了,只剩下碧綠無邊的草原。我看到有匹白馬,在天邊,那不是我夢中的白馬王子,那就是明天的我。我向自己跑去,跑著,跑著,就飛起來了,我向我自己飛去。

像共工撞倒不周山,我怒目沖向主人,以頭顱去抵撞他的胸膛。我是馬,他就是人類,眼下,我只能拿他撒氣。主人嚇得瞪大眼睛,“哎哎哎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連滾帶爬,躲到路邊柳樹后面。紅綢花墜落在土路上,我奮蹄把它踩踏進泥土中,一下、兩下、三下。我長鬃散亂,眼神失色迷離,嘴唇張開像要大哭,又忍抑著,涎水從嘴唇滴垂下來,眼中涌淚,鼻涕淌下。此時,我追求愛情的渴望,蛻變為追求生命的欲望,我哭喚:

——人哪!

——馬啊!

主人面對我,慌張失措,只是無奈地喊我,哄我:閨女、閨女,你咋啦?

我四蹄撐不住,站不穩,落進歲月的旋渦里,一下子淹沒了,漆黑一團,冷冰冰,不知有多深。我掙扎著,睜不開眼睛,喘不了氣,暈頭轉向,要憋死了。空氣像凝固的石頭,把我封閉,成為化石了。我是誰?我是一匹白馬少女,想做新娘,我的愛情和生命都被禁錮了。我爆響一聲悲鳴,嘶啞而高亢,絕望地長長嗚咽。

趁我稍微安靜一些,主人悄悄把韁繩在柳樹上繞了兩圈兒,系緊了。

“咔”,拴馬的柳樹折斷了!我咬斷韁繩。

主人竟然不怕我再傷害他,敢于撲上前來,摟抱住我的脖頸。我們臉貼臉,淚水混在一起。他癱軟地哭問:閨女,我們去哪兒啊?是呀,去哪兒?回家也是等死。我梗著脖子不動。蹄下的大地,不是回家的路。路,像干涸的河道,我們在風中漂蕩。主人慢慢俯身,撿起踏得破爛了的紅綢花,枯手顫巍巍撣去泥土;我從主人手上叼過紅綢花,仰頭向天嘶鳴,我想嫁給太陽!

主人抹一把眼淚鼻涕,突然嘿嘿笑了:有啦,閨女,我送你去草原,草原上一定有馬。好啊,主人能這樣想,一定是跟我心有靈犀,主人是我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啦!我要帶著心中的小馬駒一起走,把小馬駒的魂靈帶往草原,回老家去!可是,草原在哪兒?草原有多遠?主人說:我也沒去過草原,當年,生產隊的老隊長帶著人去草原上買馬,趕馬車去,十天就轉回家了,馬車后面拴著五匹好馬。草原就在俺們村子的北邊,一直往北走,就能走到草原。閨女,咱走呀。

我咴咴一喚,旭日鉆出濃霧,照亮了出山的路。主人騎著自行車,一手扶車把,一手牽著我的韁繩。主人騎得慢,我小跑,累了,主人就推自行車陪我走一段兒。先回到家,主人把我拴在槽頭,給我拎來半桶水,我歡快吞飲。主人邊給我拌草料,邊和我說:一會兒,我翻出存折,去鄉里信用社,把咱家這些年攢的錢都取出來,咱們上長路,得帶足盤纏。看著主人眼中的笑意,我咴咴點頭。主人拿著一個小紅本,向我一揚:閨女,等著我,可不敢讓你哥哥嫂子知道,他們保準舍不得咱們花這些錢,就想讓俺給他們留著。兩個鐘頭后,主人回來了,急切地奔到我面前,氣喘著低聲笑問:閨女,知道咱家有多少錢嗎?我安靜地看著主人。主人從懷里掏出一沓票子,翻弄給我看:五千多啊,哈哈,夠咱們路上的花銷啦。

夜色里,我看到那個小馬駒,全身燃燒著透明的火焰,精靈般飄舞在我周圍,照亮了我的夢鄉,仿佛在和我捉迷藏。我非常擔心小馬駒會離我而去。

晨曦中,主人燒飯的炊煙裊裊飄升為白云。“咔吧”,鎖好家門,主人笑說:閨女,借你的光了,俺老了老了,去看看草原,這輩子從來沒出過這么遠的門。我抬前蹄,興奮地嗒嗒刨地。主人又說:這回,俺一準把你嫁到草原上。我快活地搖甩尾巴,跟隨主人走出院門。小馬駒就在我身畔跑來跑去,飄忽地陪伴著我,可愛的孩子,一起走吧,咱們回家啦!

村口,有鄉親笑問主人:又給騍馬配種去,還不死心哪?主人高興地說:出趟遠門。去哪呀?主人大聲說:天邊!出了村莊,沿著陽光鋪成的大路,我和主人向大地盡頭奔去。

遇到路邊小賣店和小飯店,主人就停下來,進去打尖,討水喝,再端來一洗手盆水,飲我。自行車后貨架上馱著苞米,是給我在路上準備的口糧,主人掏出一把苞米喂我,我就在主人手心里吃了。我們避開城鎮,專門走村莊,這樣,就是討不到鍘好的草料,也能討到成捆的稻草,我低頭扯著吃。但也不是總能討到稻草,主人多了心眼兒,把苞米袋子搭到我脊背上,他在自行車后貨架上綁了三捆稻草,以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時用。夜晚,住進路邊的小飯店兼旅社里。每到一處,主人就向人家打聽:去草原,往前走,對路不?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我們背對著太陽,主人一心認定,向北走,就是內蒙古大草原。我們走過了一條條河,一座座橋。有的河水干涸了,河底滿布著荒草和白沙。大遼河還有流水,但窄小的地方,一步就能跨過去。我們有時候沿著河堤走,在河邊耕種的老鄉說,沿著河走,就能走到草原,大遼河就是從大草原淌來的。第四天,我和主人走過好大一片樹林,路邊立著兩省交界的石碑,主人疲憊地感嘆:閨女,咱們出遼寧,進內蒙古了。我也喘息著。主人失望道:都說內蒙古是大草原,這哪有啊?和主人向前望去,只是黃沙漠漠,點綴著斑斑點點的綠草叢。一輛卡車由遠而近,主人招手攔住,司機告訴我們,還要往里走,過這片沙地,草原遠著哩。

望著汽車跑沒影兒了,主人和我無奈對視著。我們一個想法,不能回家,只能往前走。火紅的小馬駒始終忽前忽后,飄逸在我身邊,一點也不疲倦,和出發時一樣快樂。小馬駒鼓舞了我,仰頭嘶鳴,對主人一甩頭,走呀!

太陽滾落地平線上,我和主人來到加油站前,這里也是小旅店。主人訕笑對我說:咱住下吧,再不敢往前走了,天黑啦。主人伸手從懷里掏出旱煙口袋,里面裝著錢。主人怕錢露白,摳摳索索,摸了好一會兒,抻出一張紙條,上面記著兒子的手機號碼。主人問店家:打電話多少錢?店主說:看你往哪打,長途哇,那可貴,說話時間長了更費錢。主人作笑說:那,我少說幾句。店家幫主人撥通了電話號碼,兒子那邊問老爹在哪兒,主人笑著說:俺呀,俺,嘿嘿,俺來草原了。從沒有出過遠門的主人,向兒子炫耀。可是兒子那邊根本不相信,不耐煩地掛斷:老糊涂了。

子夜,我垂頭佇立,進入夢境,火紅的小馬駒跑在前邊,引導著我飄上了嘩啦啦的銀河。后半夜,主人來給我添草料,不甘心地念叨:小兔羔子,咋就不相信俺們來草原了?咱這輩子就不能做一件大事?

第二天中午,我們走出了沙地,可眼前不是草原,遍地田壟,傾斜的天底下,遠遠近近一個個村莊,一堆堆樹叢中露出瓦脊。

草原呢?

村頭,一個老太太,戴著紅頭巾,扎著藍圍裙,在抱柴火。主人向她詢問:老姐姐,這疙瘩,離大草原還有多遠哪?老太太扭過來一張核桃臉,皺紋密密麻麻:啊?!啊?!啊?!是個聾啞人。沿路走,尋找村里的小賣店,這是最適合打聽的地方。主人買了一個面包。店主笑說:俺這地方,原來就是草原,后來開荒種糧了嘛。草原還在天邊呢!我和主人沒有退路。路過的村莊,全是老年人,點綴幾個小孩子,青年人都走了。以后,這些村莊就會回歸為草原了。

主人說:非得叫他明白,咱們真的來草原哩。請店家幫助撥通兒子的手機,兒子先叫嚷起來:爸,你去哪兒了?這咋是內蒙古的電話號啊?有個人打我電話,說是我哥。

主人的眼淚淌下來了,高興地哽咽道:是你媽讓他找你的。

爸,咋回事啊?他真是我哥嗎?

肯定是!你哥咋說的?是說你媽,還是說你爹——

說我爹不行了,不,是他爹不行了,想看我一眼。

好,好好,你去吧,那就是你親爹。

這到底是咋回事嗎?

主人擦把眼淚:等見了你媽,她會告訴你。

主人牽著我,急急走出村莊,來到天地間的田野上,摟住我的頭,縱聲號啕。我不知所措。主人喃喃泣咽道:她找我來了,她找我來啦!她沒有忘記我們發的誓。這么多年,我沒有白等。老天爺啊!主人撲通跪在大地上。我也感動了,前腿蜷曲,跟隨著跪在主人身旁。主人又摟住我的頭頸,嘆氣說:俺們當初有話,說等老了,在一起。我心里經常起念頭,盼孩子親爹早點……那啥。這回應驗了,我感覺自己有罪啊。她對我真的好,自己不能陪我,把孩子給我一個,不讓我太孤苦。閨女,我盼出頭了。這輩子,能和她做真夫妻,過一年、一個月、一天,我都心滿意足了。

第七天,烏云低沉,黑壓壓翻滾,像要下大暴雨,但是,小半天也沒落一個雨點。我和主人在風云中搖蕩,沙粒抽打臉頰,累得渾身酸疼,筋骨要散架了,卻真的站在了草原邊緣,綠草一叢一塊,遍布沙地中,很多,很矮,好像隨時會被大風吹跑,又好像大風要吹飛黃沙把這斑斑綠草掩埋。往遠看,綠色似乎成片啦,漫天漫地,前方云層中漏下瀑布似的陽光,火紅的小馬駒向那里撒歡奔去。主人高興地說:閨女,咱們到草原了,哈哈哈。我仰頭咴咴咴嘶鳴。主人說:這是春天,草剛長出來,不高,等夏天、秋天,這草得長老高了,看電影上,那草原,高得能把人和馬都淹了,老深哩。慢著,不對呀,電影里的草原上,得有成群的牛羊,還有騎在馬上放羊的漢子,奔來馳去,擎著長長的套馬桿,唱著悠長的歌聲。咋沒看到呢?

那健駿的兒馬子新郎在哪兒呀?

主人想明白了,對我說:閨女,這大草原上吧,草多,人少,聽說得走老遠,才能看到一戶人家,咱再往前走走,等看到蒙古包就好啦。還聽人家說,草原上,風恁大,都能把羊刮上天去,往后,你在草原上活命,要加小心,照料好自個兒。我的眼睛被風沙迷了,磨得淌出淚水,火紅的小馬駒不知什么時候飄回來了,伸出嬌嫩的粉舌,舔凈我的淚滴。主人抹了把眼里的淚花,說:先歇歇,咱吃點東西。主人嚼著餅干。我低頭啃青草,草葉里夾著沙子,很硌牙。主人尋開心,把右手擎臉頰上,像打電話一樣:小兔羔子,這回你信不信,俺真的來草原哩。孩兒他媽,等我回啊,就去看你。往后,咱們老兩口,一起來草原看閨女。主人作笑對我說:閨女,放心吧,就這樣走下去,我們一定會找到真正的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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